王亚中
明月入画,可融景、格物,可娱人、达情。自古以来,无数画家以画中月传达自己的艺术追求和诗意情怀。打开画卷,赏一轮明月高悬,照鉴古今人情,是怎样一种艺术体验?
李白诗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作为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常见物象,明月不仅给诗人以诗意启迪,也给画家带来不尽的艺术灵感。早在汉代,画像砖中便出现了月亮形象,不过当时的月亮带有几分神秘色彩,月中往往画有蟾蜍图腾,有时被捧在女娲手上,有时被作为月神常羲的标志,常羲后来在神话中演化成奔月的嫦娥。这些最初的月亮形象往往是伴随星宿和神话人物而出现的,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天文观念和浪漫幻想。
在古人眼中,月亮是诗意的、圣洁的,也是灵动的、多情的。千百年来,历代画家为我们留下了不计其数的月画佳作。画中月可融景、格物,可娱人、达情,不仅给我们带来美好的艺术享受,也令我们得以借月与古人共情,感悟古人的风雅情怀。
一轮明月照清秋
古人画月,往往不直接画月相本体,而是将月融于景中,以景托月,以月衬景,从而呈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立秋之后,天朗气清,是赏月的最佳时节,秋月入画也别具意境,如宋夏圭《洞庭秋月图》、元盛懋《松溪泛月图》、清袁耀《汉宫秋月图》等。
“洞庭秋月”因唐代诗人刘禹锡《洞庭秋月行》而闻名,是“潇湘八景”之一,自宋代便极富盛誉,不仅被诗人反复吟咏,也经常被画家以水墨描摹于纸上,成为中国画重要的绘画题材。
“橘香浦浦青黄出,维舟日暮柴荆侧。涌波好月如佳人,争夸似弄婵娟色。夜深河汉正无云,风高掠水白纷纷。五更何处吹画角,披衣起看低金盆。”这是夏圭所绘《洞庭秋月图》上的一首题画诗,描述了秋天在洞庭湖上赏月的场景。这幅画是夏圭绘“潇湘八景”唯一留存下来的立轴作品,纵189.6厘米,横108.9厘米,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
夏圭是南宋著名的山水画家,与马远并称“马夏”,是“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山水画打破了北宋叠嶂式构图,大胆剪裁画面,善用边角构图,大片留白突出空灵意境,因而有“夏半边”之称。《洞庭秋月图》在构图上便体现了这一特征:画面以大片留白为洞庭湖水,凸显洞庭湖的苍茫与广阔。左下角画湖岸山石,山石上三株树向湖心倾斜而生,从题诗看三株树应为橘树。树木的枝干先以中锋勾勒轮廓,再以侧锋渲染肌理,虬枝瘦硬,枝叶繁茂,体现出苍劲葱郁的质感。画卷中段画一沙洲,沙洲之上烟树葱茏,农舍隐于树林之中,渔舟泊于沙洲之畔。一轮明月悬在中天,湖中隐隐有月影浮动。整幅画作构图简洁,意境开阔清远,极富诗意和生活气息,正如刘禹锡《望洞庭》一诗中所说“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夏圭眼中的洞庭月色浑然一体,他用极简的笔墨表达出旷远清幽的艺术境界。
与夏圭的风格不同,南宋另外两位画家牧溪和玉涧笔下的“洞庭秋月”呈现出更加写意的面貌。牧溪与玉涧都是画僧,所画山水讲究水墨趣味,极具禅韵。他们都曾画过“潇湘八景”,其中《洞庭秋月图》以“破墨法”使清水、淡墨与浓墨在纸上相互碰撞,三者相互破开对方的轮廓,形成丰富的水墨变化,构成宛如云烟幻灭的山水图景。牧溪的画作山色朦胧,水汽氤氲,一舟独闲,明月沉影,当空不见月而处处有月影,呈现一种空灵淡远的境界;玉涧的画作笔墨更为简省,用笔迅疾,朦胧中给人一种瑶光浮影之感,圆月当空一笔圈就,画上题诗“四面平湖月满山,一阿螺髻镜中看。岳阳楼上听长笛,诉尽崎岖行路难”,更为画卷增添了几分禅趣。
牧溪与玉涧的“破墨法”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记载王维与张璪的“破墨”,以及近代黄宾虹所言“破墨”有所不同,不仅在当时是一种超前的创作技法,即便放在当下,也极具时代审美价值。可惜二人当时名望不高,且传世作品较少,不为人们重视,不过他们的“破墨法”对日本画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们笔下的月被赋予了禅思,蕴含一种朦胧淡寂的空灵之美,这种境界后来被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所继承。
以月寄物万象生
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朱耷画了一幅非常特别的《瓜月图》,并在上面题写了四句耐人寻味的偈语:“昭光饼子一面,月圆西瓜上时。个个指月饼子,驴年瓜熟为期。”由此引发人们不尽的联想。
此幅《瓜月图》为纸本墨笔,纵74厘米,横45.1厘米,现藏于美国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其画面构图极简,朱耷没有画惯常的鸟、鱼、山石、花木等物象,而是画了一轮圆圆的月亮和一个圆乎乎的墨瓜。圆月以中锋浓墨一笔圈就,瓜似圆非圆,以淡墨、浓墨交替点染,纹路自然。瓜与月两个圆形物象一白一黑,一虚一实,交叠在一起,除此之外,画面别无他物,主体简洁而鲜明。这是一种超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计白当黑,虚实对比,呈现出耐人寻味的空间感;而其中的月也给后人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引发各种解读。有时艺术家的创作看似随意却别有深意,對于朱耷来说,这种理念更为深刻,也许,他心中那轮明月的禅机只有他自己才能解读。
并非所有的画家都像朱耷那样喜欢月下吃瓜,更多人则把月与梅、竹、松、桂花、玉兔、花鸟等联系在一起,传达一种幽静浪漫的悠闲意境,如宋戴琓《月下五雀图》、佚名《松月图》,元王冕《月下梅花图》,明朱端《月下墨竹图》、陶成《蟾宫月兔图》,清蒋溥《月中桂兔图》、邹一桂《梨花夜月图》,等等。
戴琓是北宋宣和年间(1119—1125年)颇受朝廷恩宠的一位画家。画史记载,他入职翰林院,善画翎毛花竹,经常为内阁作画,找他求画的人越来越多。宋徽宗知道后“封其臂”,不让他私自作画,所以他的画传世极少,《月下五雀图》即为其中之一。此画绢本设色,纵26厘米,横20.5厘米,比一张A4纸还要小,现藏于江苏昆山昆仑堂美术馆。画中主体部分绘五只麻雀立于海棠树枝头,或仰头鸣叫,或伸爪梳羽,或静卧独思,各具情态,形象生动,笔墨近于崔白。画面右上角露出半轮满月,与树上的麻雀相映成趣,画面静中有动,气韵活泼,给人以安静闲适的观感。
宋人林逋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与月经常被文人吟咏,也是月画中常见的组合,传达古人追慕梅之清雅和月之圣洁的思想境界。元代王冕善画梅花,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收藏有一幅王冕画作《月下梅花图》。《月下梅花图》为绢本水墨画,描绘了梅花映月的美好夜景。此画采用S形构图,简单精巧,一轮明月,一枝老梅,呈现一种寂然幽冷的意境。月亮与梅花皆以白粉渲染,凸显出月光皎洁的统一色调。树干以书法笔意用淡彩拖笔绘就,然后勾形点苔,树枝苍润挺秀,突出梅花的傲骨丰姿。梅花点点,布局繁而不乱,疏朗有度,以双勾法勾勒花瓣,淡墨点蕊,冷寂中透着生机与活力。梅月相映,呈现出静雅清幽的意境。
借月抒情境界新
以月寄物是古代画家借以抒发个人情感的重要方式,而抒情更为重要的是人的参与和场景化衬托,古人赏月、玩月、月下独酌、把酒邀月都是基于此,而最常见的人物形象莫过于月宫中的嫦娥。
桂树和玉兔是月宫中必不可少的物象,也是月画中重要的构成元素。对月亮的审美观照,使得文人们把月宫想象成极美的世界,嫦娥也成为世人心目中集美丽与纯情于一身的精神偶像。画家往往把月宫、桂树、玉兔等元素与嫦娥组合起来,以神话故事“嫦娥奔月”为母题,拓展思维,创作出具有不同内涵的画作,使其具有叙事性和抒情性,彰显借月抒情的新境界。
所谓“借月抒情”,即如诗人对月抒怀一样,画家把自己的情感赋予明月,结合不同的场景,表达不同的思想感情。前文提到的“嫦娥奔月”是与月关系最密切、最常见的绘画主题,如宋刘松年《嫦娥月宫图》,元《嫦娥望月图》《月下嫦娥图》,明唐寅《嫦娥奔月图》,清费以耕《月中嫦娥图》,等等。
绘画中的月亮与嫦娥形象是不断变化的,最初的月亮作为图腾标志,月中画有蟾蜍,嫦娥是人首蛇身的形象,这在汉画像砖和唐代壁画中均有体现。至宋代月宫景象日益丰富,嫦娥、玉兔、桂树、殿宇等形象逐渐固定下来。月宫集中体现了人们对仙境的美好向往,嫦娥、玉兔成为美好的象征,由此提升了月亮在繪画中的重要性和人们对月画的认知度。
宋代画家刘松年的《嫦娥月宫图》是较早以工笔全景绘制月宫景象的画作。此画以圆形绢地为月,其上绘楼台仙阁,掩映于祥云之中,蓝地为天;前景为太湖石和桂树,左右各有桂树两株,枝叶繁茂;嫦娥身穿罗裳,手持团扇立于廊桥之上,位于画面中心偏右的位置,人物形象鲜明,其右手边太湖石下有一玉兔,作伏拜状。整体画面工致和谐,设色精雅,极具装饰意味。
元代一幅《嫦娥望月图》同样是圆形绢地,却呈现出另外一种风貌。此画采用金碧山水技法,设色以青绿和金色为主,嫦娥身穿素袍立于山顶古松之下,手扶树干,望着天空中的圆月,若有所思。天色蔚蓝,祥云缭绕。祥云和月亮均以金色渲染,以白粉勾染边缘,嫦娥的额头也施以白粉,装饰意味更加浓郁。
明代唐寅的《嫦娥奔月图》则着重于嫦娥形象的塑造。画面中,嫦娥怀抱月兔,面容安详,嘴角略带笑意;身后隐约一株桂树直入云天,画面左上角一轮昏黄的圆月悬于天际。有趣的是唐寅所画并非白色玉兔,而是棕色野兔,也许嫦娥是带着凡间的野兔飞升到月宫之后,野兔才变成玉兔的吧。唐寅善画仕女,此幅画中嫦娥形态传神,描摹精细,可见其用心。画面右侧以楷书题诗一首:“月中玉兔捣灵丹,却被神娥窃一丸,从此凡胎变仙骨,天风桂子跨青鸾。”有人据此推断此画是暗喻唐伯虎高中解元,横遭“科场舞弊案”被贬之后抒发不得志之意。
除了嫦娥奔月主题,月还在古人生活中有更多场景呈现。如:表现文人雅士乘舟赏月的《赏月空山图》《月下渔舍图》《柳塘泛月图》《松溪泛月图》,表现登楼赏月的《瑶台步月图》《楼台夜月图》,表现文人闲情逸致的《中庭望月图》《松间吟月图》《山斋赏月图》,表现月下邀酒的《月下把杯图》《举杯邀月图》,表现玩月宴饮的《江妃玩月图》《浣月图》《玩月图》,等等。画家把自己的情感借月景抒发出来,或优雅,或淡逸,或豪纵,或安闲,或忧思,或欢悦……人生百态,尽在月中,情感也在其中生发出新境界。
我们不曾邂逅古人,也不曾见到当年明月,但是通过这些古画,我们可以看见古人眼中的明月,与古人共情。一轮明月高悬,照鉴千年岁月,也照进现实,在人们心灵深处生发出纯净的艺术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