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波
短篇小说《烧信》从哲生“我”的视角,以一种冷静疏离的口吻讲述自己家族的故事,勾勒出一个家族由盛到衰的过程。旧屋的建成是祖父人生的高光时刻,也是家族兴盛的顶点。那时候太祖还活着,亲戚们也都健在,父亲还安于家庭之内,享受新房带来的荣光,“整个王大庄,再没有比这更体面更漂亮的房子了”。然而很快,越过顶点之后,在消灭完蚂蚁之后,这个家族便快速走向衰落。乐极生悲,由盛而衰,这似乎是所有事物无法逃脱的命运轨迹。当搬出旧屋,祖父去世后,一个时代也宣告结束,随之而来的各种诱惑和变化,撼动着家庭的根基,家庭内部的隐秘传承随之断裂,父亲的出走,标志着家族由聚到散的命运转折。
父亲出走也许是因为与母亲感情的破裂,也许是因为有第三者的介入,又或者是不满于平庸的生活,具体的原因小说没有交代,能够知道的是,他曾经经历过精神上的苦闷,半夜里还坐在沙发上抽烟,那样子让哲生在父亲消失以后认为他极有可能是自杀。我们无法知道父亲遭受过什么,只是在小说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窥见,他小时候“没少被阿祖训”,他的人生像一艘潜水艇,“在人生的海里不断下潜”,直到获得自由。
父亲是爱过母亲的,还曾经给她写过情书,开头即是,“琴,你好吗?”父母的感情何时发生变化不得而知,也许是父亲去了南方之后,心思不再安分,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闹过一通之后,争取到跟父亲一起搬离旧屋。然而后来父亲调到更远的南洋,渐渐远离了家庭的束缚。祖父去世后,最后一根牵绊父亲的线断掉了,他由此获得某种解脱,最终像断线的风筝,随风而逝,不知所终。很多年后哲生发现,所谓南洋不过是大人们合力编造的一个谎言,父亲根本不在南洋,他真实的去向是个未解之谜,也许去了远方开始另一种生活,也许就在不远处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可以确定的是,他确实逃离了原来的家庭,一去不复返。
《烧信》言中了深藏于中国家庭中的一种真相。家对于中国人来说不仅是社会生活的基本单位,不仅是个人生存的必要依靠,甚至是一种情感寄托和精神信仰。中国人家族意识强烈,很多道理用家比喻便都懂了,比如国不过是放大的家。完整、团圆、圆满是衡量中国家庭的价值标准。一个完整团圆的家庭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是人生幸福的基础。这样的标准甚至沾染上一种道德意味,家庭的破裂是中国人无法接受并极力避免的。男人去世,女人不再另嫁,坚守到底,以示家庭并未破裂。就像小说中,当父亲出走后,母亲自欺欺人地守护着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时至今日,家里户口本上户主一栏仍然是父亲的名字。即便是在现代社会,父母依然会为了子女而勉力维持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家庭,因为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一个完整的家庭便意味着一个完整的童年一个完整的世界。
家呵护每个成员,也赢得成员的绝对忠诚。家是自我的延伸,同时也是自我的边界。某种意义上,家庭同个人重叠在一起。个人没有隐私可言,家庭里充满越过个体边界的冒犯,甚至村里的旁人也会粗暴地逾越边界,打探你的工作和婚姻。大家互相干涉,彼此掣肘,都活在他人的注视中。在他人目光的交织中,个人的自我往往被深深压抑着。就像小说中的母亲“总是看到别人,看不到自己”,她早已放弃了自我,将自己和这个家庭牢牢绑定在一起,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家庭,家庭就是她的全部。
家意味着责任,意味着负重前行,意味着为了家人要让渡自己相当一部分自由。生活在家庭里,与生俱来便背负着义务和责任,像是沉重的“债务”。家庭像一张网,将个人固定在社会的一点,动弹不得。家是港湾,亦是牢笼,爱是恩情,亦是负担。亲情和压力,传承和背叛,坚守和逃离,规训和反抗,相互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家庭的实际内容。
家族文化的不断传承,对于个体是一种同化,而所谓的孝道,亦是一种规训,意味着对父权的绝对服从。这样的家族文化会不断向下传递,下一代不仅遗传了先辈的血脉,也遗传了家族的文化基因。所以哲生会“突然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父亲就是祖父,祖父就是父亲。”父亲受够了来自祖父的压力,但是他依然将这种压力传递给哲生。祖父和父亲都将光宗耀祖的希望加在哲生身上,甚至哲生的表现成为救治祖父的良药。这样沉重的压力让哲生痛苦不堪,直到祖父去世才感到解脱。哲生把自己的手从祖父手里抽出来,几乎成为一个年轻人背叛和逃离家庭的隐喻,也因此被父亲视为不肖。
家庭的压力让人时时生出逃离的愿望,在这一点上,哲生与父亲是相似的,因此也最能理解父亲的逃离,甚至会抱怨父亲在出走时没有带上他。父亲做了懦夫,自己逃掉了,他剩下的债务只好由哲生来还,照顾母亲和祖母的责任都落在哲生身上。但哲生到底比父亲更坚强,选择承担起家庭的责任。“逃避是人的本能,有的人选择死亡,有的人选择失踪,那自然有人选择忘记”,哲生最终选择了忘记,因为“记忆就意味着和原有的生活还有联系,那便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烧掉信件,烧掉过往岁月的痕迹,也就斩断了与原有生活的联系,获得精神上的解脱,那些曾经的恐惧和伤痛,也都随信件灰飞烟灭。
《烧信》诗意弥漫,与其说这是一篇小说,倒不如说这是一首诗。小说写得很虚,一个家族三代人的故事,被从具体的时间和空间中抽离出来,没有具体的人名,有的只是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几乎是每个中国家庭共有的结构。也没有具体的地名,只有故乡和旧屋,“下雨的北京”和“遥远的南洋”也都超越了具体的地理,代表着他乡、城市、外面的世界和远方。去除了具体的界定,超越了具体的时空,小说因此具有了更广泛的指涉性。
出走,回归,烧信,小说中的这些动作,具有某种仪式感,显得富有深意。燃烧的旧屋,成群的蚂蚁,频繁下雨的北京,极度干燥的故乡,遥远的南洋和那片热带丛林,死亡的祖父,出走的父亲,以及母亲的日记和父亲的信件,这些意象耐人寻味,似有所指,却没有言明。旧屋也许隐喻一种旧传统;下雨的北京似乎代表一种并不快乐的现代生活;蚂蚁像是不祥的预兆,当它们的巢穴被祖父破坏,整个家族便遭到报复,从此走向衰落,最终燃烧的蚂蚁引燃了旧屋。同时,蚂蚁又像是现实生活中的龃龉和不堪,像是面对精神创伤时的心乱如麻;信件记载了往日的岁月和情感,它是记忆的物化,烧信可以看作是与往事的一次彻底的切割。因为语焉不详,这些意象便变得模糊而多义,形成诗的神秘性、象征性和超越性。这些意象,这些满溢的诗意,让小说超越了具体事物,实现心灵化和精神化,从而蕴含了超越自己篇幅的美学能量。
《烧信》所蕴含的美学能量让人惊叹。小说像是整个时代生活内部泄露出的一缕微光,那些未言明的内容更显得气象万千。小说只是展示了冰山一角,但我们能隐约窥见海面之下的巨大冰山。那冰山是时代生活的浓缩,是一个家族的命运史以及个体的心灵史,是一个人甚至一代人的精神伤痛和集体无意识。小说用三言两语即构建起一个家族四代人的时间跨度,以及由聚到散、由离开到回归的空间结构,由此构建起一个可供阐释的广阔的意义空间。它像一个寓言,这个寓言可以是关于一个人一个家庭,也可以是关于一个民族一个时代。
短篇小说因其篇幅短小,常常被用来描写一个瞬间景象,但是《烧信》却用很短的篇幅撬动了丰富的内涵。由此可见,小说的长度和容量并不总是成正比。诉诸于形象和诗意,精心描绘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是小说以小博大的秘密所在。哪些浮出水面,走上前台,哪些沉潜于水中,存在于想象,哪些实,哪些虚,这是一个小说家首先要决定的事情。某种情况下,短即是长,少即是多,虚即是实,缺即是满,这是小说创作的辩证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