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影视城名叫万方园,占据了整个半岛。要是你关心电影,就知道曾有多部影片,特别是古装戏,是在万方园拍摄的。其实那地方很偏,无论从哪个方向来,都得先到华鑫市,再到东轩县城,再到回龙镇,从回龙镇过河,才能上半岛。半岛被两条河搂抱,北面是后河,南面是中河,过河的地方是两河交汇处,汇流后称为清溪河。清溪河在县城汇入州河,州河下去是渠江、嘉陵江、长江,长江尽头是大海。但这并不证明有水路可通。水路最多通到州河。清溪河只有水,没有路,它正如其名,清浅如溪,只能浮动渔船,载不动人世。如此地界,似乎注定了影视城的命运,兴旺了三四十年,就寂寥下去,人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一只乱窜的野兔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了。春草从河边萌芽,流光一般,将半岛绿透。当春草变成秋草,就越过了人头。影视城里的街道、瓦舍、王宫,在秋草的低处繁衍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高于草梢的部分,在夕阳和风声里静默,仿佛承受着低处的秘密带来的痛楚。又历几度春秋,半岛上或林木葱茏,或枯藤昏鸦。万方园成了废墟。
如何处理那片废墟,回龙镇伤透了脑筋。
半岛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曾是“河源粮仓”,现在若还原为庄稼地,不仅要拆墙掀瓦,还要搬走成山的垃圾。即便这样,也没人去种。建万方园时,半岛土著都迁到了离县城很近的地方,几十年过去,老的老,死的死,年轻一辈都不认半岛是故乡。清溪河的两岸山民,也不再像前辈那样向往平坝,他们天南地北打工,早看轻了土地,家也安到了镇上。而且,据县城那些有学问的人说,影视城建成之日,半岛就进入了工业文明,现在又倒回农业社会去,往轻里说,是留恋旧怀抱,往重里说,是敌视进步。般般件件,都不能还原。不种庄稼种鲜花呢?半岛长三十公里,宽二十七公里,种上鲜花,是名副其实的花海,东轩县正打造全域旅游,刚好应景。方案报到县长那里,县长说,花好看,只是太平常,喜欢好看是天性,喜欢奢侈品是更大的天性,当今世界,最耀眼的奢侈品是什么?问了,却没人回答,他就自己回答了:废墟,知道吗?废墟!就这样,万方园以废墟的面目被保留下来。
县长眼光独到,作为废墟的万方园,成了招牌,游客不断。影视城最红火的时候,也没这么多人来参观。影视城不止万方园,别的不说,跟横店比,无论规模、交通、住宿,万方园都不能比。现在不同了,万方园不是影视城,是影视城的废墟,而废墟又不是废墟,是不能搬进博物馆的文化,是丑与美的自照和互鉴。
断垣残壁,败草荒烟,都让游客上心。但最上心的,却是一棵树。这多少出乎人的意料。那棵树并不在显眼位置,是在西南角上,且在树界是绝对的矮子,只有不到两米高。但有人说,它长得像一个人。一棵树怎么会像一个人呢?有段时间,网上大量流行那棵树的照片,确实是两腿站立,“腰部”以上,各有根粗壮枝桠,手臂似的举向天空,中间夹着簇拥的细枝,枝成颈,冠成头。如此,说它像人也可以。
然而奇怪的是,凡见过那棵树的,都说自己做了一个梦。
查阅近些年的网络文章,可查到上万条与那棵树相关的叙述,从中发现,他们不仅做了梦,还梦到了类似的情绪。说一说那个梦以及前因后果,当然很有必要。为说起来方便,抽出东北一位游客的文章,文章很长,足有四万字,因此只能简要复述——
那位游客名叫徐智君,性别不明,姑且认为是个男性。这年的十月初,徐智君去成都参加大学同学女儿的婚礼,听说万方园早成废墟,并以废墟示人,顿时心有所动,就在婚礼后独自前往。从成都坐火车到华鑫市,再坐汽车到东轩县城,接着坐汽车到回龙镇;回龙镇去半岛,先前以船渡,万方园建成时,修了一座桥,自此渡船成为历史。但徐智君想选择古老的方式过河。只是,在镇子老街问了多人,都未能如愿。正准备从桥上走,见下游上来一艘渔船,他就等在那里。渔船慢悠悠推到离他十余米外的河面,他向渔夫问好,请他帮忙,渔夫却充耳不闻。他以为是河吼让人耳盲,就大声喊,可喊破嗓子,也不理他,像他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渔船和渔夫不存在。那时候,他就感觉自己进入了梦境。
没办法,只能从众。上到半岛,太阳即将西沉。他并不急。从同学口中,他已知晓废墟广袤,一时半会儿走不完,因此安排了两天。今天只是先看几眼,回到镇上休息一夜,明天再来好好看。游客已陆续回撤,个个脸上没有疲惫,但也没有兴奋,眼睛很深,深到内心的深渊里。他也没多想,随意张望。这样,他就看到了那棵树。
此前他并没听说过那棵树像人,也暂时没看出它像人,却感觉有个风洞,不由分说将他吸入。风洞里没有时间,他是被吐出后才知道在风洞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分钟。出来后他进入了时间,也进入了一团站立着的光。待定下神,才看清是晚霞落在了树上:他和那棵树面对面了。他的心里,立时生出一种奇异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仿佛一股气,在他五脏六腑和骨头里游动,说游动不准确,是雕刻,那股气像把刻刀,将他刻出本来的样子。模型就是身边的树。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脚下生根,像它一样长进了黝黑的土地,而且脚丫子痒,是一棵野燕麦从趾缝间探出了头。这让他恐惧,恐惧里又伴着惊喜。恐惧有时候会成为惊喜的源头,这是他有过的经验,因此不以为怪。但到底不敢久留,他掏出手机,以树为景,自拍一张,离开了半岛。
宾馆是早就订好的,去半岛之前,就办了入住手续,放下了行李。那宾馆名叫望月楼,在回龙镇新街上。新街和老街是两条平行街,只是老街傍河,新街靠山,同时,山也成为新街的一部分。望月楼就在山上,从邮局和银行间的巷道进去,爬九十七步石梯才到。徐智君没在镇上逗留,直接回了宾馆,去底楼餐厅要了份铁板烧牛肉饭。吃过饭,回到房间,冲了澡,就躺到床上去,电视也懒得看,抖音也懒得刷,回了几个微信,就睡了。
他闭上眼睛,梦就丝丝缕缕将他弥漫,他这么早睡,并不是因为累,而是梦在他的肚子里已经足月,他需要一个地方、一种环境,把梦“生”出来。
梦刚开始,他就发现自己比现在老,老到两腿酸涩,步履蹒跚。他大吃一惊。这不是他该有的样子。在成都参加婚礼,大学同学去了六个,都说还能从他身上看到当年在校园里背着吉他跟女生搭讪的样子。好听的话大多是没有意义的话,甚至是危险的话,他知道,但他确实很健朗,只要不出差,不下大雨,每天跑步七公里,雷打不动。他的腿如果是翅膀,就能飞。他从来没把自己的年龄当回事,因此觉得自己一直年轻。
心里不服,他开始抗辩。
仿佛为了让他进一步看清自己,梦像云那样裂开,裂成两块。是他自己裂开了,他感觉到了痛楚。可当他跟自己面对面,痛被吓了回去——他完全惊呆了。他看见自己头发半灰,眼神空洞,脸上松松垮垮。这不是他!如果这个人也叫徐智君,定是另一个徐智君,他这个徐智君,在统计局负责一个部门,手下三个人,个个都尊敬他、服从他。他的妻子在一家国营企业任中层干部,儿子博士毕业进了大医院,儿媳在重点中学教书。他的生活和人生,都如阳光照耀的河面,绝不是这般一地鸡毛的样子。
因此他继续抗辩。
可是没有谁听他。
他的抗辩成了自语。
除了他的自语,四野是铺天盖地的沉默。
其实他身边围了很多人,有几个还是他特别亲近的人,这些人并未沉默,都说着话,说得眉飞色舞:喀麦隆有个小孩跟几十条鳄鱼一起游泳,澳大利亚有个百岁老人每天还喝两瓶啤酒,威尼斯海滩有架直升机坠毁,上海有个女演员整容整出了熊猫脸……这些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让他们惊诧、感叹,惊诧和感叹当中,都有抑制不住的快乐。天下事,天下人,到头来都会成为谈资,让人快乐。他徐智君的话即使有人听,也只是让人快乐。
于是他不说了。
不说,反而变年轻了,比实际岁数还年轻很多。他穿着皮靴,大步流星走在十二月的街道上。寒风吹雪,但他并不觉得冷。身体冷,心不冷。他是遇到好事了。什么好事,却想不起来。这无所谓,好事坏事,最终都不是事,而是一种心情。他的心情是冰河解冻的心情,是迎春花盛开的心情。雪越下越紧,纷纷扬扬,把路面升高,踏上去,能感觉到不可思议的弹性,能听到雪花破碎时干爽的响声。可是……谁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肩?他转过头,却怎么也看不见那人的脸。走这么快干嘛?那人说。听上去声音很熟,却又回忆不起是谁。我有事情,他说。那人冷笑:天花板已经封顶,还有什么事情?言毕一把将他推开。
他向前猛冲几步,要不是从梦中醒来,就跌倒了。
房间的灯开着。不是睡前忘了关灯,而是他睡觉的习惯。这习惯养成的时候,他跟刚才在梦里的年龄相当,生活也顺风顺水,可不知为什么,他夜里突然怕关灯。关了灯就不敢睡,甚至不敢闭眼睛,眼睛一闭,就阴气沉沉,而且能够看见,看见的是一个人,和抓他肩膀的人一样,不见脸,唯见一团黑乎乎的身子朝他逼近,在他床边弯下腰来。他听见了那人的鼻息,却没有鼻息的温度。惊恐之下,双目遽然睁开,左手一伸,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摁亮。阴气并没消散,却啥也没有,只有熟悉的景象。熟悉本身就是温度,他在这温度里活过来。却再也不敢关灯了。灯光护送着他,让他勉强睡过去,然后疲乏地迎接新的一天。
妻子睡在隔壁房间。若去妻子床上,他就不怕,但妻子的睡眠是神圣的,不容任何打搅。翻个身也是打搅,出口气也是打搅。儿子上小学后,妻子就和他分房睡了。为什么以前不怕打搅,现在就怕了?这其中的道理,他不是没想过,不是没怀疑过,但他觉得怀疑是可耻的,怀疑的本质,是对当下生活的缴械投降。他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投降?
灯光有亮度,却是冷的。宾馆的灯光尤其冷,因为不熟悉。他望着黄的带灯白的顶灯,第一次感觉到灯光也有重量,压得他小腹发胀。他起来上了趟厕所,故意把马桶弄出很大的响声。这是他的经验,响声也是活物,能陪伴他。他在马桶的响声里想,刚才那个梦是什么意思?那家伙的声音为什么那么熟悉?熟悉到仿佛是他自己的声音……
想到这一层,他很不安。
但又觉得没有道理。
一个梦而已。
马桶不响的时候,他也就不再想了。
当他回到床上,不仅让顶灯和带灯继续亮着,还打开了阅读灯。
灯光像一湖水,把他包藏在湖心。他又睡了。
梦耐心地等在他睡眠的门外,见他进屋,它也进屋。它跟他打了招呼,问他怎样。他问什么怎样,它不答,嘲弄地望着他。而他也看见了自己。他看见自己又减了岁数,穿着浆领的白衬衫,跟几个朋友坐在茶楼里高谈阔论。正说得起兴,领导的电话来了,让他明天上班时,去他办公室领张表。是又有好事吗?有表格填,多半就是有好事,评先进、评职称、晋升职务……梦却不解风情,正有了好事,却再次换了场景。
叶落如雨。
那些叶子是从他身上掉落的。
他当真成了废墟上的那棵树。
废墟上的树算不算废墟?如果算,他又怎么会是废墟?他的一切都很美好。就说妻子一直和他分房睡,却也没如他千万次以为的那样要抛弃这个家。妻子拥抱着自己的秘密,正和他一起变老。要说遗憾,是未能在事业上更进一步。这个他以前会想,现在不想了。他在单位管着三个人,意思是有四分之三都不如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真正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抱孙子,但他照样可以说服自己。现在的年轻人,宁愿养狗,也不养孩子。他的儿子儿媳就养着一条狗。可他们毕竟四年前就成了家。成都那个同学的女儿,才刚刚出嫁呢。还有些同学和熟人的儿女,打定主意不娶,也不嫁。他是可以说服自己的。
生活不就是持续不断的说服吗?面前一个坎,过不去,让人难以承受又无可奈何,但只要跟某些人比一比,轻易就把自己说服了,过一阵,时间自会把那个坎儿埋葬。不断说服自己,既是生活,也是生活方式。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妻子有秘密,可你难道不允许一个人有秘密吗?当秘密依然成为秘密,已是幸运。他的一个女邻居,最近翻了船,就因为秘密被公开。那女邻居是县广电局副局长,成了县长的情人,两人间的微信聊天如果一直是秘密,就是他俩的私趣,是波峰浪谷的激情,可那些微信被她丈夫发现,丈夫转手就发到了网上,她因此成了罪人,成了耍把戏的猴子,被举国观赏,让人快乐。
徐智君没有这些烦恼。
他已经过得非常好了……
关于那个梦,徐智君还写了很多,基本上都是在醒和梦之间转换,有时很难分辨是醒还是梦。但他说,他之所以写出来,是因为梦到的那个徐智君与他完全无关,中途醒来的那些疑虑和想法,也完全是虚构。那棵树长得像人,也是他回去看照片才发现的。
接着他又说,他后悔去万方园。
事实上,第二天他就离开回龙镇,去华鑫市坐上火车,回老家去了。
众多参观过万方园废墟的游客,至少半数跟徐智君一样,看了那棵树,回宾馆做一夜梦,就离开了。梦里的情景各有不同,但基本路数是一致的,情绪是一致的。
于是有人说,问题很可能就出在那棵树上。
那棵长得像人的树,究竟是树还是人?
居然就有人给出了回答,用了否定句式:不是树。
不是树未必是人?
再用了肯定句式:是人。
接着进一步说明:是一个人的废墟。
——万方园最触目惊心的废墟。
难怪游客对它最上心。
接着就有网友展开“人肉”搜索。搜索的结果:果然是人。那个人名叫赵明江,华南人氏,二十岁来到万方园,说要出演关羽——关将军。关羽作为忠义的化身,受历朝历代喜爱和崇敬,有关他的影视剧,在万方园拍了多部,每一部赵明江都去试镜,但都没被选上。不演关羽,还可以演张飞、演李逵。不下五个导演对他说:根据你的身坯和气质,演张飞或者李逵更合适。这可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其中好几部电影,张飞不再是老三,李逵也不再是宋江的马仔,而是头号主角,但赵明江就是不愿意。除了关将军,他说,我谁也不演。
一年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
自从来到万方园,他从没回过家。开始五六年,父母接济他。后来父母让他回去,接手家族产业,而且他也该找个女人,成个家。他的回答都是一个字:不。简洁,响亮,堵死所有的门窗。在父母那里,一天不是二十四个钟头,而是这一刻的焦虑和下一刻的担忧,五六年的焦虑和担忧,堆积如山,父母被埋住了,投降了。向焦虑投降,向担忧投降。终于向他发出最后通牒。他的回答是:不。父亲骂骂咧咧,不远千里赶到万方园,要看个究竟。
他看见,他的儿子破衣烂衫,在影视城里打杂活命。他哪吃过这样的苦。赵家是当地第一批富起来的人,赵明江中学毕业,父亲就把他留在自己的模具厂里做帮手。他的前途肉眼可见。然而,不知道发了哪股水,他要当明星,且说走就走了。
数年过去,他不仅没当上明星,连个群众演员也没混上,靠送水、搬运道具过活。
父亲拉他回去。
他说:不。
父亲扇了他一耳光。
他说:不。
父亲又扇了他一耳光。
他说:不。
跟他一起打杂的帮他说话,说赵明江不是不能当明星,是他固执,只演关羽。
接着又把请他演张飞、李逵都被他拒绝的事说了。
当父亲的仿佛这才认识了自己的儿子。他认识到的儿子不可救药。世事如棋局,得一步一步走,许多时候还得走弯路,你想吃对方的马,直接朝那匹马冲过去,那匹马就跑了,甚至反被它踢死了。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他绝望了,走了。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再一个十年过去了。
赵明江老了。
万方园也快歇业了。
在万方园歇业之前,赵明江就变成了一棵树。
——一个人的废墟。
他先于万方园成为了废墟,是废墟中的废墟。
也是废墟中的明星。
作为人的时候,他没能成为明星,作为废墟的时候,他成了明星。
对赵明江的经历,有人写出来,在网络上广为传播。
很多人都看到了,包括徐智君。徐智君又在博客上发了篇短文,说他之前讲,他做的那个梦与他没有关系,并不完全属实,比如他儿子读了医学博士,就是事实。儿子本身并不想学医,是他让他学——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夙愿。小时候,他亲眼目睹了喜欢他的爷爷怎样痛苦地生病,痛苦地死去,他就想当医生,而且要当华佗那样的医生。可他理科不好,只能读文科,医学院除了临床护理等少量专业,都不招文科生。不能学医,他就想读外语系,可考分不够,最后读了历史系。读历史系也不错,历史是时间的面孔,是时间的肠肝肚肺,也是时间的谎言、真理、爱情和仇恨,是埋在时间深处的现实……大学期间,他就发表了几篇历史随笔,并因此觉得自己有写作天赋,于是又想当作家。当然,他没当作家,毕业后教几年书,就下海做生意去了。现在他开着一家店,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止于衣食无忧,什么时候想出门旅游,拎起包就走。
以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福,现在知道了。
之所以幸福,是因为他聪明。
他变得更加自信了。
别的人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