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论或孤独论(组诗)

2023-09-02 08:11
扬子江诗刊 2023年2期

余 怒

美学和生理学

智力活动已停止,知觉衰退至牙龈。

胃口单一,一日减为一餐;读书,不读

杂书只读诗;坐着也是,偏爱临街独坐。

有人觉得失重状态有趣,电梯失灵时,获得

美的形象。空中分叉的自我。翻滚中的交感神经。

有人认为愉悦产生于戏仿(趴在刚下过雨的

树干上,学灰斑蝶或独角甲虫吸吮雨滴)。我通过

类似的练习获得过不少奇妙体验(很多客体也有

这种功能)。(仿生与拟态。)有闯入冰封之地,

再次发现生命源头之感(“芽儿出来了,下面却

没有根”)。(冲突与对话。)而后,等着它轰然解封。

一个人愈老,主观性愈强,愈喜欢躺着等待,用

必然性引导他的生活。11:13报时:用她的语言。

听不到报时,他就心烦意乱。需要时不时有东西

报时:清晨公鸡、夜间婴儿啼、一排树木的枝条震颤。

这些生理的刺激物,对男人女人同样有效。举手

投足,考虑姿势,自命有一个基于美学的生理学。

仿诗话(一)

有关诗是什么的争议往往令我们犯傻。有人

说它是女孩子们喜爱的小骨朵茉莉,雨后刚

摘下放在手心的(成熟的知识女性大都喜爱

劳尔多肉)。“不是它的气味,而是它的气息——

‘芬芳’所是的那种东西——两个异质词语。”

同样的,决定一个句子最终含义的,是语气。

祈使语气,疑问语气,分别完成一个祈使句

和一个疑问句。音质清澈的和口齿不清的。

有人概括为“柠檬式韵味”或“螺旋式美感”。

而我的看法可能会令人接受不了:它是螳螂的头被

切除后肢体的抽搐、一阵蚂蚁刺痛、饱餐的晚上

肠道的蠕动。痛、痒或饥饿。这结论仍然浪漫。

你我爱幻想,但又对那些幻想心存忌惮:小心被

撕裂。一个孩子,通过解剖一只青蛙了解蛙鸣是

如何发出的(有一座功能类似的展览馆)。

一首诗与动物性和叫喊的关系,一个诗人与器质性

和内在愉悦的关系(有一幅暧昧的人体示意图)。

迷路种种

足够孤寂。如伸出建筑物的一个露台,闹哄哄

集市上的一个摊位。应该给内心这么定位。可很少

有人愿意这么做。我也做不到。在我还是孩子的

时候,我喜欢坐在建筑物的最高处,对着行人

唱歌——擅自改了歌词,歪曲了原意,或往下扔

瓦片、啤酒瓶和鞋子;与同伴打闹着穿过集市,

故意别着腿碰翻摊贩的水果和小杂货,狂笑以对

身后的叫骂。从没有安静的一刻,哪怕在恋爱中,

有了一个忧郁型女友。(连体婴儿各玩各的手指。)

天黑时,我总带她去一个陌生的街巷,有意让两人

迷路,转来转去,又转回原地,静待她哭出声来。

那时我真混账。我想我可能并不爱她。“对不起,

小琴(或小婷——我已记不起她的名字)。”而现在,

我真的常常会迷路,看一切都陌生,即使在家的

附近。仰望那些旧建筑,我难以回想起当初坐在那

尖顶上的感受。一个人的老年版与青年版、少儿版

是多么不同,如隐现于树丛间的飞蛾与蛹、毛毛虫。

胎儿标本

稍纵即逝的一念,要保存下来,以图片的

形式或一个提示词。夜间车灯扫过的

广告牌上,朝你眨动的那个眼神(它的意思

由位于下方的广告词解释);街上,人头攒动中

一次次闪现的那张脸(一些部位有点变形,因为

帽子的遮掩,还是因为化了妆?)为何总是它?

总是它。以及它的衍生物。要适应两地时差或

这种视线错位。(小口啜饮一杯咖啡,记住

入口瞬间咖啡沫的味道。这么做,并非完全出于

优雅姿态的考虑。)我们,几乎每个人,都乐于

一年中消失那么几天,一天中消失那么几分钟。

也就是暂时摆脱现实,无视眼前诸物,“逃不掉,

就打个盹吧。”(各种“消失”,都是“盹”。)

没有让你沉睡的多余时间。但还是有机会再见的。

“欢迎你回来。”——将一个早夭胎儿制成标本,

使形而下上升为形而上,遂成永远的纪念(倘若

你好奇于他的梦中会出现什么,那就更形而上了)。

视角论

当一个人突破了他的物理边界,他就超脱了。

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言的“身心自由了”。从远处

看自己,从“他”的上方、下方、四面八方。

(神的第三只眼的视角。潜水员护目镜下的视角。

对虾突出的、远离身体的那一对眼珠。)“你

怎么看你的作品?”每当人们这么问我,或说

“请描述你的作品”,都会难住我。怎么回答

好呢?从眼睛构造、鉴赏对象属性,以及它们与

思维的关系讲起吗?还是将视觉世界比喻成一个

万花筒?将触觉世界比喻成一头非洲大象?好像都

不合适。最后只能归咎于我们的美学教育。请从

注视一个真实存在的、巨大的东西开始,然后去

注视一个幻影般的、微小的东西。将它们叠加,

如合成照片。一个能制造错觉的仪器,是我成年

之后最想得到的礼物。把镜片放在火上烤,使之

受热弯曲。它不再是近视眼镜也不再是老花眼镜了。

你戴着它,去会见你的心上人。

内圣论

摆脱自我骄矜的过程很痛苦,但昼夜无梦的

冬眠状态很惬意。是自身的问题,与外界

无关。穿过庭院回廊时心中所思,穿过热浪

滚滚沙漠时肌肤所感。貌似自由出入内外世界,

体力却为之耗尽。歇息片刻吧。大半夜的,你

要对世界发表意见吗?“说吧,请大声对着

窗外说。”或整夜守在灵柩前,等候一个浑身

金光闪闪的天外来客?仿佛肉体是疲倦本身,

诸如:手太少——你只有两只手;外在器官的

几何美(耳廓、耳垂)和内在器官的数学美

(脉搏次数、血液流速),还称不上是最终的

完美——你去看看机械手臂和充气情侣。

(在某个遥远星球上生命可能进化得更完善。)

现在,我只对两件事感兴趣:河马的牙齿,它的

咬合力指数,还有北极熊和美洲豹的;显微镜下的

葡萄球菌,有白色、金黄色、柠檬色,像是星辰

满天的微缩景观,菌落之美对应“心中的道德律”。①康德说:“有两样东西,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愈是充满敬畏,那就是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文学论或孤独论

孤独有恶化的倾向。文学强化了它。一个迷人的

句子是由三角形玻璃片旋转出的一个圆锥体。

诗制造的钢结构梦幻美感。像素很低的傻瓜相机

拍出来的照片。(美图秀秀?或者干脆P图,

换皮肤换脸?)何况众所周知,文学自身也有

恶化的倾向:形象地说,文学作为你的视觉器官,

有可能是一个肿瘤(比方说泪腺瘤)。报纸上的

一行标题字、正着火的一幢宿舍楼、摔倒在

雪地上的一个幼童,在视网膜上无法成像,或者

成了蚱蜢的复眼所见。你加入一个网上社交团体,

取一个好听的昵称,用一个复杂的密码。平常聊聊

天气、宠物、物价。还有什么好聊的呢?旅行回来,

天正黑着,你朝一条巷子的尽头喊自己的名字,

自己应答。这些都还不算孤独。酒店总台的墙上

挂满挂钟,指针指着不同的时间。伦敦、纽约、

东京:一群人在熟睡,另一群人醒着。几小时后,

这群人睡去,那群人醒来。周而复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