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淳
“创伤”一词的词源是希腊语的“伤”,其本意是机械性的创伤、化学性的创伤、心理创伤等,但创伤的含义最早则指的是较为明显的机械性与化学性的外表性的伤害。到了20世纪末期,随着研究者的目光逐渐移向对战争幸存者的创伤研究,使得创伤理论的发展也进一步涉及了更深层次的历史、文明、宗教、文化等方面。而随着心理学的发展,当代研究者认为,心理创伤在既往常指生活中的与精神状态相关的负性影响,常由于躯体伤害或精神事件所导致,它以事件的当事人为载体,但也可能因目睹事件而诱发。
在小说《寒夜》中,作者巴金讲述了教育系毕业的大学生汪文宣与妻子曾树生毕业之后的生活。作者转向了普通人在社会动荡背景下的生活状态,描绘了战争频发的社会给一个普通青年的家庭所带来的苦难与悲哀,刻画了疾病所产生的死亡威胁,以及创伤记忆所带给受创者精神上与心理上的痛苦。小说《寒夜》是巴金结合自己的创伤经历所创作的创伤文学。
一、创伤形成的来源
《寒夜》作为巴金创作正式迈入新时期的小说,其主要目的是替那些万千的普通小人物申冤,巴金在延续革命小说创作的同时也表达了对于底层小人物的关注,描绘了主人公汪文宣从剛毕业时的斗志勃勃到心灰意冷赴死的过程。战乱所形成的社会动荡以及家庭关系的崩裂便成为小说《寒夜》主人公汪文宣的两个主要创伤来源。
(一)家庭关系的崩裂
导致汪文宣最终悲剧的,是来自家庭关系崩裂的创伤。巴金塑造了一个在动荡年代生存的家庭,这个小家庭处于封建旧家庭与新式家庭的交界线上,包含了封建家庭家长的掌控欲,也包含了新式生活中对爱情自由的争取。“如乔治·巴泰所说的那样,‘这种复杂的情感无法变成一种“智慧”的事物—在未来以其精准的影响不断地回照,而是以一种近乎混乱的状态不时地浮现,这时受害人对于事件的反应、对于往事的理解,往往是失范而不合常态的,于是,精神创伤也就形成了。”(丁玫《“为了灵魂的纯洁而含辛茹苦”—艾·巴·辛格与创伤书写》)
小说的故事情节以主人公汪文宣为中心,围绕一个三角关系展开,即夫妻关系、母子关系,以及婆媳关系。曾树生与汪母的人物形象之于汪文宣并不能一味地归为“好人”或者“坏人”这两类,作者巴金更注重描写在抗战后期那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下人物的多面性。因此,在这个小家庭所形成的三角关系中,汪文宣成了婆媳关系的中间人,夫妻关系以及母子关系的责任承担者,当作为中间人的汪文宣面对不可调和的婆媳冲突时,内心便会遭受来自母亲和妻子两方所带来的心理压力与伤害。受创者所体现出来的特点往往因自身或至亲遭遇某些重大创伤性事件,或者目睹家庭亲人的突如其来的创伤性事件而出现噩梦、幻觉等心理上的变化,并伴随着孤独、恐惧、不安、怀疑、无助等心理状态,这是所有受创者的共同特征。
首先,汪文宣是母子关系中的被掌控者。汪母作为典型封建家庭里的代表,从小便在封建的家庭里成长,经历了传统封建糟粕三纲六常的约束之后,并没有想摒弃它,反而对其自发地拥护起来了。封建正统的文化教育在她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寡母烙印,一切思维都是按照古老的、既定的模式运行,认为儿子应该事事顺应母亲,以母亲为先,且男子是家里的顶梁柱。时代已经变了,但她依然拿旧的规矩衡量家人,时刻以自己年轻时候的规矩要求他人,也企图掌握儿子的感情生活,在儿子面前贬低儿媳的同时,内心也希望儿子能和自己同仇敌忾,想让儿子接受自己在感情上的掌控。她爱儿子,愿意跟着儿子吃苦,为儿子做能做的一切。但是,她的爱是自私的,有一种先天的占有情结,认为儿子是自己的所有物,应该对自己唯命是从。这样强烈的控制欲让汪文宣逐渐在感情生活中迷失了自己。汪母是传统封建高压下的受创人,也正是因为她对于这种创伤的拥护,让她在母子关系中不自觉地成了施压人,而这也成了汪文宣家庭关系崩盘的主要原因。
其次,汪文宣是夫妻关系中的无助者与滞留者。在面对家庭的创伤时,有的人选择拥护,有的人只能无助,还有的人选择逃避,一走了之。汪文宣的妻子曾树生便选择了这样的方法,选择让汪文宣一个人面对小家庭关系的崩裂。在这个小家庭中,曾树生遭受到最多的家庭压力来自婆媳关系,汪文宣夹杂其中非但没有起到缓和的作用,还加剧了婆媳关系的恶化。比如,当三个人同时出现时,汪母开始对生活发起牢骚:“想办法?我看拖到死都不会有办法,前年说到去年就好,去年说到今年就好,今年又怎么说呢?只有一年不如一年!”回应她的是曾树生的嘲讽:“这要怪我们这位先生脾气太好了啰。”面对这种对儿子明显带有贬低意味的嘲讽,汪母当然是不会退让,直接回应道:“我宁肯饿死,觉得做人还是不要苟且。宣没有一点儿错。”这种气节上的坚持并不会带给曾树生任何物质上的交换。所以,曾树生会立马回应:“我看做人倒不必这样认真,何必自讨苦吃!”汪母又继续骂道:“这是我心甘情愿。无论如何,做一个老妈子,总比做一个‘花瓶好。”到了这一步,两者之间的冲突已经从最早的互相嘲讽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地步了,冲突的源泉汪文宣不得不插入进来缓解矛盾:“妈,不要说了,树生的意思其实跟你的并没有不同。”但这样无用的呻吟只是雪上加霜。于是,曾树生在调职通知书与汪母的不屑面前一次又一次徘徊的结果是选择离开这个家庭。“‘飞啊,飞啊!好像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鼓舞她……她渐渐地高兴起来。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勇气了。她甚至用轻蔑的眼光看他的母亲。”于是,在这段婆媳关系中,曾树生不堪重负,选择了逃避,只留汪文宣一个人在小家庭之中遥望。
在经历了创伤之后,人们的状态是虚弱与孤独的,对于前路的方向感到迷茫,在精神上的无助也逐步凸显,这也体现在《寒夜》中的主人公汪文宣的言行之中。汪文宣在这个家庭中作为唯一成年的男子,本应是中流砥柱的存在,但无奈遇见了战争,人人朝不保夕。而汪文宣的工作也不稳定,每天都提心吊胆,即使生病了也不敢耽误工作,害怕就此失去岗位。这时,家庭的重担几乎全部落在了妻子曾树生的肩膀上,并且儿子高昂的学费也是曾树生来交。因此,在妻子曾树生面前,汪文宣觉得自卑与痛苦,念书时的风光与理想也成了现实生活的负担。面对曾树生对汪母的抱怨,汪文宣同妻子说过最多的保证便是“等到抗战胜利”;面对母亲对曾树生的抱怨,他也只能痛苦地哀求,甚至即使是在睡梦中梦见了战事,面对逃脱出来的妻儿与受困在城里的母亲,汪文宣的脑子里的反应也是“我去接妈回来,她还在城里!”得到的回应是“她果然转过身牵着孩子走了”。此时的汪文宣在这个即将破裂的家庭关系里,只觉得束手无策。汪文宣在母子关系中被母亲占有,在夫妻关系中被轻视,在婆媳关系中被困扰,家庭的三角关系留给汪文宣的只有创伤。对于这些创伤,汪文宣只觉得无能为力,只能在生命的最后发出“全光了,全完了”的感叹,任由自己在这个三角关系里沦陷。
如果说巴金前期所创作的“激流三部曲”是力图打破封建宗主制度的束缚,呈现出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状态,那么到了小说《寒夜》之中,处于新旧交替的小家庭的悲哀和新旧观念所造成的创伤便在主人公汪文宣的身上放大了。
(二)社会的动荡不安
导致汪文宣最终悲剧的也是来自社会动荡的精神创伤。巴金在《寒夜》中深刻剖析了一系列战争造成的创伤对原有社会秩序、伦理、信仰的冲击,以及不同身份的人在失业后,以及家庭等方面的改变,所造成的心理创伤。比如,作为大学同学的汪文宣和曾树生,在面对社会动荡之后,一个选择了远走逃避,只愿选择眼前的美好生活;而另一个只寄希望于抗战的胜利,却无力改变现状。随着巴金创作技巧与思想的成熟,个体意识也得到了发展,对社会现实的书写已经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言语上的控诉,而是开始从广阔的社会历史空间对其进行深度考究。
根据在战争年代所遭受的社会变革的创伤与对自身创伤的认知程度,巴金的《寒夜》中关于汪文宣的形象书写主要呈现出社会变革的被动裹挟者,即被动地参与了各种社会的变革,而对自己的命运始终无法把握。汪文宣,作为成长于新文学蓬勃发展时期的理想主义者,并没有因为社会变革的深化而使自己失去对理想与梦的追求,他将一切的美好与抱负都寄托在抗战胜利之后—“‘树生,你稍微忍耐一下,他惶恐地说,‘等到抗战胜利了,她要到昆明—”这种对前路的未知与理想的不断破灭,也让汪文宣不断地思考“活着好,还是死好?”这样的生死问题,一种茫然席卷了汪文宣的整个大脑。乃至到了生命的最后,“他只是在体验那种绞心的痛苦。树生带走了爱,也带走了他的一切;大学时代的好梦,婚后的甜蜜生活,战前的教育事业的计划,全光了,全完了!”他只希望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中,能实现自己的教育梦想,能和爱人生活。但因为身处动乱的时代,被裹挟进了社会变革的洪流中,不仅一切希望都成了虚无,并且在战乱时甚至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证,想要给妻子买一个生日礼物还得拖着病体去上班才能拿到最基本的工资。这种在社会动荡的背景下带给汪文宣的创伤无疑是巨大的,并且是无力还击的,汪文宣也只能在时代的高压下默默承受。
汪文宣是一个在生活上充满理想的人,他需要靠这些理想支撑他在当时的社会中饥寒交迫地继续走下去,所以他不愿意趋炎附势,在整个公司也就只有钟叔一人和他关系要好。即便到了生活困顿不堪时,汪文宣想的也都是“等到抗战胜利的时候—”回复他的不再是学生时代志同道合的回答,而是“她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头:‘我不要再听抗战胜利的话。要等到抗战胜利恐怕我已经老了,死了。现在我再没有什么理想,我活着的时候我只想活得痛快一点,过得舒服一点。”因为教育事业的梦想而结合的这对夫妇,最终在战争造成的动荡面前分道扬镳。
社会的动荡和战乱所形成的精神上的隐性创伤,必然会对受创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记忆,并且伴随受创者的一生。同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必然会在日后的生产活动中带给受创者异常和不便。“或者是受体无法适应生活,或者是受体经过巨大的努力能够有所摆脱,但再现却成为一种必然。”(丁玫《“为了灵魂的纯洁而含辛茹苦”—艾·巴·辛格与创伤书写》)巴金在此便描绘出一个在社会变革中被动参与,且无力还击与治愈自己创伤的普通人的形象。
显然,巴金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的主要色调还是以灰调为主,描写了在战争动乱时期的冷漠、疏离、回避、惊惧、无助等微妙的创伤心理。通过家庭关系的崩裂和战乱导致的社会关系的动荡,讲述一个小家庭的悲剧故事,塑造了汪文宣这个在动乱年代中典型的悲剧人物,使读者置身其中,并理解故事中人物的处境、情感,以及创伤。
二、创伤表现
巴金在创作《寒夜》时,将视线转向了普通人在战争频发、社会动荡背景下的生活,描绘了一个正在转型的动荡社会给普通的青年家庭所带来的苦难与悲哀。汪文宣作为动乱背景下普通青年的代表,通过对其所经受的精神创伤表现的探析,能够更深刻地让我们了解社会动荡下的家庭给普通人所带来的精神创伤。我们结合关于汪文宣的描写,以及卡鲁斯与弗洛伊德关于创伤的研究,认为汪文宣在精神上的创伤主要分为以下两种伤害:精神上的虚拟性伤害和创伤的反复性伤害。
首先,是汪文宣所体现的创伤的虚拟性伤害。其指的并不是真实的身体和生理上所遭受的伤害,而是精神上所遭受的创伤。在小说中,描绘了主人公汪文宣两次偶遇老同学柏青。第一次是柏青的妻子刚刚离世时,两人一起在小酒馆沉闷地喝了酒;第二次在酒馆偶遇的时候,柏青已经彻底沦为内疚与痛苦的奴隶,于是在情绪的扰乱下柏青冲向街道,汪文宣则目睹了柏青被大卡车碾压的过程,“他醒了过来。他明白了。他恐怖地、痛苦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喉咙哑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他一脸。他心里难过得厉害。他浑身发冷”。虽然被大卡车碾压的并不是汪文宣,但是汪文宣在精神上遭受了更为深刻的创伤,即使是在他吐血晕厥前,也是在迷迷糊糊地想着“我完了,我完了”。他将老同学柏青的悲剧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认为悲惨死去是自己这种在动荡年代碌碌无为的小人物的最终归宿。并且,他一晚上都在做噩梦,第二天醒来也不愿相信柏青所遭遇的是真实事件,更愿将其归为一个梦境,在心理上呈现逃避的态度。这时,汪文宣面对老同学被碾压这桩悲剧,虽然没有在肉体上受到创伤,却在精神上遭遇了凌迟,心理上遭受了严重的创伤。
其次,是汪文宣所体现的创伤反复性的特点。其强调了创伤的症状会反复出现,使得受害者的本我逐渐丧失对现实生活的控制力,不停地重复某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与行动。比如,汪文宣在面对曾树生与汪母之间的婆媳关系,以及与汪母之间的母子关系时,往往会感到束手无策与苦痛,无法接受妻子对母亲的谩骂,同时,也在逃避母亲对妻子的厌恶。于是,对汪文宣人物形象的塑造时经常会出现关于梦的描写。文本中共有十一处关于汪文宣做梦的描写。在梦里,妻子和汪母之间的关系更加对立,几乎是舍我其谁的状态,这不过是他的一个梦。他这一晚却做了好几个跟这类似的荒唐的梦,甚至是在醒来之后,他的手也还在动。面对家庭关系的创伤,汪文宣在梦境中不断地反复接受伤害,也逐渐对现实与梦境出现了幻觉认知,从而达到精神创伤的反复性伤害。
集体创伤指的是具有相同的创伤经历的群体,强调的是一种创伤的普遍性,认为个人创伤经验之和便能形成集体的创伤记忆。小说《寒夜》背景所描写的时间跨度涵盖了一系列的真实事件,因此对主人公汪文宣在社会动荡和家庭中所遭受的母子、夫妻、婆媳关系的創伤表述,是当时整个社会沉沦的一个缩影。巴金在小说《寒夜》中再现了小人物的悲剧,通过对主人公汪文宣精神上所遭受的虚拟性与反复性伤害的描写,表达了在那个年代,时局的动荡所导致的普通百姓汪文宣内心极度的苦闷与压抑。这种极端的压抑与苦闷最终只能变成重复出现的梦境,不断地给主人公造成精神上的伤害,最终使得主人公走向灭亡。主人公汪文宣也只是社会变革背景下万千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平民中的一人,而对汪文宣的创伤与悲剧的描写更加凸显了时局动荡社会转型背景下,小人物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无奈。
《寒夜》作为巴金在抗战后期创作的小说,作者在经历了亲人离世、政局的动荡,以及大家庭的崩裂之后,中后期所创作的小说和初期所创作的充满批判性的“激流三部曲”相比而言,融入了作者自己所经历的创伤,内容更加具体化、更加现实,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更具有那个时代的普遍性。小说《寒夜》的主人公汪文宣作为时代背景下落寞的知识分子,代表了一大批理想无疾而终的消沉者,而《寒夜》的情节也围绕当时的社会转型过程中“家”的形态和青年知识分子的命运展开。
本篇文章着重分析巴金在《寒夜》创作中关于主人公汪文宣的创伤书写,在对家庭与社会创伤两种创伤类型,以及虚拟性和反复性的两种创伤特点进行了探讨之后,能更深刻地感受到在那个转型的时代背景之下,小人物生存的无力感与痛苦,也能更深刻地理解命运的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