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云树
夜很静,故乡的老屋已颓废。月光浮在院角的杏树上,日子是小阳春,那杏树竟生出几朵醒目的花来,虽没有真春里的嫣姿,但不胜凉风的娇羞,竟使我心生怜惜。
玉兰,她是我十八岁的一朵娇羞的花。
我得知她在二十年前就永别人世,心痛。远望群山的一凹,那是玉兰的娘家,我将记于三十年前的一首残诗,对月焚化,遥寄天国。
夜无依,蔓延至青丝
绕云直上,触及
化作斑斑残舞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县志社要求各乡镇收集整理乡村志。秋收后的季节,我们采访到了天柱村,天已渐暗,恰遇镇上到乡下来放电影。那时看电影等于打牙祭,成群结队的社员从三弯五岭下来,白色的身影飘荡着笑声,星星点点聚集到天柱村的操场坝上。有几个小学生爬到乌桕树上,大声呼喊伙伴,热闹和兴奋的呼应此起彼伏。邀朋结友远道而来的只有站在后面。很浓的花露水香,时不时地从鼻前飘过。新买的白衬衣是山村少女第一次穿。电影开始了,大家静了下来。
电影《孔雀公主》是文艺复苏不久的一部爱情片,孔雀公主和王子的爱情在遇到魔鬼的诅咒后,生离死别,故事凄婉动人:
在这里留下我美丽的梦
亲爱的人儿留在梦中
为什么我会有悲伤
为什么我会有忧愁……
这时的电影场坝上,安静无声。我后面的姑娘因看不見而着急,我让她到前面,那姑娘回头向我感激地一笑,她的牙很白。我这才发现,姑娘的身材单直,像一棵青春的树。新洗的长发在月光下发出幽蓝的光,说不出是野草的清香,还是山花的芬芳,从她的身影里散发出来。她不时地用手捊一下长发,侧着头,露出半张脸来,虽不能看清她的面容,却看到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边看电影边将长发编成辫子,偶尔回头,稍纵即逝的眼神,如梦一般迷离。
电影完了,她走进深山的夜色。白衣影子,像羽,沿山路升上了夜空。
当远村近邻的狗落叫的时候,我回到了家。三十多年前,她在我的梦中神秘地出现,一种藕断丝连,在断节处开着粉红色的美梦。
中秋节过后,我们采访到了居隐寺。一弯清碧的水塘,瑶池般倒映着青松翠柏,掩隐在丛中的隐居寺只寻得残砖碎瓦。
采访的冯姓人家就住在隐居寺旁。院门开着,想必有人在家。我们走进院子,一只母狗拖着崽子跑出来,架势十足地吼叫,像是在说:“走,走,走!”正当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个女子从外边地里背了一捆玉米秆回来了。见了我们,她说:“老汉儿马上回来,坐嘛。”
她放下草,忙搬了板凳让座。她的父亲冯会计回来,听了我们的来由后,叫我们去找一个叫段子元的人,我们只好悻悻地道谢走了。
在走出院门的时候,冯家的女孩儿换了劳动服出来,说:“我带你们去。”
她走在我们的前面,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胸前绣了些素雅的蓝花,刚才盘着的长辫垂在腰际,在她笑的时候露出了白牙—我确信是她。本来素昧平生,当意识到这点后,我马上拘谨起来。同路的张洪安问我为啥不说话,她也回过头来看我,我的脸一下红了,她抿嘴一笑,蹙了一下眉。我一路无语。从张洪安的问话中,我得知她叫冯玉兰,只读过小学,有个哥哥叫冯廷波,是我的初中同学。一路心思浮想,不知不觉到了段子元的家,段子元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居隐寺的传说。
从前,天柱山有个隐士,居住在鹿子洞里,每天都要到山脚下挑水。有一天,他到山沟头挑水的时候,发现一个仙童在水凼里洗澡。隐士很生气,骂他、赶他,亦不走。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隐士一天天地老了。在他白发苍苍的时候,仙童不见了。一日,他发现水沟的弯柏树下长了一株何首乌,他便挖了何首乌,回家洗了炖着吃。这一吃,白发老者变成了少年。隐士深知自己返老还童,是那仙童舍身而来的,便结茅为庐。这就是最早的居隐寺。
在我们离开居隐寺的时候,太阳已西斜,回头望见玉兰在古柏下,如鹤一般。
当我和张洪安谈起玉兰的时候,所惊异的是山间竟有如此的美人。
曾几何时,我借着与冯廷波是同学的关系,到过玉兰的家。她的闺房是一间用报纸裱糊的小屋,有一张电影《小花》的剧照,一张简朴的小床,洁白干净,手工钩绣的被罩显出少女的慧心,一朵白玉兰绽放独树。一面圆镜挂在墙上,几块石砌的台上,铺了一层油纸,当作梳妆台。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她的照片,充满了稚气和羞涩。后来,我写了一封信,叫人转交给她,这给玉兰带来了莫大的伤害。那人把信公开,山村风一般传开了。听人说,她的父亲说我这样的人不可靠。少年气盛,我再没有去见过玉兰。
几年后,听说她嫁到了新津,我也相继成家。玉兰回娘家的时候,要经过我家门前,她依然美丽,一种不入世俗的天真与单纯。有一天,她突然来到我家门前,却没有称呼我,见了我,她的脸就红了。我让她坐,她只是使劲儿地看我,我笑了起来,她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后,我离开了保胜,至于玉兰的消息也就知之甚少了。想不到,这成了永别,成了永远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