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哲波
我与刘策相识于1972 年合肥市文学创作学习班。
我是教师,他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现役军人士兵,经常利用业余时间请假来听我讲课。他酷爱文学,喜欢读书,那时他还没有开始写作。在文学创作学习班里他学得最认真,不迟到,不早退,埋头记着笔记。刘策悄悄地对我说:“我觉得这个学习班里有两个人今后有前途,一个是陈桂棣,另一个就是您。我很崇拜您,父母叫我拜您为师,好好学习写作。”听了他的话,我有点儿受宠若惊。后来陈桂棣写了《中国农民调查》一举成名,而我并没有出名。
有一天,他邀请我去他家,说他父母想见见我。他的父亲是个军转高干,时任安徽省交通厅厅长。他家住在合肥大东门那里省政府交通厅宿舍。虽然是高干家庭,但他家布置得简朴得体,与平凡人家别无二致。他的父母热情地接待了我,诚恳地要我帮助刘策学习写作。从此,刘策经常到我工作的学校去,我也经常去他家。听到他那高干父亲对我的赞扬,我心里像吃了他家蜜枣稀饭一样甜滋滋的。不久,文学创作学习班结束了。但刘策始终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师,节假日少不了来看我,实在没时间就给我写信。从他书信的字里行间,可见他对我的尊重和对文学艺术的竭力追求。
1975 年,刘策退伍了,被安排到合肥手表厂当了工人,开始写作并发表文章。有一次,他跑来找我说,《安徽青年报》搞“征文”活动,他想写一篇试试。他讲了个见闻:他正在大街上走,忽然见到一群人像蜜蜂一样聚集到一处。怎么啦?又出了什么事?我以为又是上访的人呢。走进人群注目一看,原来是一位中年男性师傅在做好事,帮助别人修理熄了火的摩托车。人们七嘴八舌议论他做好事,技术高超。他征求我的意见,想以这个见闻写一篇散文,不知道行不行?我大腿一拍说:“这个好啊!就以这个见闻为素材,写一篇散文。”后来他据此写了篇《星期天轶事》参加“征文”活动,竟然得了一等奖。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接连在省、市级,乃至国家级报刊上发表了许多小说、散文,还获得过合肥市青年文学创作一等奖。
刘策在手表厂当工人,看书写作的时间是有限的。也许是他酷爱文学感动了上帝,也许人生命运青睐了他,1978 年,他被借调到合肥市《文艺作品》编辑部当编辑。他犹如寒冷冬天遇见了阳光,劲头十足。经常晚上骑着摩托车到我的住处,和我切磋文学创作。有一天晚上,他冒着风雨披着雨衣来了。他念一篇他的新作给我听,我摇着睡在箩床里的儿子。他见我似听非听的样子,问我可在听?我说在呀。他说:“您讲我写的是什么?”我说:“你不是套用杰克·倫敦《热爱生命》写的吗?”他大为惊讶:“我给五个编辑看过都没说我套用人家的,却被您一下点破了!”我说,这也并不奇怪。当下有很多作品都是从名著里割块肉、抽根筋炮制而成的。后来他的那篇小说刊载在北京《青年文学》头条。
刘策心悦诚服地佩服我。有一次,他把当年走红的青年作家熊尚志和《海妖的传说》作者鲁永兴带到我的住处,在他们面前大肆夸赞我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学老师。
1980 年,我审时度势,停止文学创作而开始学习英语。刘策说:“周老师,您为什么不写作,学什么英语啊?我现在当编辑了,您也得写点儿东西支援我啊!”我叹了一口气,郑重地建议他:“你要读书拿文凭!形势发展必须要有文凭。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已经三年了,许多年轻人都在如饥似渴地复习迎考,就是想尽快拿到文凭。你应该去报考一所大学,改变你的工人身份。”当时的人事制度规定,工人和干部身份是不能混淆的,即使是高干子女也不行。刘策虽然被借调到合肥市《文艺作品》当编辑,但不是干部编制,人事档案仍然在合肥手表厂。他说:“周老师,写作上我听您的,您要我报考这条意见我不能接受。”他当时写作正在“春风得意”的云头上,听不进去我的劝告。
我和他谈话不久,风云突变。1977 年恢复高考时那批新的大学生毕业走上社会了,以工代干的统统让位。大菩萨小菩萨各蹲各位。刘策回到了手表厂。他的父母相继退休。做厂办主任的妻子丢下孩子和他离婚,远他而去。离婚,苦难,挫折,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他的身上。他没有听从命运任意摆布,在悲愤之下创办了合肥市第一家民营书店,找了下岗女工小李重建家庭。两口子不辞劳苦,日夜忙活。福气东来,经济上如日东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就是这样无常,命运似乎总是跟他过不去。二婚的妻子小李在搬运图书途中,惨遭车祸身亡。
刘策面对现实,坚强、勇敢、努力地活下去。他的文学梦并没有因厄运连连而被扑灭。这时我已调到安徽出版社做编辑。刘策找到我说:“周老师,我在自办的书店里读了不少书,现在做您的学生该合格了吧?”我随手拿了我新译的一篇名叫《宵禁》的小说,要他带回去好好看看这篇小说的立意是什么。两星期后他来还我小说书,非常自信地说:“这部小说的立意不就是说明战争残酷吗?有什么值得考我的呢?”“错了!这部小说主要是写德国士兵进驻波兰。夜晚禁令不许人们外出。一个大腿遭到枪击受伤的波兰士兵,在德军追击下遁入一户民宅。不顾严重伤情和外面枪声大作,与两情相悦的女房主热烈做爱。作家意在形象地说明:人的性欲是禁不住的,战争能摧毁一切,但人性毁灭不掉。性爱犹如黑夜的星光,闪耀在浩瀚的苍穹。”刘策点头称是,说:“老师就是老师,看来学习真的是无止境的,我得继续向你周老师学习。”我说:“你知道吗?法国作家司汤达写了四十部书都不出名。后来他暂停创作,研读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学习文学理论及美学,从现实题材中挖掘深刻的思想意义。后来他凭借一部《红与黑》,取得了在文学史上几乎与巴尔扎克比肩而立的地位,他开创了现代心理小说的先河而饮誉世界。”我劝告刘策像司汤达那样,投身到火热的社会生活中去,深层次地了解和理解社会,与各色各样人打交道,好好读读经典名著,积累写作资料。他点头应承了。
1990 年前后,他自谋职业开办的书店十分红火。那时全国掀起学习英语热潮,年轻人学习英语简直到了疯狂地步。英语书籍十分畅销。刘策要我把自学英语,如何从ABC 学起,到成为英文编辑和翻译英美名著,这种滴水穿石的过程写出来,帮助更多的人掌握学习英语的方法。他说他与中国青年出版社有协作出版关系,保证我写的书卖上二三十万本没问题。一本书给您一块钱稿酬,就是二三十万!我婉言谢绝了。我说我不是励志的榜样,真正励志的榜样是张海迪。我没有著书的必要。另外,我正在上安徽大学当代文学硕士课程班,也没有时间写作。
2008 年,我退休后到国美进修国画。刘策感到不可理喻:“您怎么又学画画儿了?人家学画都是从小开始,具有童子功,您是半路出家呀,我的老师!您的本色是作家,应该在著书立说上发挥您的专长和聪明才智呀!”我知道他这是为我好。如同当年我建议他暂停写作去读书拿文凭,他不听我的一样,我没有听从他的建议著书立说。难道我与他志不同、道不合而不相谋吗?非也!
因为可恶的疫情,近几年许多亲朋好友都中断了联系,我与刘策也失联了。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我和他的诚挚友谊是永远抹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