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姝颖
(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1731)
艾朗诺(Ronald Egan),美国著名汉学家之一[1],他的研究领域广泛,涉及文学、艺术、翻译、美学理论等多个领域,专注于宋朝的文化、美学和文人文化研究,具有明显的跨越时代和学科的特征,研究方法也与北美主流的汉学研究方法有所区别[2]。
在这本《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3]中,艾朗诺指出,李清照之所以能被纳入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的文人圈,是因为她的文学作品和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符合主流价值观所期许的模样被重塑和再造的。因此,这本书的主题是“从李清照词中女性声音是否即她本人、李清照再嫁的历史争议、李清照词作的后世增益三个方面,分析李清照形象在后世的重塑过程”[3]。
从接受史的角度,艾朗诺回顾了南宋以来对李清照的学术评价[4]。李清照的《词论》以其对词体创作的创造性主张开创了词文学批评的新局面[5]。在诗文赋方面,李清照也匠心独运。因此,李清照的个人才华和文学作品对后世影响深远。但李清照晚年的“再嫁又离异”行为所产生的争端甚至从清朝一直持续到今天[6],使得后人对李清照形象与生平的评辩更多的是无关文思的节行与礼制的诘问[7]。虽然对这一文学史案例进行评论的人很多,但像艾朗诺这样从接受史的角度进行系统考察的人却很少。
艾朗诺对南宋笔记和诗话中对李清照本人及其作品的早期评价进行了分析,尝试研究当时的男性文学批评家是如何因为这位杰出女性的崛起挑战了他们所守护的所谓文学价值和传统伦理而站在传统价值的制高点上苛求评价李清照的形象的。一方面,宋代男性词人不遗余力地反对女性词人在公开作词;另一方面,在李清照才华的压力下,他们又把李清照塑造成一个与赵明成举案齐眉的贤惠妻子形象。在名妓文化和才女小说泛滥的明清时期,女性创作已经浮出水面。在早期的文学史上,孤独的女作家李清照受到了广泛的褒扬,但提倡节妇烈女的教化运动也开展得如火如荼,导致了对李清照“再嫁”行为的夸大、诽谤或隐瞒。根据艾朗诺的说法,这些评价通常遵照相同的模式:首先认可并赞扬李清照的才能,然后要么提到李清照的性别,说很少有女性拥有这种才能[2];要么提到李清照近天命之年的“再嫁又离异”一事,以突出女性“才”与“德”之间的矛盾。
李清照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贡献,尤其是女性文学,早已是众所周知、毋庸置疑的。然而,生活在李清照手下的同朝代的宋朝学者则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仔细观察这种差异,不仅可以看出宋代学者对女性的一些看法,还可以看出宋代女性生活和生存的文化环境。可以看出,宋人意见的差异实际上指向了某种统一性,即对妇女教育的共同理解,而这也是父权制下男性的普遍理解。在传统的重男轻女的教养思想下,男性更多的是要承担起延续家庭、光耀门楣和追求名利的责任,而女性的社会定位则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和母亲,在社会上受到尊重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不是通过她的才华、教育或写诗作词的能力,而是作为一个明事理的妻子,知道如何管理一个家庭,养育众多孩子的母亲。然而,李清照婚后继续写诗写词,在赵明诚过世后再嫁,所托非人且敢于冒着进牢狱的风险对其提出诉讼,这对重视体面和优雅的士大夫阶层产生了重大的负面影响,与传统男权文化中对女人要求的贤妻良母的模式相去甚远。这场婚姻一直被认为是李清照的污点,不仅在封建时代如此,在今天也是如此。但事实上,这段婚姻在很多方面展示了李清照进步的爱情观和婚姻观,不得不说,这是李清照的不幸,但这也凸显了她的个性和观点[8]。
首先,李清照的才学和性别反映了她突出的文学创作确实影响了当时男性文人的思维固有定式,即男性在文学创作领域占据绝对的统治地位,而女性在这方面无法做到与男性平等。李清照的出现迫使他们不得不面对这个他们没有预料到的事实,因此,尽管他们认可她的才思,但实际上他们把李清照视为一个特殊的,女性中的异类。其次,他们评价李清照,总是不忘给她的“再嫁又离异”之举增添浓墨重彩的描述[2]。艾朗诺认为,这是因为在她的时代,李清照的才华已经撼动到了男性在文学领域的绝对统治地位,所以男性评论家们一直在等待机会来批评她。最后,李清照的“再嫁又离异”之事给他们提供了批判她的最佳借口。于是他们咬住了它,一边顺从投合舆论,承认她的才学,一边抓住其道德行为上的瑕疵,反复渲染就是因为李清照节行有亏才导致了近天命之年她的悲惨境遇和使她的才女光辉蒙尘,以证明女性“文思”与“节行”之间的冲突,以及因此造成的糟糕影响。艾朗诺还注意到,在其他文化背景和时代环境下,女性的写作也受到了男性的反对。如果一个女人抛开俗世固有的成见,在创作中展示出非凡的才情,她的节行与操守就会在男人的评价中与不当行为联系在一起[4]。
在宋代,词人以男性为主,李清照的女作家身份是她在后世形象不断变化的原因之一。李清照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转变,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在李清照的诗词作品中,女性的声音与李清照本人相融合。其次,在元、明、清时期,李清照词作的文学文本数量明显增加,大量的赝品混入李清照的词作。第三,否认李清照的再嫁行为。特别是清朝的学者,其中有许多著名的学者试图推翻宋朝资料中关于李清照再嫁的记载。这些新观点在五四时期被普遍接受。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许多学者接受了李清照的再嫁,当然还有一些学者不能接受。清代学者们重构的李清照的形象,即使在今天,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学者们还没有完全从中抽离出来,或者开始重新考虑它。现在的学者对李清照的解释过于简单和理想化,把词中表达的感情解释为一个忠贞的妻子对丈夫的感情和对丈夫的奉献,并把作品的主人公等同于李清照本人。最深层的原因是,现代学者继承了清代学者的思维惯性,他们认为李清照不仅仅是一个词人,更多的是一个女人对丈夫奉献的象征。人们应该努力摆脱将李清照简化和理想化为一个有文学天赋的女士和一个多情的寡妇的思维惯性。李清照原本的性格和才华远比这些传统的形象和符号要复杂、特殊和宏伟[9]。
综上所述,李清照有一种进步的女性意识。她努力争取男女平等,坚强洒脱而又不失女性之美;她厌恶世俗,心性高尚,但又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实现为人民服务的独立社会价值;她对爱情和婚姻真诚,是一个耐心和大度的妻子,但也勇敢和坚定,不会对无耻的恶棍心软,她身上所展现出来的女性意识在今天仍然鼓舞人心。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任何一个具有一定地位的人物去世后,其声誉和地位都会在后人的接受史上依据当时的主流价值观被多次重塑和改造,远非他最初的面貌。但作为一名女性文人,李清照的行为、作品和创作理念都与当时的传统观念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对女性应该遵守的闺门礼法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所以,即使是像李清照一样优秀的女子,在代代相传的文化接受中,她也被男权社会所驯化和改造,变成了传统所需要的样子。因此,李清照被后人接受的历史必然是一个更为错综和多维度的历程。艾朗诺对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的研究始于李清照过世后,经过元、明、清三朝,到五四,再到近代。而李清照形象的重构与转型,大多是后世学者时代观念与自身偏好相冲突而产生的结果[2]。
首先,艾朗诺研究发现,在明清时期的文学领域中,女性在文学创作、传播、保存和评价方面的参与度和活跃度大幅提高。甚至在明末清初,就出现了一批女作家;19世纪,女性诗社和女性文学沙龙也相继出现[4]。与此同时,女性参与文学创作这一行为也得到了当时一些男性文人的认可与支持。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李清照以她的才华和地位,成为当时女性创作者和女性支持者可以学习和追寻的先驱者[2]。总之,李清照的形象对后世女作家的创作起到了很大的支持和肯定作用。
其次,艾朗诺按时间顺序整理了元、明、清三代女性贞节观念。虽然在元、明、清时期,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统治者对女性守寡的具体做法的主张各不相同,但从整体上看,女性守寡的伦理规范一直得到大力提倡[2]。女性的忠贞观念在宋代原本是一个次要问题,到了帝制后期却越来越受到重视。李清照虽然“再嫁又离异”一事在宋朝引起非议,但远未上升到道德谴责的高度。随着明清社会对寡妇贞节的逐渐看重,寡妇的贞节观念几乎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因此,受这一观念的影响,明清时期的一些学者对李清照的再嫁之举或在道德上予以谴责,或在道德上表示困惑,李清照的这一行为开始受到伦理品行方面的批判[7]。所以,一方面是对她卓越才情的欣赏,一方面是对李清照“违背礼节”行为的抨击,否认李清照曾再嫁演变成清代学术界的一个行动[10],而由于涉及的学者众多、地位较高,这场运动最终给李清照塑造了一个新形象[2],使她从一个节行有亏的“妖妇”变成了一个道德楷模。
艾朗诺对后世(主要是元、明、清三代)对李清照的评价作了全面的评述。以上对李清照才情的褒奖,以及对李清照和赵明诚相类似的理想婚姻的评价就是其中之一。接着,是在介绍了元、明、清时期的贞节观念和对待寡妇的态度之后社会对李清照的“再嫁”行为进行了另一种谴责的评价[2]。由于明清时期贞节观念的严肃性,导致《易安词》中李清照对赵明诚的深情,《金石录后序》中两人的心连心,以及她的创作才华和家国情怀都被有选择性地忽略了,李清照彻底沦为一个玷辱家族损害名誉的寡妇。这时,她的形象在男人眼中变得肮脏卑微。因此,对李清照“再嫁”的否定开始出现并逐渐增加,在数位赏识李清照的知名学者的参与下,经过长时间的学术讨论,李清照没有“再嫁”逐渐成为共识并为大家接受[4]。
在明朝时期,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中国的封建社会开始衰落。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明朝是李清照研究的一个转折点,新的研究趋势开始出现。这时,对李清照的研究集中在她的词上。李清照的诗词只在宋朝时辉煌一时,而在元朝和明朝时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流传。直到明朝后期,人们更加关注女性文学的发展,李清照的诗词才出现在女性作品中。李清照的诗、词和文字作品主要是在这个时候收集和整理的,她的主要作品在这个阶段又被重新确定下来。明人对李清照作品的接受程度持肯定态度,同时对她的生活给予了密切关注[11]。明代文人也非常关注李清照的个人生活,特别是与她的生活状况有关的问题,如再嫁问题。与宋朝不同的是,明朝的研究问题是以她的再嫁行为为重点。这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明朝支持、质疑和维护李清照再嫁行为的思想和争论在后期变得更加如火如荼,而他们对李清照的再嫁行为在总体上都给予了积极的支持。在明代,李清照的学术研究主要处于一个过渡和转折时期,无论是对她的作品的传播和接受程度还是对她的传记研究,这些宝贵的史料都成为后来研究的基础。
清朝将李清照确认为重要的词学大家,肯定和承认她的诗词成就,并增加了对她的讨论和评价。同时,李清照的词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更多的出版和传播。清朝对李清照的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对她的生平进行了系统的收集整理,对她“再嫁”行为的争论和辩诬也风靡一时,这对后世对李清照的研讨具有重要意义。
总的来说,李清照在后世的形象演变受一直被男性统治者及士大夫所控制的社会主导女性观念的影响。到了中国帝制后期(元、明、清),李清照在文学创作领域的地位和声望逐渐获得了提升,甚至到了被模仿和崇拜的程度。但由于朝代的更迭和对妇女贞洁的强烈倡导,李清照的“再嫁”屡遭批判[2],二者之间的张力和矛盾在清朝出现的“否认再嫁”运动中得到了最终的调和。
《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的主题之一就是女性要进入男性主导的文人世界并不容易,她的形象和地位必须改变,以符合主流文化所期望的价值观,而李清照身负的这些累赘和枷锁何尝不是压在每一位中国女性的身上。但无论如何,历代文人评论李清照,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易安词的光辉,看到了她的文字耀眼而持久的光华。艾朗诺也让读者首次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眼中的李清照是其去世八百多年之后被不断重建的形象,而理清这个脉络对我们审视和评价李清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