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歆宇
20 世纪后半期,哲学家和语言学家罗曼·雅各布森开始从事音义学的研究,他试图调和语音系统的历史发展的索绪尔的观点以及影响诗学的研究,且并不完全赞成索绪尔学派关于语音与意义之间关系的理论,认为词语的词形不是随意的,语言的存在是为了表示概念,在面对以上这些研究成果时,继续像主流语言学那样,坚持认为词语的读音是完全任意的,甚至忽视语言本身的美感,就没有说服力了。在继承以上的语言诗意传统的基础上,托尔金继承了巴菲尔德的语意整体论,即文字是人类最终有意识地与上帝团聚的诗歌工具。诗意的措词清楚地表明,我们是通过语言来感受和表达分离感的,而通过语言的创造力,我们可以回归。
这首先体现在他小说人物的名称上,托尔金听过其他独立的声音,忠实于他自己的感觉,煤卡车上的威尔士名字激起了一种美感,只要你对威尔士语拼写有足够的认识,它们就不再是一堆字母。从这个角度来研究一本哥特式词典,纯粹是艺术上的乐趣,是敏锐的和高雅的;从它的一部分、一个元素,从辉煌的“失落的哥特”诗歌中获得的乐趣,仍然可以被重新获得。弗罗多和同伴在老林里遇到的那条两岸长着柳树、缓慢流淌、蜿蜒的河流——具有魔法的柳条河,这个词的英文读音给人一种缓慢、弯曲的感觉,和柳条河的特征极度吻合;而如果将柳条河用来给那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安都因命名的话,不能体现河流的气势。
其次,托尔金还将他认同的语言诗意传统中最具代表性的音韵与意义相联系的理论借助他笔下的人物之口说出,比如《魔戒》中曾多处体现了人物凭借某种语言的音韵就朦胧地感知到语言中蕴含的意义片段。比如,在护戒路上,弗罗多听到“有个清亮的声音这会儿盖过了其他人的,用优美的精灵语吟唱着。弗罗多只懂得一点精灵语,另外两人则一窍不通;但是那声音糅合着旋律,似乎自动在他们脑海里成形,化作了他们只能半懂的话语”①[英] J.R.R.托尔金:《魔戒》,邓嘉宛、石中歌、杜蕴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第230、267 页。。在洛汗王国的金殿中,阿拉贡说,“建起这座宫殿也仅仅是存于歌谣中的回忆而已,而在那之前的岁月,已经佚失在时间的迷雾里。现在,他们称这地是他们的家园,属于他们自己,他们的语言也已经有别于北方的亲族了”。接着,他开始用一种悠缓的语言轻声吟唱,精灵和矮人都不懂得这种语言,但他们侧耳聆听,因为其中蕴含着强有力的韵律。莱戈拉斯一听就猜到这是洛希尔人的语言,“因为它听起来就像这片大地本身,有些部分起伏丰美,其他部分却如山脉般坚硬不屈,铿锵有力。但我猜不出它的意思,只觉得其中满载着凡人的悲伤”②[英] J.R.R.托尔金:《魔戒》,邓嘉宛、石中歌、杜蕴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第230、267 页。。《魔戒》中曾多处体现了人物凭借某种语言的音韵就朦胧地感知到语言中蕴含的意义的片段。
最后,托尔金在小说中创作了大量霍比特人与矮人的民间谣曲,精灵优美的诗歌、哀歌、絮语以及对话中大量的排比、比喻,以上种种都用歌吟般的语言讲出,给读者带来了美的精神享受。托尔金对语言诗意传统的继承体现在他小说中诗化的语言上,托尔金用一种语言提供一些诗句,这些语言是为了发挥他自己的语音品味。如《魔戒》中护戒小队的精灵莱戈拉斯看到美丽的洛丝罗瑞恩森林时,他说,“秋天时叶子变成金黄,并不凋落;直到来年春天新绿生发,旧叶方落,然后枝头会盛开黄花。森林似屋宇,地面一片金黄,屋顶金黄一片,立柱则如银,因为树皮光滑银灰。我们黑森林的歌谣仍是这么说的。若是春天时我能站在那森林的檐下,我会欣喜开怀!”①[英] J.R.R.托尔金:《魔戒》,邓嘉宛、石中歌、杜蕴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第377 页。。托尔金通过语言美学的入口进入一种古老的文化和语言,而他的学术给他提供坚实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建立小说人物和他们的语言。这是他在继承巴菲尔德语言诗意论的基础上注入他对语言学的学术研究的结果。
追寻童话在童话中占有重要地位,构成了许多文学作品的中心原型。弗莱说,文学体裁来源于探索童话,这个问题的童话将构成任何未来的批评手册的第一章。追寻结构的原型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存在,如奥德修斯的故事、佛陀和基督的故事、贝奥武甫的故事。这是人类一遍又一遍讲述的故事,但从未偏离基本情节,也没有偏离相似的角色。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概述了这一探索的基本模式,他提出了“英雄的追求”结构——不同童话传统的英雄追求中反复出现的主题的综合,一个英雄冒险从平凡的世界来到一个超自然的奇迹之地;童话般的力量在那里遭遇,并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英雄从这次神秘的冒险中归来,他有能力给予他的同胞恩惠。
根据坎贝尔的说法,童话英雄的原型遵循一个基本结构:离去、启蒙和回归。那是一个英雄分离他的家或父母,开始他漫长的旅程,并征服无数的艰辛,与一切邪恶作斗争,克服阴影,完成他的使命的叙事。他说,诗可以指涉看不见的真实,那个真实甚至是超越真实这个概念、超越所有思想的。《魔戒》是一个关于冒险的故事。没有经验的英雄走到外面的世界,通过经历冒险和艰辛发现自己。事实上,主人公的旅程通常可以被视为一个被放大的成年礼、一段启蒙之旅。通过探索,个人突破了自我的界限,发现了他对世界的独特贡献。
启程是前往外面世界的旅程。在瑞文戴尔的弗罗多内心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想在比尔博身边安歇。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惊讶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有其他人在用他微弱的声音说话,他说,“我将拿走这枚戒指,虽然我不认识路”。在做出承诺后,这个团体进入暗影之地,踏上了坎贝尔所说的“苦难之路”,启蒙阶段就开始了;启蒙是自我实现的过程。护戒小队的每个成员都经历了自己的试炼之路,面临着自己最大的考验。并行性作用于所有的个人任务,在每种情况下,光明和黑暗的力量、阻碍和帮助的力量都是摧毁魔戒的中心任务的结果。阿拉贡成为他命中注定的白城之王,梅里和皮平开始长大并承担责任。当山姆对任务做出最后的承诺时,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仍然选择跟随弗罗多一路走下去,每个原型都会遇到自己的考验。原型中好的一面引导主人公走向理解和友谊的内心旅程,而坏的一面则引导他走向孤独和死亡。随着互补类型的结合,心理的整体性就达成了。许多故事只是选择了其中一个追求,要么是外部旅程,要么是内部旅程作为主题,但托尔金的作品对这两者都有影响。托尔金的史诗不仅是一次伟大的探索,也是一场善与恶的斗争,一次地理上的也是心灵上的旅程,归来是喜乐参半的胜利。一旦判决通过,英雄就继承了他真正的遗产,夏尔授予他最高荣誉,然而弗罗多逐渐退出了夏尔的事务,并最终离开了中土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弗罗多失败了,他无法控制他渴望的力量,所以魔戒最终伤害了他。知道了这一点,弗罗多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权力。他的内心无法宁静,记忆困扰着他。正如博罗米尔放弃他的罪恶,然后通过牺牲自己来赎罪一样,弗罗多选择放弃他的家园。但是因为他过去和现在都愿意为他人的利益牺牲自己所爱的一切,弗罗多被允许在神祇之地维林诺中占有一席之地。不管怎样,弗罗多的命运是苦乐参半,这就是这个原型结构的全部。
《魔戒》是一部受到多种古典文化影响的现代童话,它有古典的精神、气质和内涵,却又充满浓厚的现代性特质,托尔金在反思现代性的基础上创造了“中土世界”。虽然托尔金多次在他的信件中反对将《魔戒》看作寓言,他本来可以迎合那些喜爱寓言故事或时事暗喻的人的口味和观点,设计出别的情节。但他打心底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寓言故事,自从他足够成熟与敏感能察觉它的存在时便是如此。他更偏爱历史,不管历史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对不同读者的想法和经验有不同的适用性。他认为,许多人混淆了“适用性”和“寓言”,前者让读者自由领会,而后者由作者刻意掌控,托尔金强调读者的自主性,而读者却从他的小说中读出了作者对现代性的隐忧。艾森加德和至尊魔戒是工业文明和技术理性的隐喻和象征,人类只有远离魔戒的诱惑,返归自然,才能得到拯救。在海德格尔的论述中,诗人本是“思”人,托尔金借助古典语言和童话,以预言家的敏锐思考写出了他对世界的认识和感知,展现了对现代性的思考。
首先,小说体现了托尔金的古典意识。小说中使用了大量古英语和托尔金创造的古典语言。例如至尊魔戒被摧毁时,战士们站在刚铎城墙上,巨鹰从西方众王处带来喜讯,“欢唱吧,阿诺尔之塔的百姓,索隆国度已永远翦除,邪黑塔也已倾覆。欢呼喜乐吧,守卫之塔的万民,你们的警醒并未徒劳,魔多黑门已毁坏,你们的王直闯过并且得胜。歌唱欢喜吧,西部国度的子民,你们的王将归回,并住在你们中间世世代代。枯干白树将新生,他将重植在王庭高处,此城将得福。欢唱吧,万民”①[英] J.R.R.托尔金:《魔戒》,邓嘉宛、石中歌、杜蕴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第492、535 页。。这是巨鹰带来的口信,它的原文用词及语气与《圣经·旧约·诗篇》极其相似。除了词语的使用之外,托尔金在句法上也刻意让语句结构更古典庄严。
其次,《魔戒》展现了托尔金对现代性的思考,主要体现在对工业文明和技术理性的反思上。托尔金在小说中塑造了汤姆·邦巴迪尔这个人物,这是中土大陆最神秘的人物,他强大又厉害、快乐又自在,无论外界多么黑暗残酷,他都能不受影响地享受着仅属于自己的乐趣,近乎海德格尔哲学中的“常人”(Das Man),无论是魔戒圣战还是其他中土重大历史事件他都能超然在外。汤姆·邦巴迪尔实则是中土大陆土地的神格化或拟人化,他的行为代表着中土大陆本身的意志,所以他的行为只能影响自然事物(如刚出场的河婆金梅与老柳树),同时不属中土大陆自然环境本身的事物(如索伦的至尊魔戒)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影响。与他类似,同为自然环境意识的还有许多,在后续章节中出现的红角峰卡兰拉斯,他能自主制造山崩和雪崩,连甘道夫和精灵对他也毫无办法。不过由于生活地区人迹罕至,长期不与人打交道,产生意识的老柳树与雪山卡兰拉斯都对其他生灵极其敌视,邦巴迪尔却能和生活在中土大陆之上的精灵和矮人和谐共处。
中土世界的所有生灵都受到象征权力诱惑的至尊魔戒的荼毒,这种荼毒不仅来源于戒指具有的超出常人掌控的力量,还来源于以索隆为首的魔多一族滥用工业技术、破坏生态、摧毁人性和灵魂的种种手段,如书中描写艾森加德被索隆及其爪牙砍伐森林铸造钢炉后的一地狼藉的景象,“艾森加德渐渐被注满了,到处都是缓缓流动的污水和水塘,扩散到整个平原上,反射着月亮的余光。四溢的水流隔三岔五就会从通风口或喷气孔灌下去,大量的白色蒸汽嘶嘶响着冒出来,浓烟滚滚升起,还有爆炸和一片火光。有一大团蒸汽盘旋腾起,一圈又一圈绕着欧尔桑克往上升,最后看起来就像一座高耸的云峰,底下火光熊熊,顶上月光闪亮。水继续不断灌进来,到了最后,整个艾森加德看起来就像一口巨大的平底锅,到处冒着蒸汽和水泡”②[英] J.R.R.托尔金:《魔戒》,邓嘉宛、石中歌、杜蕴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第492、535 页。。而这片工厂主要用来生产毫无思考力、唯索隆马首是瞻的兽人。
托尔金以中土世界为背景创造的中土童话世界以独特而鲜明的美学特质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魔戒》的童话语言学审美意蕴显著,其语言具有诗意化与韵律化的特点,并与人物形象高度契合,这种语言美学的创造又得益于作者独特的语言学理论:挖掘语言本质特征的诗意化表达、语言与童话的共生论、语言学历史观上的原始语意整体论;从叙事美学的角度来看,其笔下的中土世界的创造受到中古英语童话的影响,其叙事模式具有原型批评的文学程式与结构模式;由于作者所处的特殊时代背景以及特殊的学术研究背景与兴趣爱好,其文本内部蕴含着古典与现代之间的矛盾张力,其蕴含的对现代性的隐忧,如对工业文明下技术理性与权力扩张带来的对人性本真的伤毁,以幻想的古典世界的完整性来对抗碎片化、原子化的现代社会的构思,在今天依然以独特的美学理想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读者和研究者对其进行阅读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