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凌晨3点,无须闹钟,小蒋就会准点醒来。他蹑手蹑脚地洗漱,用凉水洗脸,让自己迅速清醒。妻儿都还沉沉地睡着,所有的门轴都被他上过油,以免推动时发出“吱呀”的声音。饶是如此,等他换鞋出门的时候,披衣而起的老母亲还是跟了过来。母亲在他的手里塞了个焖烧杯:“昨晚就焖上的小米粥,还放了小枣,喝了暖暖胃。”
骑上电动三轮车,五六分钟的工夫,小蒋就到了豆腐皮作坊。他开门,戴上白帽子、白口罩,第一步就是打豆浆。电动磨浆机隆隆作响,小蒋不停地将泡发好的黄豆从大桶里舀到机器里。
为啥起这么早来做豆腐皮?小蒋笑道:“只怪清流人太讲究,饭店做菜、准备火锅,晚上麻辣鲜香的夜市小吃,都想用最新鲜的豆腐皮。做得晚,第二天,要货的老板就该来拍门板了。”
磨好那么多豆浆要花费近两个小时。5点钟,天空刚刚出现一抹玫瑰红的曙色,小蒋的母亲、妻子与帮工们就都到了,小蒋挨个儿监督他们洗手:“要像外科医生一样认真,手腕、手指侧面、指甲缝里,都要洗干净。”
磨好的豆浆一倒进蒸发池,就一刻也离不开人了。6个池子,加热豆浆至沸腾后,改小火,让豆浆的温度降到50℃以下。每7分钟,豆浆表面就会析出一层淡黄色的豆腐皮,薄如蝉翼,轻如绢纱,徒手拢来,就像收拢一条薄薄的丝绸围巾。停几秒,稍微沥干上面的豆浆,将其挂上晾豆腐皮的竿子。手要快,力道却要柔和。手上的劲儿稍微加大,豆腐皮就会断裂破损。
守着池子的小蒋这样形容:“这手艺,张飞来了也能给磨成诸葛亮的性子。”
很快,豆腐皮晾满了竿子,它们立刻被送进巨大的烘箱,以60℃的温度温柔地烘干。此时,巨大的蒸发池里,豆浆中的蛋白质与脂类物质已经悉数被收走,只剩下淀粉类的浆底子。
蒸发池的温度又微微升高了,小蒋与妻子,还有帮工们,都用木耙子不停地搅和这浆底子,推、送、拢、摊……十多种手法都是为了均匀散去水分,防止煳底。个把小时后,浆底子像融化的芝士一样细腻黏稠,微微散发着光泽。
停火,奇景出现了,前一批出了烘箱,又在空气中回软的豆腐皮,要在这浆底子中打个滚儿。小蒋亲自示范:竿子上的豆腐皮齐齐滑入蒸发池,浓稠的浆底子像回头浪一样涌来,顷刻间,为一竿子豆腐皮均匀地挂上一层雪白的薄浆。
挂过浆的豆腐皮稍稍晾干,当晚开始二次烘烤,在80℃的温度下烘上一整夜,才会变成清流豆腐皮最终的模样:老黄色的豆腐皮据说久煮不烂,每一束都像农家打的稻草把子一样,浑朴又厚实。
小蒋本来在外地打工,为何要回乡接手父母的豆腐皮作坊,做这日夜无休的营生?小蒋说,3年前,他恋爱了。女友一穿电子元件厂的无菌服,就会引发皮疹,治了好久都不能痊愈。小蒋琢磨,想彻底治好女友的过敏症,他们恐怕要从电子元件厂撤出来,另谋生路。小蒋还没下决心辞职,父亲就中风了,半边身子僵硬不灵便。
那会儿,父亲变成了暴躁的“龙卷风”,一不如意,就捶打着床沿嗷嗷叫。眼看着家要散了,豆腐皮作坊也要没了,小蒋赶紧跟女友说:“我们结婚,回去接手家里的生意吧。我的老家山清水秀,豆浆的蒸汽又养人。你若肯跟我回家,我保证你这皮疹再也不会犯,还能出落得白里透红。”讲完这平淡无奇的求婚理由,小蒋自己也觉得惭愧,垂下头,心跳如急鼓,等对方回复。
谁想,女友只问了两件事:“回去了,豆浆可以随便喝?要是有空,还可以去山中拍鸟?”
小蒋老老实实地点头:“那当然!”
小蒋是一个心思细腻的男生,知道守着一家小作坊劳作,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了让日子变得鲜活些,小蒋改造了作坊的窗户,将面对远山、水田与果树林的一面设计成一溜儿狭长的窗户。窗户长度超过10米,就像打开的山水画长卷。
春天,盛放的山桃花零星点缀着水田,山岗上有大片的杜鹃花开放,色彩亮丽的蓝喉太阳鸟欢叫着飞来飞去,采食花蜜。
夏天,远近都是浓绿色,树上有大批的白鹭集结,它们时而盘旋着降落,时而全部腾飞起来,就像灿烂的花朵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一把抛向天空。
秋天,蓝喉蜂虎成群结队地出现了。这种小鸟“梳着”栗色后背头,身着一袭孔雀蓝和孔雀绿的“燕尾服”。胆子最大的蓝喉蜂虎会飞上外窗台,此时,小蒋与妻子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鸟儿“画着”长长的黑色眼线,还“戴着”一条毛茸茸的蓝围巾。
在长窗呈现的风景中,还有小蒋爸爸一瘸一拐努力拉着绳子锻炼的身影……
作坊中,每天有一段很长的时光被均匀地切分着。每7分钟,他们就要捞一张豆腐皮,挂上晾竿,而在这劳作的间隙,手闲了下来,眼睛可没有闲下来。小蒋说:“上周,我在这窗前看到9种小鸟。这周,我又看到7种。让人感叹的是,我爸竟然拍到了许多种类的小鸟。最近,他终于能拿稳手机,也能对准焦了,医生都对他的进步表示诧异。”
这间时时浮漾在蒸汽中的乡间作坊,如一艘抗击风浪的船,它凝聚了全家的力量,让家人无一例外地加入搏击风浪的行列。尔后,它驶过险滩,停泊在鸟语花香的风景中。
(刘 振摘自《解放日报》2023年6月29日,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