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昕
这是1905年5月7日。伟大的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得·弗洛伊德50岁的第一天。
7:00,准时起床。
他是一个靠时钟过活的人,因此,时间似乎总是站在他这边。这会儿,昨天生日宴会的余味依然存留在他的嘴边,那张只说震撼世界的话的嘴,很少像现在这样松弛而又微翘——因为昨天追随者们赠送的生日礼物实在太令人震撼了,以至此刻回想起来,他依然感到心房在颤动。
那是一枚大纪念章,纪念章的一面刻着他的侧面像,另一面则是俄狄浦斯破解斯芬克司谜题的情景。上刻一行引自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古希腊铭文:“他解开了著名的谜题,是个了不起的伟人。”
据他的追随者回忆,当大家念出铭文的时候,弗洛伊德的脸色“变得苍白而激动……就像碰到一个亡魂”。事实上,他也真的碰上了亡魂,因为在他的大学时代,他时常站在校园里仰望伫立在那里的著名校友的雕像,遐想自己的雕像有朝一日也能被树立于此,而他在内心中想象的刻在上面的铭文,和追随者们为他选择的正是同一句。
他的传记作者彼得·盖伊评论道:“现在,至少有一些人肯定他这个潜意识探索者是个巨人了。”
而此刻,他意识到自己的激动,稍微放缓了一下身体的节奏。那枚勋章般的纪念章被放在书架的正中位置,它被一排排、一堆堆的希腊雕像环绕着,像在隐喻着某种空前的胜利。他的这座位于维也纳第9区贝格街19号的寓所,是一个经过精心经营与谨慎布置的小世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被挑选和排除之后,构建出了一个属于弗洛伊德的,安稳舒适且自洽的文化脉络。
再仔细看,这个家里的一切陈设都是经过漫长的文化考验、阶层衡量、身份认同的,甚至它们也是幸福生活存在的证据。比如,亲朋好友的照片、旅游地的纪念品、学院派的版画和雕塑。那么,这个显而易见的收藏家,他的收藏动机到底指向何处呢?有人收藏是为了钱,有人收藏是为了美,有人收藏仅仅是为了收藏,弗洛伊德属于最后这一种。
他几乎是一个强迫性收藏者,他本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收藏那些雕像,是出于它们背后的历史联想及其承载的情感。这个家具与摆设拥挤繁复的家,也能让人看到一直以来主张禁欲的弗洛伊德,实际上还是相当热衷于感官享乐的。这使得这个才50岁就显露伟人气质的学者,显出接地气的一面。
7:30,吃完早饭,弗洛伊德开始整束自己的妆容。
“妆容”这个词对他来说并不夸张。坊间关于他精心打造自己气势的传言是真的,他的髭须与尖尖的颌胡,每天都必须经过理发师的修剪。他考究的衣着与威严的仪表本身就具有一种震慑作用,这使得他尽管身高只有1.73米,却总显得鹤立鸡群。不过他留给后世的照片总是显得有些阴郁肃穆,这并不是他本人个性的写照,而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拍照。
他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双眼。这种凝视并非自恋式的,而是探究式的。那双眼睛是棕色的,散发着透射性的光芒,就像从某个深处打量着别人。而当它们打量自己的主人时,同样带着追索的意味。他最近遇到的一个烦恼是精神分析圈里的人际纷争,想到这个,他微皱了下眉。而他此刻还不曾料到,50岁以后的很多年里,他用在解决人际冲突上的时间不见得比花在研究自己的理论上的时间少。
8:00,他开始工作了,也就是接见病人。
这项工作会延续到12点。打少年时代起,弗洛伊德就超乎寻常地勤奋。他连续6年都在班里名列第一。高中毕业时,他不但通晓希腊语、拉丁语、德语和希伯来语,还学习了法语和英语,并且自学了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的基本知识。他的家人和老师都希望,也认为他能成名,他也确信自己注定会在知识领域做出重要贡献。从弗洛伊德很小的时候开始,全家人的生活就以他的学业为中心。他不和其他家庭成员一块儿进晚餐,当妹妹安娜练琴的声音打扰到他时,父母干脆搬走了钢琴。
13:00,弗洛伊德家的午餐准时开始。
现在,他的家人则以他的事业为中心。总之,他似乎是自己生活永恒的中心。每天13点,弗洛伊德家的午餐准时开始。钟声一响,一家人就会聚集到饭厅的餐桌边。妻子玛莎就坐在与他相对的位置,他们看向彼此的目光依然充满温存。
玛莎是典型的伟人背后的女性,她一生都在婚姻中殚精竭虑,务求丈夫可以把全部时间和精力用于研究和写作。他们在一起生活了53年,生有6个孩子。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两个人从未拌过一次嘴。他曾明言,不希望子承父业,但是小女儿安娜最后还是成了精神分析家。女儿的违逆,他是欢迎的。他是一位慈爱温和的父亲,甚至是欢快的。对家庭与家族以外的晚辈,他依然如此。他还是一位低调的慈善家,经常资助需要帮助的人。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通常会有点儿尴尬地递上一个装着钱的信封,说:“希望我这么做不会令你感到被冒犯……”
午餐后,他出门散步,以促进血液循环。
50岁的弗洛伊德依然强壮,但或许是50岁这个年纪对一个男人来说太不寻常了,他不时会被自己老朽的灰暗念头困扰。他甚至多次预言,自己会在60岁出头死掉,按照这个预设,时间确实也够紧迫的。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对时间与存在,甚至性命都感到某种时时逼近般的穷尽,也是可以理解的。
散步的时候,他通常会寄走书稿,或者买雪茄。他是个强迫性雪茄成瘾者,每天吸20支雪茄是他最大的快乐。在37岁到42岁之间,他发现自己心律不齐时曾试图努力戒烟,但是失败了。67岁那年,他的口腔发生癌变。在这之后的16年,直到他去世,他先后进行了33次手术,下巴几乎全被切除,无法工作,甚至无法吞咽……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是吸烟产生的刺激导致病症的反复发作,但他就是无法放弃这个习惯。不仅如此,他对雪茄几乎有种讴歌之情:“在我的一生之中,我对雪茄只有感激。没有它,我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努力工作或工作那么长时间。”直到83岁临终前,他依然在抽烟。
15:00—21:00,弗洛伊德继续接见病人,并适当休息。
晚餐后,他一般会和小姨子敏娜打一会儿牌,要不就是跟妻子和女儿散步,散步的终点是一家咖啡厅。他们会在那里读报,夏天时还会吃一份冰激凌。通常到家是在22点30分前后,他开始写作、读书、编辑文稿。
1:00,这个研究梦境的人,开始沉入梦乡。
(晓 梦摘自《时尚健康》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