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 与 “疯狂鸟”

2023-09-01 10:46凌志军
读者 2023年17期
关键词:深思国际象棋人机

凌志军

许峰雄

20世纪80年代后期,计算机领域发生了两件大事,轰动世界。它们均出自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系的两个学生。

其一,全世界有几十位优秀的计算机专家在研究语音识别技术,他们全都绞尽脑汁,想让电脑听懂人类的语言。但是,直到1987年,才有一个20多岁的学生打破僵局。这个学生就是李开复。

其二,1988年,一台名叫“深思”的计算机第一次成为“国际大师级棋手”,并且战胜了国际象棋特级大师本特·拉尔森。它的制作者是许峰雄。

直到今天,许峰雄和李开复仍然是卡内基·梅隆大学的骄傲。如果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两个人的杰出表现,就会发现,每一个学生都拥有无限的潜力,但只有很少的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感受到它的召唤,并不顾一切地去抓住它。强烈的渴望不仅催生了勤奋,还滋养着天分,激励他们跨越一切障碍,变得与众不同。

许峰雄是比李开复早一年入学的博士生,如今他是微软亚洲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看见许峰雄的时候,人们脑子里往往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深蓝”——这就是那个被叫作“深蓝之父”的人吗?

是的,就是他。他和他的两个伙伴制作出来的那台“深蓝”是个庞然大物,重达1.4吨,里面装有32个并行处理器和世界上所有国际象棋大师的棋谱,拥有每秒计算2亿步棋的能力。1997年5月11日,它战胜了卡斯帕罗夫。后者拥有很多辉煌的头衔: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国际象棋特级大师、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际象棋棋手。所以,“深蓝”的胜利让全世界研究电脑和人脑的科学家又惊又喜,还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自从1958年IBM(国际商业机器公司)那台名叫“思考”的计算机掀开与人类博弈的第一页,近40年“人机大战”的历史就在这一天被彻底改写了。

“别人都说你在卡内基·梅隆大学是个非常出色的学生,是吗?”有人这样问许峰雄。

“我也不知道,”他腼腆地笑了,“我们学校不排名次,学生只分为合格和不合格两种。不过,我不是教授的好学生。因为我不喜欢按照教授的计划走,总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许峰雄中等个子,看上去温文尔雅,年龄不算大,却已早生华发。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有时候有些木然,似乎心不在焉,但是突然间又会神采飞扬,把脸上的表情,甚至全身都带动起来。1997年5月那次持续一周的“人机大战”之后,“许峰雄”这个名字在全世界传扬开来,也为很多中国人所知晓。但是,昔日的同学和今日的同事并不叫他“许峰雄”,而是叫他“CB”——Crazy Bird,意思是“疯狂鸟”。

CB的早期教育履历很简单,却令人印象深刻。他自幼好新奇之事,读中学时“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海阔天空恣意驰骋”。在大学读书时固然成绩优秀,但他给同学留下的印象是“思想异于常人”“特立独行”。1982年,他来到美国,进入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系学习,又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学生。他所谓的“不是教授的好学生”,包含如下事件:有一天,校园网络出现了一个“黑客程序”,可以控制老师和学生的计算机系统,还能把大家私下往来的电子邮件发布到学校网站的电子布告栏上,以致那些“昨天我在洗手间捡到的连裤袜是谁的”之类的隐私也被公开。而始作俑者正是CB,他只不过是在愚人节开了一个玩笑。曾任微软公司高级副总裁的里克·雷斯特博士,就是这一事件的“受害者”之一。那时雷斯特是这所大学的教授,而CB只是计算机系一个尚未取得博士学位的学生。

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证明许峰雄的“特立独行”不是夸张。他后来总是说,自己走上“人机博弈”的道路完全是机缘巧合,也指的是这件事:

有位教授来找我,要我帮忙做出一台能下国际象棋的电脑。我喜欢下棋,也喜欢电脑,还知道为了让电脑学会下棋,研究者们已经努力了很多年。但直到那时,电脑还只具有业余选手级别的棋力。我喜欢做这件事,可是我不同意教授的计划。他打算按照国际象棋的64个格子做出64块芯片,所以那是一个很大的东西。我觉得这种做法很笨,就对教授说:“现在的技术可以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芯片,为什么要做64块?”教授坚持当时流行的观点——如果要加快电脑速度,必然会增加电脑体积。我说:“不一定。”结果我和教授发生了冲突。我说:“如果你做成一个芯片,我就参加。”教授很生气,说我根本就不想做。

CB离开了教授,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非要做出一个来。”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导师孔祥重。导师支持他,但又说:“人家已经开始,你忽然另起炉灶,那就一定要做得很快,学校没有时间等你。”

导师问他需要多长时间,1年还是3年?

他说:“6个月。”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历程。没有人要求他去做这件事,这是他自己想要的。“很多事情,你不做就不会理解其中的艰难,一旦做起来,才会发现自己低估了困难的程度。”他这样说,“面对那么一大堆问题,我有时候担心自己也许要做10年。”旁人遇到这种情况,也许会退缩,至少会要求导师给自己更多的时间,但他是CB——疯狂的鸟,他不肯退缩。

卡斯帕罗夫

每天从早到晚坐在电脑前,他要把3.6万个晶体放在一块长6.8厘米、宽6.7厘米的芯片上,每一条线路都要重新设计,这用掉了第一个月。然后他要把一点一线画出来,有几万个点和几万条线,其中大部分依靠手工完成,这又用去了4个月。每天的工作时间越来越长,昏天黑地,不分昼夜,但最大的问题是“前途难测”。他一边往那个小小的芯片里面塞进晶体和线路,一边对自己说:“应该可以,应该可以。”

第六个月开始的时候,他将3.6万个晶体连同所有电路全装在芯片上了,再多一条线都加不进去。然后开始检测,在发生错误的地方重新设计,这用去了最后一个月。6个月限期全用完了,他的芯片真的诞生了,不仅能够正常工作,而且比那种由64块芯片组成的系统还要快10倍。

他把自己取得的第一个成就叫作“晶体测试”。它的样子粗糙,甚至不是一台像样的电脑,但是他的同学都为它惊讶不已,对他说:“你应该带着它去参加国际象棋比赛。”他去了。在一场机器对机器的博弈中,“晶体测试”两胜两败。那是CB第一次参加大师级别的比赛,是在1986年。

初露锋芒,CB信心大增。他继续在“晶体测试”上投入自己的激情和智慧。一年后,“晶体测试”参加北美冠军赛,战胜所有对手。

CB狂热地爱上了他的芯片,并且热情与日俱增,似乎没有止境。“我想做一台运算速度更快的机器。”他对同学说。他已经计算出,如果能把电脑的速度提高1000倍,就能接近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水平。

导师看出学生前途无量,给他5000美元,要他做出一台真正的电脑。他还为电脑取了一个既浪漫又沉稳的名字,叫“深思”。

一年以后,“深思”诞生。CB带着它去参加比赛。这是他第一次用电脑与人下棋。“深思”一往无前,进入决赛,可惜在关键一役中输给一位特级大师,屈居亚军。

CB把“深思”带回家,再接再厉。那时,“深思”已经拥有200块芯片和2个处理器,每秒钟能分析70万个棋位。半年以后,“深思”战胜特级大师本特·拉尔森,声名大噪。

“深思”如果是一个人,有人类的七情六欲,那必是当之无愧的国际大师。至此,CB已是全校闻名的传奇人物。教授们开始对这个学生津津乐道:“我们的机器是全世界第一台击败国际大师的电脑。”“什么叫研究?这就叫研究。”

1989年,CB毕业了,获得博士学位。IBM正为推进“人机博弈”项目煞费苦心,听说此事后,当即认定此人的工作能力具有世界级水平,其研究成果甚至有可能击败世界冠军。于是公司派人前来游说,说IBM将帮助他制成更大更快的计算机。这正是CB想要的,于是,他和两个伙伴一起进入IBM。

从“晶体测试”到“深思”,CB用了4年时间,现在他要开始新的历程。新电脑改名为“深蓝”,其理论根据是他的博士论文。那时候CB已经闻名全美,因为《纽约时报》在头版发表文章,说这是一场“电脑与人脑之间的战争”,弄得人们既兴奋又紧张。

“深蓝”的主机

现在人人都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但是“总攻”发起之前的那一段时间仍然漫长。从“深思”到“深蓝”,CB和他的“三人小组”用了8年时间,其间有过无数失败、无数烦恼、无数惊喜、无数不眠夜。人们津津乐道于事情的成败,“深蓝”的胜利和卡斯帕罗夫的失败成为那一周世界媒体的头版新闻。美国的《时代》周刊、《纽约时报》,英国的《卫报》,还有新华社、美联社、路透社、共同社,纷纷报道。IBM甚至为这场比赛单独申请了一个站点,每天有上千万用户访问,并发表见解。IBM公司因此名声大振。他们为这次比赛投入1000万美元,然后将70万美元的“胜利者奖金”发给了自己,又从股票价格上涨中获得2亿美元的收益。

但是,CB并不在意这些,在他的记忆中,事情的起点才是最值得怀念的。“一切都基于一个信念,”他这样说,“信念会促使你持续不断地努力。”

《纽约时报》当年的一篇评论说,IBM导演的这场“人机大战”,是演给全球最大的软件公司微软看的,“‘深蓝已经打败了棋王卡斯帕罗夫,它能打败比尔·盖茨吗?”

如今,“深蓝”功成身退,它的一部分被捐给博物馆,另一部分则存放在IBM公司,作为资料,也作为纪念。“深蓝之父”许峰雄并没有向比尔·盖茨发起挑战,而是于2003年春天加盟微软,来到比尔·盖茨麾下。

(怀 沙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成长比成功更重要》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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