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鸿璟
李商隐在《咏云》中写道:“只应惟宋玉,知是楚神名”。宋玉齐名屈原,其文赋之音响彻九州,他的风雅、才情、挚真与爱国情怀,亦已经由文史书墨传为佳话。到了小说《赋圣宋玉》,传统的聚焦叙事走向了复返循环结构,宋玉由“孤立之君子”成为文脉传承中的叙事原点,在轮转之高台上挥展辞彩赋剑,亦在“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理想中化作永恒。
这一架构意图在小说开篇已显端倪。书中第一回的前两段仅有“‘先生跑啦!’‘先生跑啦!’”寥寥八字,此处的“先生”,并非宋玉,而是宋玉家乡的前任先生;这一耐人寻味的文字勾引,也并非是为宋玉所设的铺垫,而是为了引出本书的第一个关键人物——宋玉的老师张鹖。小说前五回沥尽笔墨,塑造出一位知识渊博、甘于奉献、清高儒雅、忠于理想的知识分子形象——张鹖不顾腊树园村的偏远与落后,毅然接替前人抛落的重担,只为文脉相传;他治学严谨,永葆时志,不畏官府追捕之险寻来被禁传的屈原之作,甚至为此害了长久的病症;他关怀学生,尤其是宋玉,离别之际仍亲切嘱托……其间,连同宋玉与周石等人也在这几回中短暂地退居成叙述上的配角,似乎张先生才是小说的叙事焦点。如此叙述偏向一直延续到第五回目。彼时,宋玉前去张先生的坟茔,在师娘口中得知先生生前曾为官一方,只因不堪官府之奸佞小人与愈下世风而愤然落冠,决意归隐,而师娘的话语未尝不是对宋玉往后人生道路的预言。从宏观角度上看,以宋玉为叙事原点的第一段传承在第五回目得到了完成,宋玉的生命也随之实现了向前的延伸。换言之,何志汉从一开始就决心抛弃传统的聚焦叙事手段,即只关注单一时空限制下的宋玉本人,并将宋玉视为独立且完整的生命个体,集中笔力书写闭环区间内的人物故事,而是选择打破时空限制,不只写宋玉一人,还要写宋玉之前人,写传承之文脉;不是写闭环的时空,而是写连续的生命过程,此时,“宋玉”亦不再只是小说的“主人公”,而成为历史复返结构下的叙事原点,承接起架构、延伸与解释文本的重要作用。这一结构手段显然具有将“实体性、个体性的宋玉”抽象为“精神性、文化性、群体性的宋玉”的叙事偏向,因为只有抽象化的生命意象才具有打破时空限制的叙事活力,这在《赋圣宋玉》的结尾部分有更加明显的体现。若仅从第一部分来看,显然,宋玉之所以能够成为宋玉,并不全然依凭个人的天赋与后天的努力,他的生命流淌着前人的血脉,而这个血脉,并非是生物学上的概念,更多是一种文脉。张先生以教书的方式将个人之余光注入到宋玉精神源流中去,于张先生而言,这一过程是超越肉体生命之须臾与世风愈下之局限,进而实现精神高扬之永恒与个人价值之提升的重要机遇,于宋玉而言,则是融汇先辈文萃,构建完全生命,从而走向延续发展的关键过程。进一步观之,这一传承得以实现的基础,还是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共鸣,而共鸣亦即肯定。其间反例,即为周石,他与宋玉师出同门,却最终选择了和宋玉不一样的道路。倘若宋玉本就如同周石一般,其本质与张先生相去甚远,那么任凭如何敲打,也难将其顺利引入正途,所谓传承更是无从谈起。这样的写法显然从侧面肯定了宋玉的高尚人格。某种意义上讲,《赋圣宋玉》之所以用大量的笔墨去写一个先生,是因为在复返循环的叙事意识下,写张先生,实际上就是在写宋玉——以教书为契机,以共鸣为联系,他们的生命在传承中实现了同一性与超越性,只是张先生于宋玉而言,更多地象征着生命发育的前端,传承之河的源流,张先生之经历所进一步揭示的,亦是宋玉生命中的一些本质却又潜藏着的特征及其成因。这样的叙述无疑能让读者对宋玉有一个更加全面的感知。
当复返结构行进到主干内容,即宋玉同朝廷佞臣斗争的情节时,《赋圣宋玉》采用了舞台剧式的创作手法。所谓“舞台剧”,首先是要遵循三一律,即时间、地点和情节三者之间需保持一致性,其次是要有场景性的生动描绘与矛盾性的激烈书写,最后是要有集中的对话式语言描写等。《赋圣宋玉》以宋玉与周石的斗争及朝廷时局的发展为主线,串联起一个个集中书写、相对独立的斗争舞台,又以“文赋”作为破局点,构建起唇枪舌剑的密集对话场域,不仅集中体现出宋玉的过人才气与高尚胸怀,揭露出佞臣的奸诈狡猾与丑恶嘴脸,更通过这一“珠连”式的车轮战布局,使整书的叙述节奏参差有致,松缓适中,在彰显原点意识的过程中亦使得宏观结构更加紧实。在第十四回《忠良臣力奏忠良本好色赋直讽好色徒》中,朝堂成为舞台,宋玉与登徒子成为激烈交锋的双方,“宋玉是否不端”成为双方争论的焦点,楚王、云妃、章华大夫及众多臣子亦一同构建起场景氛围,在整个矛盾的酝酿过程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面对登徒子的诽谤,宋玉当堂作出《登徒子好色赋》,言东家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登徒子之妻则是“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相较之下,自己是“至今未许也”,而登徒子早已“悦之,使有五子”。凌厉的对比重挫登徒子之锐气,加之秦使章华大夫对宋玉赞赏有加,使得宋玉最终不仅巧妙化解了困局,更游说得楚王批准了奏折。在这一回的叙述过程中,宋玉虽失首棋,却于其后步步得势,力挽狂澜,与之相比,登徒子仿若跳梁小丑,尽显糟态。期间,小说又非直陈宋玉之辩词,而是循循善诱,参差各人的疑惑与登徒子的辩驳,在丰富历史叙述、延长审美过程的同时,更使宋玉之辞如剜肉之锋刀刀见血,堆叠高潮而后直落而下,可谓做足了舞台效果。在第二十七回《劣迹层出充斥郢都楚声绕梁倾倒咸阳》中,歌舞馆成为舞台,宋玉同以秦王为代表的秦国势力为交锋双方,矛盾在于是否“借粮于楚”。实际上,在本回目之前,宋玉已同秦王就相关问题展开多次斡旋,上述小舞台之小胜均为这次大舞台之大胜奠定了基础。歌舞台上,宋玉一展雄风,吟辞诵曲。期间,小说着眼于众人反映,将场景渲染涌向高潮———赞不绝口的臣子,使劲从空中挤到前面,只为一睹宋玉风采的嫔妃,以及最终笑撼馆房,直宣“送粮于楚”的秦王,无不令人感慨宋玉之声乐究竟高妙到了何等境界,以至不禁倾羡起文中能够现场赏乐的众人,而这最后的唱诵,即是胜利的欢呼,又未尝不是悲剧落幕前的醉颜。到了第二十九回《忽功忽罪失职入狱乍赏乍惩弃官离朝》,楚国的朝堂再次成为舞台,宋玉与以周石为代表的奸佞势力以粮食安排为核心展开交锋,此处,小说更是将矛盾之戏剧化发挥到了极致,先是前线报得秦将攻楚,在奸臣的游说下,楚王自认宋玉借粮是协秦攻楚,遂将其押入牢房,后前线传情报有误,楚王又将宋玉放出,几日之内,一去一来,寥寥数笔,将楚国朝堂腐朽丑态暴露得淋漓尽致,而这亦成为压倒宋玉的最后一根稻草。走出监牢后,宋玉内心还在延续这样的直呼:“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干”,在这摧人心肠的《九辩》词语中,他已有了往后的答案,那就是辞官归隐,守住内心最后一片净土——而这,不就是彼时张鹖之所为吗?至此,复返结构下的第二段传承得到了实现,亦即宋玉完成了对张鹖主要人生经历的复现。如果说《赋圣宋玉》的第一部分是借张先生写宋玉,那么第二部分,在集中书写宋玉坎坷经历的同时,未尝不可以说同样是在借宋玉写张先生,因为二人的生命,已在更高层次的维度上实现了统一,而舞台叙事本身,又未尝不是他们跨越时空、并肩战斗的映射。正因世风日下,家国凋敝,正因宋玉手中仍紧握着前人相传之“剑”,因此,自宋玉踏入朝堂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他终将以一位无畏者的姿态,去做前人未成之事,同奸佞的臣子展开斗争,也只有切身的经历,才能让宋玉真正领会张先生所传授的话语,张先生彼时种下的种子,亦将在磨砺之中开花,而舞台叙事,无疑是最能够表现斗争的方式,毕竟矛盾集中之时,正是人性生发之处。此外,这一叙事特征或许也与作者的早年从事剧本创作的经历有关,此时语言写作习惯的介入将成为小说舞台叙事创作的重要源泉。
进一步看小说结尾之收束。最后一回《痛别知己苦吟悲秋薪尽耄耋火传后学》出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情节:宋玉在历经人生坎坷后来到鹿溪村教书,遇见了两位天资聪颖的孩童,一位叫陈玉,一位叫秋蕙,其名恰好同宋玉及其爱人春蕙一致,直至最后宋玉抱琴而死,此琴又正是当年张先生所赠——宋玉选择了同张先生一样辞官教书的道路,亦在最终走向了相近的结果,他未尽的心愿,也留待后人相传。至此,小说不仅完成了第三次传承,更完成了其在叙述上的复返结构。联系《赋圣宋玉》中的“三次传承”,全面理解其复返叙事结构及其原点意识,可以从俯视和平视两个视角来看。从俯视的角度来看,《赋圣宋玉》设计了一个闭环的叙述圈套,其间每一个关键人物共同组成闭环中的曲线,并由“经历相似的事件—获得相近的结果”这一过程实现情节上的循环、轮回与复现,确保人物经历的闭环性,同时,又经由“学习—体验—挫败—退隐—教授”这一过程实现前后人物的连接,确保人物经历与小说叙述的连续性与继承性,而支撑这一结构的,就是前文所言“叙事原点”。具体来讲,“张先生—宋玉—陈玉”是小说贯穿始终的核心闭环线索,而宋玉则是这一线索中的关键人物,一方面,他经历张先生所经历,其自身经历也将为陈玉所经历,另一方面,他师承张先生,亦为陈玉的老师,这样的叙述安排无疑最大限度地加强了小说在情节上的闭环效果。承前所述,以宋玉为核心,其生命不仅经由第一次传承得到了向前的延伸,更经由第三次传承得到了向后的延伸。而从阅读接受的角度而言,读者不仅可以通过张先生和陈玉了解宋玉,更能经由宋玉的经历了解张先生与陈玉。在这种往复的交映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及其同时代的交织相扣往往能够得到更进一步的凸显。从平视的角度来看,《赋圣宋玉》所构建的又是一个螺旋上升式的结构,这里,就必须要谈小说的第四次传承,也是文本中的最后的一次传承。小说结尾写道:“此后,宋玉的一班弟子,大都先后分往各方兴办学馆,继承师业”,陈玉与秋蕙喜结连理,宋玉之辞赋亦传为佳话。陈玉与秋蕙作为闭环结构中的第三代叙述者,他们在重蹈前人之路的同时,某种意义上也实现了超越,正如宋玉一部分的人格力量来自于张先生,这一超越同样也离不开传承的力量,这一超越不仅属于陈玉和秋蕙,更是宋玉的超越,是张先生的超越,也正因这一上升层次的出现,使得宋玉最终没有在叙述上完全沦为张先生的影子,丧失作为“叙事原点”的中坚作用,而是作为宋玉自己立身于文本之中——纵使最终同样碰壁,但他较张先生更进一层的思想,或许就在于“明知不可而为之”,并代张先生留下了传世的佳话,而这,或许是只有宋玉自己才能够完成的事业。
那么,作者构建这一复返结构真正的意图是什么?实际上,小说名为《赋圣宋玉》,但当复返叙事结构真正完成的时刻,其所书写的就不再仅仅是宋玉一人,而是以宋玉为代表的历代知识分子。循环性结构下的人物往往带有共性,将这种共性抽象出来,就是知识分子所共有的为国奉献与济世为民的高尚情操,其心之本相互共鸣,其人之声相传甚远。显然,这一文学生命是永恒的。知识分子因共性而相互吸引、聚集,他们或许并不处在同一时空之下,却于冥冥之中践行着共同的使命,而传承本身,足以成为燎原的星星之火,使个体能够超越形而下的器物束缚,以价值意识的形式存在于广阔的天地之间,这又未尝不是一种具有超越性的生命形态,具体地,表现在文本之中,就是通过宋玉这一叙事原点,完成前辈与后代在时空上的交集、传承与延续。由此可见,小说闭环式的叙事特征不仅昭示了生命永恒的可能,更肯定了知识分子群体生生不息的顽强意志。而复返结构的另一叙事特征,即螺旋上升性,实则成为一种殷切的希望。宋玉的结局是悲剧性的,为官一方,兢兢业业,却最终没能改变家国的命运,然而,他完成了对楚国文书的抢救性整理,他将自己的思想传播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他的文章,那些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文字,亦已化作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影响已经超越了那个具体的时代,响彻在更加深远的时空当中。他在共性当中张扬出的独特个性,经他那些不朽的传世之作而在历史的长廊中牢牢站定了“这一个”的独有位置,后世之人在领受悲秋、摇落、雄风、雌风、枳句来巢、空穴来风、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处穷守高、邻女窥墙等等遗产滋养时,是“只应惟宋玉”的!
历史高台几经轮转,此番利剑又赋谁手?沉浮沧海,宋玉以辞赋作剑,以才情化刃,在雄姿英发中写大方文章,展君子风华。抚卷沉思,或许,《赋圣宋玉》所真正想要传达的,并非仅限于辞赋之剑,宋玉,连同历代知识分子手中最为锋利的,永远是那情操之剑,这把利剑背后所凝聚着的,是时代,以及往返无数人的力量,由此,才能历经往复而愈显,洗尽铅华而愈彰,而那些激荡于滚滚长流中的铮铮回音,早已化作永恒的光彩,成为贯穿古今的精神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