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金地
如今是一个读文和读图并行的时代。所谓“并行”,是一个搞文字的人给文字留的一点脸面。现实中,人家图像早已领风骚好多日子了。君不见,抬眼之内,无论是马路上、公园里,还是车站候车室、列车座位上,清一色的手机泛屏,头摇指动。人们要么低头找图,要么仰头自拍或是拍他。
去年秋天我做胃镜,因为需要清肠住了两天院。我的邻床是一对中年夫妇,一个患者,一个陪护。患者男人有呼吸暂停症,吸气是小牛喊妈,呼气是狮吼山岳,中间隔着寂静而遥远的山谷。不但不能入睡,还要替他担着心,真怕他一时憋过去了不是好玩的。好不容易到了天亮,老男睡醒后接着打开手机看起了电视剧,枪声炮声响成了一片:红军占领了娄山关。陪床的女人也不甘落后,开始跟三百米远的亲戚视频,在手机屏里看亲戚吃早饭,问吃的啥?包子?啥馅的?还有甜沫?我喝?我够不着哟!
也是在去年,到了年底,我回老家给父母上坟时,算做节礼,去给一个堂兄订一份刊物。进了邮政所,我问工作人员能订期刊吗?
镇邮政所的女工看了看我,说:现在都看手机了,谁还订期刊?
我说:你别管那么多,你说能不能订吧。
她说:能订。
女工一边侍弄电脑一边对我说:你是咱们镇上第一个订期刊的人。
我说:还是个“外人”。
女工笑了,我却笑不出来了。
我在鲁院学习时,指导老师和我们谈到《拉片子》。他说:如果你们看了《拉片子》还不会写小说,你们别把唾沫吐到地上,吐到我的脸上。
有一天,我在修改一篇稿子时,突然萌生了想找到《拉片子》读一读的欲望,人都难免有速成之心,我也不例外。我想哪怕是有病乱投医呢,说不定它就能治“难产横生”之类的疑难杂症,你能怎么着?
因为一时没找到《拉片子》,第二天早上,我便烹茶看起了2018 年第二期《世界文学》。
天缘巧合,也算是(自以为是)金石相通吧,他山之石已来攻错。远在英国的石黑一雄先生通过《世界文学》发来了“错词”。内容如下:
写那种只能在纸上才真正见到成效的小说。如果一本小说所提供的,也可以通过看电视或多或少地得到类似的经验,那为什么还要写小说呢?如果小说不能提供独特的、其他经验不能实现的东西,那么小说还如何希望去抵御电影和电视的威胁而生存下来呢?
是错词。我咕噜了一句,放下了书本。
窗外阳光灿烂,春暖花开,鸟儿鸣唱,四季里最美好的时光。
龙井茶水金黄里透着浅绿,茶叶像随风而动的文字。我的心激动得直跳,仿佛在用力把石黑一雄的话留下来,把拿《拉片子》来治“横生”的念头抛出去。
这时候窗外的阳光鼓动出一阵大水响,一艘大邮轮正行驶在大海里。海天一色,世界纯净得犹如一块蓝宝石。六岁的小石黑一雄离开了日本,他的目的地是英国,从那一天开始他由一个日本人变成了“英国人”。母亲并没有离开故土时的激动,她平静地坐在甲板上的一把折叠椅上,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在给小石黑讲“美人鱼”的故事。小石黑问道:妈妈,真的有美人鱼呢?母亲说:真的有。小石黑又问道:这大海里就有吗?我能看到她吗?母亲说:这是纸上才有的,你只有在纸上才能看到。
我发呆了,我的视线离开了小石黑和他的妈妈,投向了那个不存在的浩瀚的海面,还有那艘巨大的邮轮,浪花在邮轮的后面滚动出一犁雪线,一条美人鱼正沿着雪线畅游嬉戏。我相信石黑一雄就是在那时埋下了写只有在纸上才能见到成效的小说的“种子”的。
小说想从电影、电视里剥离出来谈何容易,其难度不敢说如上九重,大约也能等同于根治“牛皮癣”了。抛开技术层面不说,光电影、电视的功利性和大众性也是众多作家不愿舍弃的。穷作家想翻身得“解放”,不把小说拍成电影、电视那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当今的电影、电视几乎没有它们不能表现的领域。要写出只有在纸上才能见到成效的小说不光要忍受寂寞还要耐住贫穷。
“就在这时候”,石黑兄病了,在床上躺了几天,心里一直有个东西在烦扰他。最后他找到了那个烦扰他的东西,那就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
“书就在那里,我开始了阅读。”
石黑一雄说他发烧的部分原因可能和这本书有关,还有一部分原因他没有说,那就是邮轮上妈妈讲的“美人鱼”的故事。这看起来有些玄,但这玄也正是电影里不能表现的那种诗性直觉。
“我读了一遍又一遍。”
接下来石黑一雄写道:
事件和场景的顺序不符合时间顺序的通常要求,也不符合线性情节的发展。他所用的离题的联想,或者记忆的变幻莫测似乎将写作从一个情节推移到另一个情节。有时我发现自己在想,为什么这两个看似不相关的时刻被并排放在叙述者的脑海里?我突然间看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更自由的方式来创作我的第二部小说;这种方式可以使书写变得更为充盈,并提供在任何屏幕上都不可能捕捉到的内心活动。
在我看来,石黑一雄的“写只有在纸上才能见到成效的小说”,应该算作人(个体)对事物的直觉感受。这种直觉感受不受事物本身的约束。
法国文艺理论家雅克·马利坦在《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中说:“劳动的过程就是诗,劳动的过程没有产品就是诗。”这和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说的“狼来了”是一个意思。狼没来的“狼来了”就是神话,好小说就是好神话。狼真的来了就是抵御,劳动有了产品就产生了价值,两者构成了一个动态的社会。社会是由欲望推动着的,而“诗和一切欲望处于战斗状态”。
欲望越少诗的敌人就越少,诗产生的过程就越纯真。这一产生的过程不可重复。
有人“异想天开地认为所谓的创造性观念是艺术家自己的头脑为他自己准备的一个理想模式,作品可以设想为这个模式的一个抄本或写照。这样做一定会使艺术成为模仿的墓地”。作品是一个创造物,而不是模本,如同评论家李敬泽先生说的那样:你要是再写出一个《红楼梦》来也只能叫人恶心。任何人想在小说(诗)的创作中总结出一二三来,然后再用这一二三搭上通向电影、电视制作的快车都是对创造性的斫杀。
写作的创造过程全在写作的文本之中,《红楼梦》里处处是创作也处处是创作经验,如果说《追忆似水年华》是缠绕迂回的时间,是时间的生生不息,《红楼梦》就是折叠穿插的事件,是事件的生生不息。比如“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那回,周瑞家的去回王夫人送走刘姥姥一事里就安插了三事:一事薛宝钗吃的什么药,一事给各位姑娘送的什么花,一事引出了金钏,由金钏说出了香菱就是英莲来;可谓一事又生二事,铺下了金钏的后,解出了香菱的前。其事事相扯相绊参差有致的褶裥肌理只有小说才能表现出来。《红楼梦》和《追忆似水年华》可谓中外小说的“纸神”,任何电影、电视都可望而不可及。
作家不可复制,世间再无曹雪芹;小说不可复制,世间也不可能有两部《红楼梦》。评论家陈众议在《世界主义与文学的两难选择》(《文艺报》2015 年11 月9 日)里写道:
“如果没有哥伦布,总会有人发现美洲;没有伽利略,也总会有人发现太阳黑子;但若没有了莎士比亚或曹雪芹,又会有谁来创作《哈姆雷特》或《红楼梦》呢?这种不可替性或偶然性决定了文艺作为民族文化基因或染色体的重要地位。”
一阵熟悉、温暖的气息打断了我的阅读。母亲进来了,手里提着刚烧开的水来给我续茶。你的杯子呢,孩子?我在阅读的开始就泡好了一杯龙井茶。不是在那儿吗?我向放茶杯的茶几看去,上面果然是空的,那杯泡上了龙井茶的玻璃杯不见了。我收回眼光看见书桌上的《世界文学》也不见了,我不解地向母亲看去,像邮轮上的小石黑一雄那样问母亲:这是真的吗?可是根本没有母亲,我这才想起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放好了一沓白纸,上面还没有写一个字。
博尔赫斯坐在离圣马丁广场不远的一套公寓里,一条腿懒洋洋地架在椅子的扶手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刚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书:《两个博尔赫斯》。正像来前哈斯向我介绍的那样:四周是“被神奇地制成标本加以保存的时间”。
金色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房间的深处,深绿的植物叶片在阳光里微微摇动,仿佛时间在动。
博尔赫斯说:“我被文学沤烂。”
说完用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盲人》里的一句诗句:朋友啊,我渴望看见一朵朦胧的玫瑰),嘴角生出一丝笑,长长的下巴抖动着,鼻孔里还哼出了声响。
我对“沤烂”的理解来自老家农村的水坑。在我小时候生产队每年都种上几亩苘。暑天把苘砍下来,削去上头的枝叶,扎成捆推到水里,再在上面压上大石块。几天后苘“沤烂”了,剥下上面的皮制绳。这种绳叫“茼绳”。只有经过沤泡纤维才会变得柔韧,富有弹性,搓出的绳才会经久耐用,用久了表面上还会浸出一层油光。我仿佛看见大师从文学的水坑里站起身来,浑身散发着文学之韧的恒久香气,看上去像“从一本古书上撕下的透明的纸”。
我说:“大师,读你的书让我心神安宁;在阅读中我纷乱的思绪会变得纯粹。”
博尔赫斯说:“那是因为那些文字是垫在纷乱中的石块,看上去像你们民族的方块字。”大师说着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都伸了出来,好像是要做一个方块字的形状,现在我想也许是想做一个门铃的形状,因为正是这时候门铃响了。一个看不见的人能比一个看得见的人更先听到声音,说明大师的头脑还是异常睿智。我惊喜地看了眼博尔赫斯,跑过去开门。
等我抱着邮件回到屋里的时候,大师已经泡上了茶水,也许是佣人泡好后端过来的。可能是我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房间里显得更暗了些,角落里的绿叶也看上去更亮了。我没有看到佣人,也没有听到有人活动的声音。
在我来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只看到了但丁、魏尔兰、惠特曼和叔本华几个飘忽不定的影子(大师喜欢这些先驱们的身影,并创造了他们),再没有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大师见我进来,拿铅笔敲了敲泡上茶叶的玻璃杯子。我看到了里面浮动的茶叶:多么细心的大师啊,他知道我来自中国,放弃了他喜欢的咖啡,陪我喝中国茶。
博尔赫斯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我喜欢喝中国茶,喜欢看这些漂动的茶叶;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倒不如说这些茶叶喜欢看我。她们舒展的身躯像一群舞蹈的仙女。茶是安神的,越喝越理性。你们是茶的国家,非理性的成分却比理性的成分多,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好像是你说过吧?读佛经如同喝清水,读博尔赫斯如同喝茶。”大师说着伸手拍了拍他身边的一把椅子的后背,好像在拍着他的一个好朋友的后背问道。
我这才发现桌子上放着三杯茶,而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显然另一个人还没有来到。
我面对大师,坐在近门的一把椅子上,手指摸着我那杯茶的茶托,看见大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等茶水在嘴里停了一会后,那大大的喉节才像跳着舞似的抖了一下,接着大师张开嘴巴,好像要向我证明茶水他已咽下去一般发出了响声,并伸手指了指我的茶杯说:喝吧。
此刻,在大师的指示下我喝茶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迫切。我没有撒旦派人送来的搽身油,也就不可能像马格丽特那样快地飞翔。我乘坐梦的马车而来,一心一意只想着能快些见到大师,忘记了带路上喝的东西。
我渴得够戗。可那个第三者一直没有露面,属于他的那杯茶正在散发着热气。不等人家来到我就喝起茶来,对一个中国人来说显然有失礼节。我正要张开干渴的嘴唇,活动一下舌头,问问那个第三者的情况,他是谁,为什么还没来到?大师却在我之前说话了,他说你怎么不喝茶啊?这时候的茶正是好喝的时候。等大师说后,我把我的意思说了出来。大师听后哈哈地笑了,他好像很长时间没这样笑过了,抖动着满是褶皱的脖子,嘴角上还流下来了一丝口水。大师拿手把口水抹去,在裤子的侧边上擦了擦,另一只手敲了敲那个第三者的杯子,说人家早喝下去了,只有你那杯还没有动过。
这时我惊奇地发现那只属于第三者的杯子里的茶水下去了一半,和大师的杯子里留下来的一样多。并且上面都有一片漂浮的茶叶芽在旋转着,好像是别的舞女都跳累了,都休息了,只有这一个不累,还在舞动着,裙边发出沙沙的有节奏的响声。我莫名其妙地张大了嘴巴,还用力眨了眨眼睛,我没有看见那个人走进来,不管是从大门外还是从内室里,更没有看见他坐在大师旁边的椅子上端起茶杯喝茶。
大师看到我困惑的样子,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膝盖,亲切地说:“你没听说过有两个博尔赫斯吗?”
我说:“听说过,我还读过那篇文章,叫《博尔赫斯和我》。”
大师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回答,继续说:“两个博尔赫斯:一个是外在的博尔赫斯,他管理一年四季,面包和盐;一个是内在的博尔赫斯,他管理着梦想,还有遗忘的世界上那些看不见的文字。两个博尔赫斯坐在一起,你只能看见一个博尔赫斯,就像一滴水落到了另一滴水上。所以说虚构和实在同在,它们是互相透视的。你的小说,或是你们中国当代作家的小说就是太摞事、太实在了。你们的中医里有很好的神经研究,在小说里却失去了它。”
我说:“我们有个老作家说要贴着人物写。”
大师说:“这没说错,可你要想到是两个人物。”
我说:“我知道了,这两个人物就是博尔赫斯和我。”
大师笑了,再次摸了下我的膝盖,说:“很对,他们是同一现实的两个不可分离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