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湾(五章)

2023-09-01 05:54黄恩鹏北京
星星·散文诗 2023年12期

黄恩鹏(北京)

渤海老城

高耸的烽堠墩台,看护着热闹的鱼市胡同、束鹿胡同与茧市胡同。逛一回早市,带回满蔑篓货物。城开三门:广志、明睙、宁海。有一门不开,用山挡着。

嘎石灯捕螃蟹,柳条筐捞河蚌。弹弓打麻雀不打乌鸦,乌鸦是老罕王的救命恩人。清沙河、苏子河、鹿向河,你的家、她的家,就在岸边住。鱼骨制成项链,鱼刺制成烟斗捅棍儿。嘎拉哈可当女孩儿的玩具,柳木疙瘩削成了冰尜。透支了的童年时光,今又重现。

箭囊挂在墙上,矢镞不再向天。斧锯只用来殳除莽秽。心灵的秘密,传递天堂的风声雨声。一块石头能炼出一把好铜。当太阳普照,禾苗讲述山河,煦风翻动黄金。

云朵花朵共筑世界,风声雨声同行天下。东有柞蚕,西有鱼盐,南有瓜果,北有皮棉。豆腐炖大鲅,清水氽蛤蜊,青韭炒蚕蛹,民间菜肴低调地唱着生活序曲。

秀才谈论天气,众生躬身自醒。窗外已不再是唐朝的天地,无法听见山水诗的吟唱。打马而归的少年,也不再说相思之苦。旧故里,草木深。水井汲水的声响如同初开的雏菊。美人香草,暗器消隐。玉佩以月光的形状,发出若有若无的清脆。来自洛阳的君王,把愿望留在了山顶。以草木的姿态,风里雪里,睡去醒来。乡愁成了一种秘密,已被时间理想化了。一种形状各异的寂静,即便蒙上眼睛,也能分辨。

晓月当帘,愁绪如夜。忽然间,你看见了那个小小身影,在月光底下,像游走的魂儿。那是你的魂儿,曾经丢了几次,都被妈妈找了回来。身边、脚下,全是荆棘。喑哑之辞,如苍白的幻影。从那时候起,你明白了何为拯救、何为救赎。

雷霆在胸,天地阔远。启迪开示,源源不断的精神脉象,凌厉的启引,从一个人的形体动作开始。村子西边,一座小房子,红火火的铁匠铺子里,有家传好手艺的郭家两兄弟,抡开了肌腱突出的壮实臂膀,打造能炖半头猪的大铁锅和能煮十只土鸡的大马勺子。

叶子萌了,花儿开了,春天讲述温暖。夜未央,风已歇,海水冲开了迷失的梦境。

乡愁民间

清沙河与大渤海,龙鸟翔飞,携归客返乡。闲敲棋子,灯花未落。青草低头风里疾跑。湿滑的鸿爪印在了爬满了蟹贝的滩涂。修葺砖石宅屋,修缮庭榭里舍。齐同慈爱,济世利人。

岁月途艰时,聆听贤者的愿望与游子的偿还;江山遥远时,大地被风花雪月反复修饰。太阳明亮,月光无界,不管你走到了哪里,内心守护的,一定是随时随地、脱口而出的方言。亦无需兜售山河的富庶,辽东人闭口不谈身世的独特。生活永远不在别处。泥土深处的瓮缸封存了两千多年,挖出拭净,仍像三月的草芽儿,柔和明亮。

山坡栽桃育李,田野插稻种麦。潇潇春雨,把前世的花儿叫醒,秋风,把后世的果实灌醉。午夜疏雨,月下煦风,蒲苇和蒹葭,婆娑出美人的姿态。西河口那边,谁家小伙儿揭开了马槽舟里的盖头?风声雨声,霜红雪白,新娘子把大海明月一盏一盏燃亮。

往昔有天趣,留给怀旧人。乡愁的配方归属民间。众生的身份拂不去小苦苣、荠菜、薤白与婆婆丁的味道。在归州和青石岭,昔日兵书陈列。被冰河洗净的石壁岩板经受住了风霜雨雪的锻打。能在高崖展开翅膀,绝不在滩涂低伏翔舞。虚度年华误了前程的人是空洞的,在青涩之前,看不见未来。生命的涵义是一种光,它照亮了所有的路径。

镜子并不孤独,照鉴过去,映耀未来。偏安一隅的人,像草木汲取露水,蓬勃和枯萎,都是生命的姿态。站立船头,你划着桨橹,在河海深处放达生命的姿态。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你体验到了前所未曾有的孤单。你以上善之水,润化忧伤的心灵。

慈航在北,归茗在南。僧人送水果给路人解渴。游走山河的诗人,不用玩现代派,语境自然而然充满了暖意。有人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溢满乡愁的月亮里就再也出不来了。兄弟姐妹从四方而来,畅叙从前。日月经纬,山海纵横。飨宴美味,满汉全席。鱼虾是西海的,菜是赤山下农庄的,红酒是东部山区本土酿造的。年轻的回忆是共同经历的。

喝多了不怕:结籽儿的车前子、开小黄花的蒲公英,或者刚抽出水面的蒲苇嫩秆柔茎,清水濯洗,慢火煮水,喝三小碗,解酒除腻,消烦怯火。

石墙庭院

感谢先人,石头与石头,垒砌成一块天。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要以一种仪式展现。像梦幻开成枝叶,像青草长出光芒。忧伤隐藏,柱石与棚石,细枝末节,需要一成不变的姿势。光影里蹲伏虎豹,斑斓闪耀。地理学倾情演绎。时间一柱擎天,可抵千年。打开门扉,虎狼不能进入,蟒蛇不能进入。唯蝴蝶、蜜蜂、蜗牛与黄鹂鸟,可以随意出入。

把一百年切割四百份,分给阳光和月光。混沌了狼烟和炊烟,无法破解思虑。天如青花,地如铜镜。以洞为室,以石为檐,遮风挡雨,在被时间叙写的四千年文明里,乡村和庭院,都将呈现自然本态。那个时候,人民是大地主角,石头是有态度的配角。

先祖与后代,荒年的身体躬成犁耙形状。彻悟的人,踩着高跷,修筑家园。屋可盖,天可补,山水检验坚韧基因。星月的轨迹,是香火的脚印。祖辈在渐次苏醒的泥巴里,把生活一遍遍翻新。层峦叠嶂的山岭,不对树木说沧桑。

你从北边来,渡大渤海,走狼洞沟,入小锅峪,登石棚山。现世的泥土掩埋了古堡,历史的册页迷失了一小部分路途。故事被石头呼吸。鸟兽最先居于宫殿。那些遗存,即是明证:兽穴、岩石的缝隙、鸟巢、孔洞,饱含内容的居民们,为伟大的建筑提供了丰满的时间。石头入世是一种隐喻。悟到的人,必然好命。石头长着翅膀,越过了比天还高的世纪。留守海洋和山谷的人,继续躬耕陇亩。拂净瓦当,滴血认亲。闪光的小篆与隶书的韵律,不容分辩。

以零散的文字,勾勒辽东湾的初秋。那个穿薄衫、在风中站了三十秒钟的人,也一定想着自己如何重返现世。天光云影,大风缭绕。瞳孔关闭了内视。烽火台按吉祥卦象排列。燃一炷香,烧尽黄昏残迹。逶迤的山下,走来了一个背青草的女子,是你曾经熟悉的那个人吗?

辽东湾

辽东湾的梨花开遍腰岭子山,香气弥漫,浸透山河。在不同的时间下地干活,泥土、树木、花草,都有不朽的隐喻。父亲说:经常使用的锄镰,绝不会生锈。光阴愈来愈老,身体愈来愈差。父亲锄镰不离手,他背着下一茬的玉米种子,借春雨下种,很快长出禾苗。风抚雨润,大地宽容。你有理由相信劳动的芳香。战国,西汉,魏晋以及唐宋元明清,铺纸绘城的人,端着罗盘走乡窜寨,设计风水绝佳的庭榭、楼阁和宅院。时间如风掠过,无论是平郭人、辰州人或盖州人,从不认为自己的河流苍老陈旧到了耄耋之年。

东边虎靠,西边龙罩。一城两水,养育辰州。自然之造化不需要深刻的文字考证。天地乾坤,山水境界,人们有办法让自己活得更好。浪漫主义史书典籍,有鲜为人知的象征和隐喻,都会在这里得到应验。大辰州,似边地,却非边地,更像历史的中心。风云变幻在笛声里,声声欢快地畅想。种植稀疏,收获茂密;天地之风,吹拂牧业。

月夜里的绒山羊,更像愈磨愈柔滑的宝石,从汉代迄始,一路走来。从北山啃到东山,从海边啃到河畔。海河之水,引城入壕,河边的檐屋,挂满了灯笼照亮生活。青涩的果子,溢出了白云苍狗。时间深处的鱼群洄游,血脉如水,生生不息。

草泽滩涂那边,绒山羊如同腰绕香草的美人,被黑麦草喂得毛色发亮。香火沓然,烛光辽阔。平民般的高贵里,透出了泥沙俱下的情感。被修辞装扮了的爱是一座城的骨骼。熙熙草木,攘攘生活,淡泊的人,携第一性的精神和第二性的物质,匆匆忙忙,奔走山涧。大地空旷,青禾摇曳。盖了乡愁印戳的邮票成了光阴的图腾。淘气的孩子把回忆放进歌谣涤净。

父亲的良田

父亲是家的千顷良田。他默默耕种,不画饼充饥,不望梅止渴。他要做的事,是一遍遍翻耕土地。他对园子里的每一垄菜畦,都悉如掌纹。西城那边有大海和盐场,东城这边有山林和谷物。崇尚光风霁月的人,把梦境放入瓷瓶。清风涤净了大地,以马齿苋和荠菜根儿果腹的日子,仍把世界视为指关节,疼痛一番,抚慰一番。这一生,要经过多少山河,才会让命运转机?实名不改,虚词难再,宿命里的守望,总会让生民本分活着。

至高无上的拱廊,有空间的量变。每一缕印迹都是历史的抓挠、锯锉和刻凿。雷雨之后,白云更白,阳光更亮。乡俗深处稻米愈加香甜。不知水田在哪里的人终不配回忆故乡。黑夜之外,有人打开家门,听月光讲述从前事情。你把身体倒空,让积德行善的好风吹进来。葡萄架缝隙间有风吹过,父亲在泥土深处注视你。你听见远处传来了辽剧唱腔:三叉口。挑滑车。花脸。梅花调。节节旺。鸡啼令……清风澄净,青铜古朴。以梦燃火,为命取暖。以方寸之心放飞灵魂的千尺大鸟。挂在了屋檐上的月亮,被一年年的目光和清风擦拭过、打磨过。它的表面,凝结了一层又一层白霜,如水一般,轻轻荡漾。

清沙河畔,滩涂的风雨,是时间的沙漏,流变了年月日和时分秒。那片草滩留下了珠颈斑鸠和金眶鸻的啼鸣。两岸的山,阴坡、阳坡,都有花草生长,不露半点祼土。果实把魂魄寄存给上游的壑谷保存,倚山傍海的庭院饲养了梦想。剔除了停顿,留下的是一段非凡的交响织体华彩。此世与彼,胸藏涛浪者,用花香抚平荒芜。携悲悯种子,自大地深处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