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麻雀(外一篇)

2023-09-01 05:08刘奔海
湛江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蝉儿蝉声麻雀

◎ 刘奔海

乡下的麻雀

要说最常见的鸟,人们首先想到的应该就是麻雀了。麻雀真是太普通了,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它灰不溜秋的,却性情活泼,好奇心强,整天在乡间的树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很令人烦;或者飞到农家院子里,在地面上跳来跳去寻找吃食。老家的人都叫它“跳儿”,不知是说它在地上总是跳跃着前行,还是“噪”的转音。虽然麻雀胆大喜欢亲近人,但警惕性却很高,想要徒手抓住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麻雀的名声并不好,甚至曾是“四害”之一。记得小时候生产队里还种谷子,一到秋天,金黄的谷穗都垂下了头,这是麻雀最快乐的时节,谷地里,一群群麻雀贪婪地啄食谷粒。那时,人们自己都吃不饱,辛辛苦苦种的庄稼哪能这样让麻雀随随便便地抢吃?村民们不时地在地里赶麻雀,呼赶一声,黑压压一群麻雀飞起逃离而去;可你刚一转身,它们又飞了回来,好像是在故意和你作对。人们在地里扎上个稻草人,还给“他”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吓唬麻雀,可也没多大效果,再笨的麻雀也不至于一次次被一个一动不动的假人吓住。

地里的庄稼要防止麻雀糟蹋,收回家的粮食更不能让麻雀偷吃。小时候,我常常负责看护即将入仓的粮食。夏秋季节,母亲常会在院子里晾晒各种收获回来小麦、玉米、豆子等,每当这个时候,一群麻雀便藏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小眼睛一直滴溜溜地盯着地面,随时准备飞下来偷食几口,送到嘴边的食物它们又怎能错过。母亲让我坐在树荫下,赶麻雀。对于母亲交给我的这个神圣使命,我不敢有丝毫懈怠,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我与麻雀斗智斗勇!只要它们蠢蠢欲动,刚飞离树枝准备往下俯冲,我便站起身来,大喝一声,它们立即缩了回去;有时它们已经飞到地面,都张开了嘴巴,可看我飞冲过来,只好悻悻地逃离。那一群群麻雀又急又气。刚开始,它们根本没把我一个小孩子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我竟然看管得这么严,根本不给它们丝毫下口的机会。有些麻雀只好飞去别家院子,但也有些大胆的麻雀,只要我和它的距离不接近3米,它都要急切地啄食上几口。而等到粮食晾晒好了,母亲端着簸箕在一边簸去土和糠,捡去杂物,麻雀便心安理得地在下面啄食那些被吹落的干瘪颗粒,赶都赶不走,好像是家养的一般。

因为麻雀祸害庄稼,又最亲近人类,那些年,人们想方设法地去捕捉它。

离我家不远有一位叔叔,他是一个捕鸟的能人,用一张篮球场一样大的网捕麻雀。我家门前,以前有一个打麦场,喧嚣的夏收过后,这里便是麻雀的天堂,是天堂也是地狱。无数只麻雀正在麦草垛下专注地寻食麦粒,那位叔叔在一个角落里控制着大网,当他看到麻雀越聚越多,时机成熟了。突然,大网从天而降,速度极快,迅雷不及掩耳!惊慌的麻雀刚想飞走,却已被死死地罩住,它们在网孔里拼命地挣扎,翅膀都折断了,鲜血从它们弱小的身子里一滴一滴流淌下来,眼睛里满是惊恐。可是越挣扎卡得越紧,过不了多久,便没了气息……这些被捕获的麻雀临死前大概想不通,偷吃人们的粮食,被人们驱赶;而现在只是啄食人们不再要的麦粒,却要葬送性命。

而我们小孩子,是用弹弓打麻雀。有一个小伙伴,他的弹弓打得非常准,一次跟着他去打麻雀,只见他瞄准树上的一只麻雀,“嗖”的一声,一只麻雀瞬时便从树上掉了下来,他迅速捡起那只麻雀,——它的头耷拉了下来,鲜血从它的肚子上流了出来,两只小爪在微微地颤抖。他用泥把这只奄奄一息的麻雀裹起来,烧上一堆火烤。不一会儿,泥块就烤成了焦黑色,地上一砸,已经烤熟的麻雀的香味一下子扑鼻而来,小伙伴吃得津津有味,可我却没吃一口,我吃不下去。

为了保护粮食,人们到处驱赶麻雀,捕食麻雀,可麻雀依然不愿意离开人类,它们还喜欢把巢筑在人们的屋子里。过去,人们盖的房子都是土墙,屋檐下、墙洞里便是麻雀做窝的佳所。那时的我,常常想,要抓住一只麻雀多好,可它们的窝太高了,根本够不到。等到麻雀孵出了幼鸟,便会看到麻雀父母整天忙忙碌碌地飞出飞进,只要一飞回来,就能听到雏鸟在窝里兴奋喜悦地叫,我没有看到过这种场景,但我后来在电视上的动物世界里看到那些鸟儿喂养鸟宝宝的画面,是那样的温馨。那些雏鸟全身还没有长毛,眼睛还没有睁开,粉红的血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一感知到父母带着食物飞了回来,雏鸟们便一齐伸长脖子,仰起头来,张开嫩黄的嘴巴,唧唧地叫,那个嘴巴张得特别大,整个脑袋就是一张张开的嘴巴,我能想象它们渴望爸爸妈妈把食物投喂到自己嘴里的那种急切的心情。

我渐渐地长大了,才知道其实麻雀对农业生产还是有功劳的,对于消灭农作物的害虫,它们可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它们吃的那点粮食和它们保护的粮食比起来真的微不足道。也正是因为这样,现在麻雀还成了我国的二级保护动物。前些年,农田里普遍使用农药,害虫被毒死了,很多麻雀也被毒死了,令人心痛不已。

对麻雀来说,最难熬的时光就是冬天了,寒冷的冬天,唯一可以看到还在室外觅食的鸟儿好像就是麻雀了。冬天里,能飞走的鸟儿都飞到南方去了,在乡村,似乎只有麻雀坚守着。它们时而飞到农家小院里啄食,时而又飞上墙头、飞到屋檐下,或者飞到院内院外那些低矮的树枝上,头缩进身子里抵御寒冷。它们的反应变得迟钝,只有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时,才会扑棱棱地飞离。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偶尔还会在野外看到冻死僵硬的麻雀尸体。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是最善待麻雀的。我家的后院,有一棵高大的枣树。每年秋季,那红艳欲滴的枣儿高悬枝头,引得每位路人都要驻足观望。每年都要经过几次“卸枣”才能卸完一树的枣子,但每年的最后一次“卸枣”奶奶总要让我们留一些枣子在树上。奶奶说,冬天,那些寒风中的麻雀无处觅食,给它们留几颗枣子过冬吧。给麻雀留红枣吃?我那时觉得很可笑。其实那些枣儿都被我悄悄地一天一两个打下来吃掉了。

几年前,母亲溘然长逝,腿脚不便的父亲也被哥哥接到了城里,于是,老屋里的一切都被尘封了起来,变得死寂而冰冷,一天天地荒芜。去年深秋时节,回了一趟老家,当我打开那扇已锈迹斑斑的铁皮家门,走进屋里,地面上已蒙上了一层灰尘,脚踩上去,都可以踩出清晰的脚印,屋子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屋梁上几只麻雀的叫声和它们扑棱棱地飞来飞去的响动。这个时候,它们是最自由快乐的了。

它们看到“主人”回来了,似乎更加欢快,飞前飞后,叽叽喳喳地向我问好。其实,它们已成了这里的主人了,而我,则成了客人。

不息的蝉鸣

炎炎夏日,每天耳边都是一只只蝉儿此起彼伏的嘶鸣。蝉是夏天的精灵,夏天要是听不到蝉鸣似乎就少了一种韵味,让人感到死寂般的闷热。可小时候却不懂得听蝉,听着它们扯着嗓门喊着“知了,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觉得它们才不知天高地厚。

夏日的傍晚,是捉蝉蛹的好时机。我们一群孩子提着一个小袋子,沿着村外的渠沟小路前行,只要是有树有草的地方,我们都会仔细地搜寻。这个时候,蝉蛹刚开始出洞,地面上会出现许多小孔,那种孔不像粪金龟这些掘地昆虫的孔穴,外面总堆放着泥土,洞里洞外一样大;蝉蛹的孔很隐秘,有的小得像针眼大小,外面什么也没有,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有经验的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它的里面很大,一只蝉蛹正藏在里面。因为这两种昆虫的工作方式不同,粪金龟从地面开始挖掘,进入洞里,挖出的土就堆在洞外;而蝉蛹则是从地下钻上来,最后才打开出口的门。

只要用手指对着小孔轻轻一戳,洞里便豁然开朗。有的洞很浅,一只肥胖的蝉蛹正坐在洞里向上观望,忽然看到洞口大开,不知是疑惑不解还是欣喜不已。这时你只要向洞里伸个手指头,那个渴望光明的小家伙便像遇到救星般用六肢抱住你的手指,你只要往上轻轻一提,它便落入你的手掌;但也有些聪明的蝉蛹,它刚抓住你的手指,便发现情况不妙,六肢一松,又掉进洞里,死也不出来,如果洞很深,我们便只好放弃。当然,捉那些已爬出洞口正在草丛中、树身上爬行的蝉蛹是最容易不过的了。夜很深了,我们提着沉沉的袋子,听着袋子里沙沙沙的抓挠声,心情愉快地回家去了。

可怜这些小生灵,还没有蜕壳展翅飞翔,还没有享受一天的光明时光,便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蝉蛹是如此普通,如此渺小,在我们眼里它甚至都算不上生命,我们肆意地用它来玩乐,把它放在油锅里煎炸后当作美味享用,或者用它来喂鸡喂猫喂狗,现在想来,它们忍受着何等的疼痛呀,可它们忍受着,忍受着,到死也一声不吭……

那些逃过了我们魔爪的蝉蛹连夜开始它们的蜕变——“蜕壳”。我没有见过蝉蛹蜕壳的过程,只是有时清晨出门,看到那些还没有完成蜕壳的蝉蛹,攀附在杂草或树干上,它的背部裂开,浅绿色或乳白色的新蝉从裂缝中鼓出来,有的头已经露出来,透明的蝉翅褶皱着,一动不动,样子丑陋得吓人。听说,如果在一只蝉双翼展开的过程中受到了外界的干扰,这只蝉将终生残疾,也许根本无法飞行,并且无法发声。就像武侠影视里那些正在修炼武功的武林高手,容不得别人的丝毫干扰。那些刚从壳里爬出来的蝉翅膀很柔软,是不能飞的,它们缓缓地爬向高处,接受阳光的洗礼,很快就会变成能飞的黑蝉。

夏日里,我们最快乐的是去田野里捕捉树上的黑蝉。炎热的中午,大人们还在午睡,我们一群小孩子带上我们的捕蝉工具(在一根长竹竿顶上固定一个用塑料袋做的网兜)溜出了家门,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棵大树底下,循着蝉声举起竹竿,把袋口悄悄地靠近正在树枝上尽情歌唱的黑蝉,只听“吱”的一声,受到惊吓的蝉儿,刚要飞走,便掉进我们“透明”的圈套里,黑蝉在袋子里乱飞乱撞、惊恐地鸣叫,这时,只要迅速地放下竿子去袋里抓,它们很少能逃走。我们兴冲冲地提着一小袋“捕获品”,在野地里挖个洞,把它们塞进洞里,又用柴草把洞口堵上,点火,烧烤。那一只只可怜的蝉儿在洞里哀鸣,我们却在洞外欢呼雀跃……然而,蝉声依旧,似乎在向我们示威,表达它们的愤怒;又像在嘲笑我们,嘲笑我们妄想禁止它们歌唱。

我从一个不知敬畏生命的“熊孩子”开始变得懂得感知动物的疼痛和情感,那些被我捉住的蝉蛹,被我折磨施以“酷刑”时,它们虽然不能鸣叫,但当我看到它们的六肢胡乱地舞动时,忽然有了一种罪恶感。后来读到了法布尔的《蝉》,讲到蝉的幼虫要在地下生活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然后才来到地面上蜕皮成为成虫。成年的蝉只能在阳光下歌唱五个星期,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它们要交配、繁殖、然后死亡。“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我被深深地震撼了,不禁对蝉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同情与感伤。我很少再去捉蝉了,我觉得它的生命应该受到尊重。

从乡村走进城市,我的眼界一下子变得开阔,城里有精彩奇幻的世界,有动听美妙的音乐,大街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在这个充满着竞争和欲望的世界里,我越来越感到了孤独,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渺小得如同蝼蚁,卑微得不敢把头抬起,任人宰割,任人欺凌。在繁华喧闹的都市里,那单调聒噪的蝉声我似乎再也没有听到过,受到工作和生活双重挤压的我,常常感到身心疲惫,对任何事物都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再次听到气势磅礴的蝉鸣,已是十几年后的事了。那时正值盛夏,艳阳高照,大地葱茏。而我,却在人生的道路上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打击、嘲笑和冷遇,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我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家乡那个生养我的小村庄。

宁静的村庄里,我的心情却难以平静,我再也不是小时候的我,可以无忧无虑地在田野里和小伙伴追逐、嬉闹,受到一点委屈可以向母亲哭诉。走出家门就是个大人了,家里再也不是我避风的港湾。一天中午,我昏昏欲睡,忽然屋外隐约传来一声蝉鸣,那种久违的鸣叫声叫声由远及近,仿佛是一声号令,顷刻间几乎所有的蝉儿都鸣叫了起来,仿佛击鼓作战一般,它们喊着“知了——知了”,仿佛我的伤痛它们都已知晓,——什么苦难我们都经历过,你那一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啊,小小的蝉儿都在为我呐喊鼓劲吗?我的精神随之一振,仿佛一下子融入了蝉声的世界,那声声嘶鸣的“知了——知了”的叫声,我再也不觉得它是那样的刺耳和聒噪,那小小的生灵,在深厚的泥土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它们挖掘,摸索,前行,一定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磨难,承受了炼狱般的煎熬和等待,可它们,却从没想过放弃。我的的确确被这声声嘶鸣的蝉声深深打动,它宣泄了怎样的一种热烈和兴狂啊,我忽然觉得这才是世间最动听最恢宏的音乐!

捉蝉已成了遥远的记忆,听蝉又成了我心灵的享受。

我相信,蝉是真正快乐的,它们弱小但不渺小。在黑暗中便默默地求索,在阳光下便尽情地歌唱!尽管它们在经历了暗无天日的漫漫长路后只能拥有一个多月的阳光,即使短暂的欢乐之后又要面临死亡,它们也不感伤悲哀。只要有阳光,它们就要歌唱,为这个夏天而歌,为整个天地而歌!为了庆祝这得来不易却又如此短暂的幸福,歌唱得再响亮也不足以表达它们无尽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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