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哇掌的冬牧场

2023-09-01 02:46刘梅花
意林 2023年14期
关键词:小兽马鹿牧人

刘梅花

大雪路过人间。雪落在马牙雪山,落在卡哇掌,落在乌鞘岭。 羊群怕冷,不会在风雪里乱跑,只愿意待在圈窝里,咀嚼黄草。青稞草、麦草、披碱草、青燕麦,各种杂七杂八的干草。而老牦牛性子野,才不想回到圈窝。白牦牛,黑牦牛,花牦牛,一个比一个凶悍,顶着风雪找草吃。

极冷的三九寒天,大风卷雪,毛藏深山的老牦牛从卡哇掌山顶往下撤,一路狂奔到山脚,找个避风的地方蹴着。老牦牛不回圈窝,天大地大,浪逛着,逍遥着。饿了,几蹄子刨开被雪埋住的马莲草。枯黄的马莲草柔韧,草窠蓬松,大雪里也能找到。如果把老牦牛圈养起来,没准会把它给愁死——它不想让人类喂草,只想在大自然里撒开蹄子狂奔。

老牦牛身体里涌动着野性基因,没有被完全驯服。而且有的牦牛,本身就是野牦牛的后代。每年春天,总有野公牛,悄无声息地混入牦牛群里,繁衍自己的后代。而后不辞而别,影踪不见。野牦牛的后代很难看,仿佛从粗糙的模型里做出来的,除了脾气暴躁很野气之外,体形小,长得慢,对牧人的收入那是相当打折扣。当然就牦牛群来说,才不管牧人有钱没钱,能一起撒野就好。

要不是一群老牦牛在山野里瞎逛,深山就不知道如何打发雪天。山野过于空寂,那种天地白茫茫的模糊感,卡哇掌也觉得自己活在世界尽头。作为牧场的主角,老牦牛是山野的守护者。长得虽然凶猛,角叉也够尖利,动不动发怒咆哮,但是老牦牛是素食主义者,小动物们不害怕。蓝马鸡一蹦一跳地跟着老牦牛,狐狸踩着牛蹄印去串门,喜鹊蹲在牦牛背上,睡眼蒙眬地打盹。牧场是老牦牛的小世界,比别的动物更受山神的喜爱,给了它厚厚的绒毛,强壮的体魄——虽然笨重,但跑起来也蛮快的。

天大地大,老牦牛得透彻。它们在山谷里生长,像风一样自由奔跑,喜欢冒险,喜欢体验,充满生命的活力。它们谢绝任何束缚,就算温暖的圈窝,也别想召唤它们,这些唐突的家伙就喜欢顶着一头大雪闲逛。

牧人只操心懦弱的羊群,不用管老牦牛。老牦牛是一种昵称,不是岁数大的牦牛,是说牦牛皮实,老练,所向披靡。说起来羊的毛也不是薄薄一层,但是羊怕冷,动不动会被冻死。它们害怕荒凉寂寞,害怕狼,不肯去很远的地方觅食。牧民们早在秋天就开始晒干草,给羊群储藏深冬的口粮。木头架子上搭着半干的青草,一捆一捆,斜斜披垂着,渐渐变枯。如果把干草一根一根接起来,估计能爬到月亮上去。

草籽多极了,秋天的牧草比人还要忙。所有的野草都晃动草梢子,等待风,等待路过的小兽。漫山遍野,一场巨大的草籽迁徙正在拔剑出鞘。菟丝子伸出带刺的触手,把草籽粘在胡跑的野兔子身上。羊群路过一大片披碱草,草籽抓紧羊毛,离开草甸。老牦牛撒开蹄子狂奔,蓼莪草籽们齐齐呼喊,快一点儿,缠住牛蹄腕里的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一场大雪到来之前,草籽最原始的迁徙已经完成。

山谷里白茫茫的,雪一层又一层,山野里空旷又寂静。你以为所有的小动物都蛰伏起来了,才不是呢。雪地上留下奇奇怪怪的踪迹。鸟儿的爪印像树杈子,干瘦,就那么几枝。小兽和大兽的蹄印像花瓣,扑朔迷离地拓在闪着微光的雪地里。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狐狸?狼?雪豹?反正就是它们在不停地兜圈子。

海拔三千多米的毛藏深山,曾经是西夏人养马的地方,朋友是牧人,正在冬窝子照看他的牛羊。旷野里没有人,他是个独孤的思考者。天地很静,雪白草枯,他坐在石头屋子里抽烟读书。这个老牧人,不会比一场雪更孤独。如果大雪封山,我猜他有一个地窖,储存着苹果、白菜和土豆。在毛藏山深处度过一辈子,陪伴草木牛羊,清风明月,他比谁都单纯自然。深山给人包容,给人豁达,让人忘却贪婪。

雪地里的踪迹很有意思,有的小兽很老实,直直来,直直去。有的小兽就喜欢绕弯子,东绕西绕,大概把自己都绕晕了。有的小兽很诡异,走一截路,消失不见。不知在哪里,又会左跳右跳出现踪迹。大兽们没有必要这么躲闪,大摇大摆留下爪印,还要打上记号,以示领地。

寒风呼号,老牧人戴着棉帽,屋子里生了火,煮一壶砖茶。羊在窗外叫,老牦牛在卡哇掌山脚下奔跑,牧羊犬披着一身雪打外边回来,世界多么澄澈干净。牧场的日子淳朴真诚,带有古典哲学的意味。

如果你觉得山野空旷寂静,啥也没有,那简直就是错觉。各种动物都在挖空心思捕食。草窠后面可能躲着狐狸,岩石后面可能躲着野狼,石洞里免不了藏着黑鹰。老树上有一群乌鸦窃贼,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大大咧咧地把啄木鸟深藏的坚果偷光。一群灰雀子揪头拔毛打架,用爪子按住彼此的脑袋,狠啄。而深深的土层里,藏着冬眠的蛇、旱獭、瞎老鼠。数不清的嗜睡者打着鼾,沉沉入梦,多大风雪都惊不醒。

大雪稍微一停,尤其是深夜,整个山谷里全是声音。冰冻的岩石发出断裂声,大河里冰块膨胀破碎,树木冻折,露出白生生的茬口。老鸹鬼叫,野狐貍奔窜,狼嚎叫,牧羊犬传来几声尖厉的吠声。山猫一忽儿吱吱叫,一忽儿不见踪影。深山里藏着各种未知,也藏着各种怜悯。

这样的深夜,大群的马鹿从森林里钻出来,悄悄地跑到牧人的冬窝子里,找草吃。马鹿和牧人是老熟人,根本不怕他,大模大样地吃他牧场里的草,用无辜的眼神瞅他。如果牧人耍滑,做个麦草人吓唬马鹿,也不行。马鹿认得牧人的衣裳,嘴巴伸到衣裳底下,把干草吃掉。

天一亮,马鹿撤回森林。一群狼埋伏在半途,偷袭马鹿。然而马鹿相当厉害,战斗力比老牦牛都强大。狼只有扑到马鹿身边,才能下口撕咬。马鹿深谙此理,弹跳极高,蹄子像匕首,哪一匹倒霉的狼躲闪不及,被马鹿挖一蹄子,非死即伤。狼和马鹿都不恋战,速战速决,大多数时候,狼溃败,马鹿胜。

雪豹也会拦截马鹿,然而你想不到的是,马鹿跑得和雪豹一样快,但它跳得比雪豹高,飞似的逃走。沮丧的狼和雪豹只好合伙打劫狍鹿。狍鹿个小体弱,打不过大兽,只好被吃掉。

牧人洞悉山谷里的一切,太阳升起又落下,万物周而复始。古代的西夏人曾经在这样的天空下牧马,在某个山洞里,翻开碎石,还有西夏的灰烬,石头上还有他们留下的字符——那些曾经的勇猛或者怯懦。一群牦牛走进山洞避风雪,哞哞叫着。千年时空,在深山野林里,也不过是几声牛叫——老牦牛的吼叫是在和天地说话,山谷听得懂。

若是没有老牦牛,牧场算不得真正的牧场。若是没有飞禽和野兽,山谷就没有灵魂。所有的草木和动物,土生土长,繁衍生息,山谷才成为山谷,才成为有尊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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