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塔寺小记

2023-08-31 07:25黄恩鹏北京
中关村 2023年8期
关键词:石碑石头历史

文◎黄恩鹏(北京)

五塔寺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在动物园北边、白石桥东侧长河北岸,离我所居的魏公村仅两站地。沿中关村南大街向首体走,到了白石桥,遁河道向东,再走2百米即到。如果不急,可以走着去走着回。我之前常常这般走,到了紫竹院就到了石刻艺术博物馆。虽然人人皆知紫竹院,也知白石桥,却哪知河堤北岸有个幽静所在?那里容纳了沉重的历史文化,盛装了高格的文字艺术。当你想着天下那些最美的词句,是否想到要到此观瞻?最起码的,找到精微、圆润和自然的存在。石碑们皆有来处:古都、宫殿、陵寝、佛寺、古塔、石窟、壁刻、石鼓等等,经典、教义、诗词、训诫、故事、梵语等等。古汉语在此呈现,编年史在此集汇。从渺茫中解救一小部分文化透视时代之本相。一块块普通石头,被一双双温热的手摩挲并刻出字就已经是艺术了。五塔寺之金刚宝座塔,是以砖石砌筑的主次分明的塔群。

我居北京海淀魏公村30余年竟一次也没进来过!其实来此处所很简单,或可从大慧寺路钢研菜市场小巷道儿进入。我这么多年走过无数次,但看到门可罗雀、寂静无人,或感到阴气氤氲时,也就不敢踏入半步。现在看来,是自己的心魔所致。若是外地人,或许早购张票去看了。也有网红打卡。我不舍钱财,却舍近求远,陪各地来京的友人到颐和园、圆明园或香山等一逛,不曾进入此处一观,实在羞煞人也。

独一无二的思考,借石头之不朽,让文字得以存活。故事从始至终,记录了一个时代的主体世界。碑文是我们的天空,抬头即能望见。历史的云烟和风雨,天地可以包容,时间不能容纳。我们所能感受的部分,恰恰是历史的光芒。在意义解构之前,我对石碑是绝对不感兴趣的。或有自己的偏见:从墓穴里来的石碑有啥看头?有一年我应好友之邀到张家口,竟进入了辽代一个墓穴看壁画。回来几年都觉得害怕,那可是阴气十足的墓地啊。自此成了梗结。我以无知感知到了,每提及石刻,总是想到地下那些阴郁的坚硬和冰凉。当然地上的衰气亦无处不在。

我对明朝一直没有好感,甚至怵惧,甚至厌恶。而明朝的石碑可谓历朝历代之最。“石出天惊”在我看来是一种贬义而非值得炫耀。石刻是历史文化,作家不懂点儿也说不过去吧。我所认知的“异历史性”也是“本历史性”。一方面,石头和洞穴藏着历史秘密,所铭诗文,可揆度其政体、民生政策的连续与断裂。另一方面又或与现实有某种微妙关联。比如理念的承继和更替。当然我无法蠡测威权的高低深浅。从艺术角度来说,构图、透视、阴刻、阳刻、明暗法、画中姿态与象征手法等等。惯用的、特殊的,密切的、效应的阶层性之社会态度等等。石头本身是冷凝的,文字却应该是有温度的。

摩挲的石头与无法接触的石头到底有何区别呢?或许,只有赋其诗性才能够言说。一些石头流离失所,一些石头找到了故土。拆散了的、团圆了的,在此瑟缩、缄默。但时间知其曾经。也因此想,石头被思想左右,被手操弄,所言所记,有独一无二的比拟和讽喻。园子里所呈现的,是威权的话语体系。若石碑所言与行为所做一致的话,这天下的黎民百姓该是多么幸福!被碑文诠释的历史绝不会是真实的历史。真实的历史不在于言说诺诺,在于是否被民间认可与苟同。

从我自身来说,近而不观,是认知的惰性。时间永远紧张,精力永远不足。可能有时间呼朋引类饮酒,却无时间来此一看。现实性与历史性的比照,或能悟到些什么。更能对接一些历史事件。比如自己正在写作的《辰州书》中的薛仁贵征辽东,恰好在一个展厅找到了“薛礼征东”人物石刻故事:唐朝元帅,渡渤海,救唐王,战敌将。碑体所刻,皆小画幅,一块块、一段段故事。或许这是那个朝代的照相技术,以坚硬耐磨的姿态保留了下来。

工业化时代的家国意识,对于历史,除了漠然,还有悚惧和盲目。举凡有遗迹都似乎与自己没有多大关联。由石碑构筑的“场景”是虚无的存在。小说和传记,亦因虚无而变得更加虚无和戏说。与真实的历史事件没有多少关联。有些时候,驻下足来,判断那上面文字,想着石碑的出处。仿佛捧取炉膛内的灰烬。那些炉火在“时间”的炉膛里得以检验。所有石头都在回答谜语、密辞。落款的时间,定型了那个日子。还有过去了的、正准备过去了的和还未过去了的。胜者王侯,败者贼寇。石头刻标的,是时代之精神史,人的命运史。

图/视觉中国

多年前去过承德避暑山庄,从山庄的气派看一个王朝多么强悍。国体、政纲、武士、谋略,都似与之有关。沃尔科特说:“艺术是历史的乡愁”。意味在于“历史的乡愁”这个词儿。历史是什么?是心中所愿,是自己画的一幅画。其实我们皆不知自己真实“来处”,我们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还要搞清楚那些坚硬冰凉的石头?历史是被砸裂、被焚烧的历史,剩下的只有灰烬了。我所认知的历史当然是昙花一现的时间中某个段落,它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人类化”处境在石头的言说里决然找不到、看不到、摸不到。没有词语接续成功,也没有图像继续连接失败。石头就是石头,所镌文字再美好,也不会唤回曾经的天地苍梦、人间旧颜。所有都是疾速,所有都是嬗变,就像人的一生。

阳光强烈,黄金白银。临近中午了,所有的石头,模糊了线条。那些文字也似乎融化在光线里了。它们在时间的过程里将要重新获得瞻视的角度和方向。这个时候,园子里高大树木便成了主角。园子好像无灌木亦无杂草。所有的树木秀气,个别粗壮。想起黄公望说的:“松树不见根,喻君子在野。杂树,喻小人峥嵘之意。”除了松树,其他树种还有:七叶树、柿子树、银杏树等,且以多株而成主体。受灵光照映,葳蕤、茂盛。两株6百年古银杏树在金刚宝座前旺盛生长,巨大的枝丫,伸向了天空,垂向了地面,用钢管立柱撑住不至折断和倾倒。大树见证朝纲的更迭。

贾岛论《论总例物象》云:“江湖,喻指国也。清澄为明,混沌为暗也。”“百鸟,取贵贱,比君子小人也。”“木落,比君子道消也。”宝座仍屋也,可入内观摩。五座尖塔立其上,宝座下层的须弥座至宝座顶共有五层,每层四周刻有佛龛,每个龛内刻坐佛一尊,总计1561个,如向世界敞开的窗子。我在园子里转着圈儿拍照,高耸的塔身,前后左右,要么拍了四塔,要么拍了三塔。视线总会被其中一塔挡遮,或仰视角度不同无法拍全。有位女士问我拍到五座没有,她叹息说,没拍到五塔,总是遗憾的事。她锲而不舍,分析了画册上的角度,找到了园子主管,上了侧楼,拍到了五塔。而所有的图片,也正是报刊图片拍摄角度。我学她的招法儿,找到主管,刷卡上楼,如愿以偿地拍到了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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