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菲(北京)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也许算是家传影响,从一名青涩的学生到专家型厅级干部,耄耋之年的爸爸所经历的人生风雨不可胜数。所担负的诸多角色中,“语文教师”是他骨子里最喜欢的。
说起来也许是19岁时一次不知天高地厚的经历注定了他的职业选择。
那次,他竟成为老师的“一字师”。
1962年8月底,爸爸正在吉林大学经济系新生宿舍整理床铺。班长等人簇拥着一位气宇轩昂的人进来,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古汉语老师孙维张,想和大家认识一下。孙老师是北大中文系60届毕业生,也是《汉语成语小辞典》的编撰者之一。”
爸爸一听,肃然起敬。
孙老师翻着学生花名册,随口问爸爸:“这个字念什么?我居然不认识。”“笪,古代的一种乐器。”孙老师哈哈大笑道,“幸亏我没读成‘旦’,否则在课堂上要出洋相了。”
爸爸还出主意呢,“以后遇到学生姓名里有怪僻、生涩字,您点名时故意漏下,最后问还有谁没点到。这时肯定有人站出来。您再恍然大悟,你叫什么名字啊?这样就解决问题了!”孙老师被逗乐了,之后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真是我的一字之师!”
1978年,春雷涌动、曙光喷薄。爸爸又不甘寂寞了,居然从每月43.5元的工资里挤出几十张邮票钱,向全国各重点大学“推销”自己。千里马遇到了伯乐,爸爸有幸被郑州大学刘兰坡校长慧眼识珠,面试后决定让他教授物理系二年级的政治经济学。爸爸上了两天班,如鱼得水。无奈,此事被早已选中他的省计委领导知晓,震怒道:“连政府部门都不想去?让他回平顶山!”爸爸一听,只好放弃三尺讲台,怀揣未能延续的园丁梦,“乖乖”地到省计委报到。
上述往事足以证明,爸爸是一心向教的。
如果当年高考时,我被填报的志愿之一河南师范大学录取,或许就能得偿爸爸未了的心愿。后来我心血来潮时,也担任过营区的俄语函授教员,还短暂去多依树的寨子里支过教,均属“有聊胜于无”的半吊子水平。
说来也巧,我百余人的朋友圈中,十几位都是教育工作者。涵盖了小学到大学的跨度,占了不小比例。从塞舌尔亲子游时结识的大壮妈,到十几年前人大新闻学院“充电”结识的黄老师,更别提军校一个班的三位同窗仍孜孜不倦地教书育人。每到教师节,编写一条条私人定制的祝福时,我总会沉浸在与他、她相识的往事中。一年年的发,友情也就一年年的沉淀、堆积。
五月,从胶东访师回来。地图上的井塘标识让我动了再返青州的心思。可公共交通着实不便。无奈向原籍此处的军校同学求助,他热心地安排了初中好友宋大哥招待。在转行做律师之前,他正是一名耕耘讲台、桃李遍天下的育人园丁。
“海岱公园?刚才还看到海岱苑、海岱绿洲。”我好奇地透过车窗打量着街景。
“对,刚才走的那条就是海岱中路。咱们国家第一篇区域地理著作,叫《尚书·禹贡》,大禹的禹。里面将天下划分为九州,就有青州。还有一句,‘海岱惟青州’,是说它处于渤海与泰山之间,自古以来的福地。我们这里也是东夷文化的发源地,当之无愧的历史文化名城。哈哈哈,四线小地方,不发达,肯定比不了北京,但也很值得多转转看看。”
宋大哥脸色黧黑,小平头,身材墩实,性格直爽。不愧为土生土长的青州汉子,对当地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典故张口即来,还有显而易见的自豪。
车子拐过王府大街。“是哪个王啊?”我不懂就问。“明朝的衡王,在青州一百四十余年,共传了六代七王。许多古迹和轶事都和他有关。对了,李老师,你要去的井塘就是衡王女婿的家乡。”“您是教历史的吗?”我好奇地问。“不是,教军事理论的。我就青州人嘛,对自己家乡还能不了解?再说总有外地朋友来,我多介绍点,他们就能更喜欢这里。”
次日一大早,宋大哥夫妇放弃周日休息,前来接我。
车子穿过古城,沿着种满梧桐的范公亭路前行。这是一条越走越熟悉的路。“前面右手边是范公亭公园吧?”“对。李老师去过?”“嗯,上次来青州时,参观博物馆后进去逛过,里面还有李清照纪念馆。”“我们青州名人特别多,当官的、文化人都有。古城嘛!”嫂子接口道。
等红绿灯时,一片树叶被风卷着,轻轻旋落在窗玻璃上。“沙沙”的车轮摩擦声中,我的思绪也瞬间被带回五年前的11月。那是我与青州的一段初遇时光。
可能纬度靠南,这里的秋意比京城淡,所以,仍来得及和落叶们告别、和1500多年的石窟佛像打招呼。
图/视觉中国
为了给身体抱恙的爸妈寻得“天下第一寿”,青州,成为退休后心旅清单上的第一个名字。
临行前,与少年郎闲话。“我知道袁绍占据的四个州里,有一个是青州。不过他特别没用,后来都被曹操夺走了。”“是吗?”我有点诧异,一向理科强项的他居然懂这些。“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他认真地盯着我。呃,四大名著中,《红楼梦》等滚瓜烂熟,唯独《三国演义》实在没耐性读完。因此,被小小鄙视一次也属正常。
旅居青州的第一天清晨,被一连串不歇气的脆亮鸡鸣声叫醒。互相比着抢着,谁也不肯服输。却没恼它们的不逢时,而是暗幸小城仍然保留的乡野气息。
云门山不高,却着实累人。气喘吁吁地拾阶而上,途中看到一侧“蓑老卧豆岩”的题记,驻足暂歇。想当年众人纷纷猜测其意,惯爱说文解意的郭沫若先生给出了权威答案:既然“虫二”能阐释为风月无边,那么此处的豆也非豆。实则繁体字“頭”的半边被淋湿了,去掉“页”字而成。差强人意和别出心裁的区别,其实只在于话语人的身份,是草民还是专家。
通身的大汗淋漓中,倒是“雪蓑”的名字让人顿觉清凉。这位以善书、弹琴、歌唱、蹴鞠为“四长”的落魄文士,幸亏六十多岁时浪迹到青州。据说他尤喜冒雪披蓑,大书诗词于云门山的山谷峭壁间。至今仍留下许多墨宝,如“神在”“超尘离梦”“鬼斧神工”“玄之又玄”等等。
循着他的笔书,终于来到了“人无寸高”的明代摩崖遗迹——古“寿”之王。在通高7.5米的红色大字下,渺小的我不禁虔诚地双手合十,为世间我在意、在意我的人祈得平安。
穿过云门洞后的崖壁上,有大小石窟五个、造像200多尊。有的残破,有的仍存世完好。邻旁茂密的树柯殷勤地为它们拂去岁月的尘埃。它们相伴着,都不寂寞。
古城不大,处处收纳着历史的碎片,让人流连忘返。“北海世家”冯氏书香传承,科第连绵。人才辈出,一门6进士、3举人,辉煌了明清两朝。家训云:“不负君、不负民、不负己”,很合心意。
还有绽放在超级趁东西、超级有料的“小(县级)大(一级建制)博物馆” 的惊艳世界的青州笑。在闻名全国、地位最特殊的博物馆里,珍藏着价值难以估量的国家一级文物——万历二十六年的赵秉忠状元卷。娟秀端正的字迹并未被历史的长河冲淡、洇化,仍旧展示着夺目的熠熠光彩。
最让人难忘的当然要属龙兴寺出土的那几百尊佛造像。从北魏至北宋近五百年的跨度,石、陶、铁等各类材质,为我国佛教考古史上所罕见。比起夺目的外观、巧妙的设计、精致的工艺、柔润的面孔和精美的服饰,每尊佛像脸上慈霭、自信、从容、舒展的微笑才真正触动心灵。
见惯了普通佛像或平淡或冷漠或悲悯神情的我,在看到青州微笑的一刹那,莫名地想哭。想起蒋勋先生说过,“素朴洁净的一尊石雕,说不出来的眉宇之间隐约的悲悯,嘴角淡淡的微笑。什么也没有说,却使人从心里深处升起端正崇敬的欢喜与赞叹。”
是啊,既然历史在这里沉思,我怎能不沉思这段历史?既然美在这里永驻,我怎能不欣赏这种美?
我们到达时,井塘村仍在沉睡着。
随便找户人家吃早餐。刚烧开的热豆浆盛得很满,都快溢出来了。喝的时候,吸溜吸溜地直烫嘴。馅饼大得像小盆,咸菜管够。处处可见山东人的大气和豪爽。
古道、古堡、古墙、古庙、古树、古桥、古门楼、古石台……这座历经600余年沧桑风雨,依旧保存较完好的明代建筑风貌的村落,距城不过10多公里,如沧海遗珠般静静地隐于玲珑山。
“可惜博物馆已经搬家了。时间太紧,不然就能带你去新馆看看了。地方大,特别漂亮。”临别前,兄嫂都有点愧疚。
其实我了无此意。私家车的绣花座套有些抽丝,右后视镜上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纹,剩余菜肴一律打包……衣着朴实、勤俭度日的夫妻俩给了我这个陌生人最大的善意和最隆重的招待。
我早已看到了世间最美、最真诚的微笑,在青州。
只幸,何憾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