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彩霞
1
谷穗,谷穗!谷丰登心里揣着一万只孙猴子跑回家。狗窝里黑漆漆的,也空荡荡的。一万只孙猴子在谷丰登心里开始翻跟头,那个闹腾啊!
到底有多少天没见到谷穗了,谷丰登自己也记不清了,他根本不知道谷穗什么时候走的。当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堂哥谷丰收说要见一见谷穗时,谷丰登还没当回事。他嫌堂哥矫情,人都要死了,还非要见只狗。狗是能给你出殡,还是能给你哭丧?谷丰登说,哥,你要没什么事,我先去皮子厂干活了。谷丰收没说话,跟他回来的那个戴眼镜的说话了,他说因为牵涉到谷丰收的遗产问题,所以必须见见谷穗。
谷丰登问,啥意思,让狗继承遗产?戴眼镜的说,你堂哥谷丰收的全部遗产将由养狗人分期分批继承。谷丰登一下子蒙了。
谷丰登说,哥,谷穗出去玩了,自从你把谷穗交给我,我待它像亲闺女。给它吃好的,喝好的,还给它自由,它想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
谷丰收疲惫地闭上眼。戴眼镜的说,那等谷穗回来再说吧。
谷丰登赶快跑回家,在狗窝里一阵翻找。
黄娟看见了,从屋里出来骂他,狗没得狂犬病,你倒先得了。
谷丰登顾不得还嘴,他说,赶快去找谷穗,我哥要见谷穗。
找谷穗干吗?给他陪葬?
你少废话,让你找你就找。
我上哪儿找去?它是带腿的,又是不带手机的。
你想办法呀!地里,沟里,壕里,旮旯里。
找它干吗?它野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等它自己回来谁知道到哪个年月了?今天就得找到它。
什么事这么急,离了只狗还不行了?
我哥的遗产,让养狗的继承,我哥今天得见着狗。
遗产?你哥能有什么遗产?
谷丰登心里的孙猴子像吃了安眠药,一下子安稳了。是啊,自己一听到遗产就热血贲张,一个光棍把钱都花了能有什么遗产呢?就三间破房,冬天遮不了小北风,夏天挡不了连阴雨。
谷丰登松了口气说,那我先去干活,你在家闲着没事去探探口风,看看堂哥到底有啥。
谷丰登说完就骑上电动车走了。
黄娟来到谷丰收家。谷丰收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黄娟倒了杯温水用吸管凑到谷丰收嘴边,哥,你喝点水。谷丰收眼皮动了动,穗儿……黄娟凑近了问,哥,你说什么?穗儿,谷穗……黄娟说,哥,你放心,谷穗好着呢,等天黑它就回来了。谷丰收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反正他又没动静了。
黄娟拉过一个小凳子,坐在戴眼镜的旁边。
你是?
我是律师,姓张。
律师?我哥摊上事了?
不是,我只是帮他处理一下遗产问题。
遗产?这三间破房你也看见了,够你的律师费吗?
我是公益律师。
不收费啊?那你真是个好人。
算不上。
这宅基地能卖几千,但是我哥的火化费、殡葬费可不止这些钱。怎么着也得雇个唢呐班吧,再买身寿衣,买口棺材,还要招待亲戚朋友。别说几千了,几万都打不住。
张律师沉默不语。
黄娟问,我哥到底怎么打算的?这些事他跟你说过吗?张律师说,没提过。黄娟说,这些他应该提前安排好的。唉,就算他糊涂了没安排,我们也得给他办呢。谁让他没个近人呢!
谷丰登骑着电动车去邻村的皮子厂。路边地里的麦子已经返青了,绿油油的。一群狗在麦子地里打架。有只狗发出凄惨的叫声,谷丰登理都没理。自古都是胜者王侯败者寇,人畜一样,你没有实力能怪谁?
谷丰登在皮子厂干活,一天能挣二百。所以只要能爬起来,他就来。有适合女人干的活时,黄娟也来。两口子紧抓慢挠,就想多挣点钱。儿子为了孙子上城里的学校,在城里买了房子,一家人还贷,紧张得不行。
2
谷穗是一年前堂哥托付给他的。堂哥进城看病,不方便帶着它。
谷丰登很看不惯堂哥对谷穗的娇惯。一只狗,整天儿来乖来的,他去串个门,还非得让谷穗叫他叔叔,这让谷丰登心里别扭。他回来给黄娟说,我活了多半辈子人了,到老成了狗叔叔了。黄娟说,别理他,养狗养猫的人都这样。
谷丰收自己生活不讲究,但对谷穗一点儿都不将就。给它买进口的狗粮、桶装的矿泉水、四季的衣裳、各年龄段的玩具、钙片、维生素,还定期到城里给它洗澡美容。村里人笑话他,他就说穷养儿子富养女,我家谷穗不能受屈。
谷丰登不是讲卫生的人,但还是看不惯堂哥和狗同桌吃饭、同床睡觉。他去一次堂哥家就沾回一身狗毛。后来他就去得少了,再后来,干脆不去了。
谷丰登再看不惯,堂哥病了,将谷穗托付给他照顾几天,他也不好意思不答应。好在谷丰收把狗粮、罐头、肉食、矿泉水等准备得一应俱全,他只要到时候将食物放到狗盆里就行。
麻烦的是还得每天遛它两回。刚开始谷丰登并不情愿,早上还好说,他起得早,带着谷穗出去遛一圈,回来黄娟也把饭做好了。晚上他实在不想动,干了一天活,他就想躺在床上刷刷剧。可是谷穗不干,它趴在床沿,咬着谷丰登的枕巾哼唧,委屈巴巴的,像个孩子。黄娟说,你快带你祖宗出去遛一圈吧,别让它拉家里。谷丰登说,你祖宗!黄娟说,它叫谷穗,姓谷,就是你祖宗。我祖宗姓黄不姓谷。谷丰登就叹口气下床带着谷穗去放风。
农村养狗和城里养狗正好相反。城里养狗是在家撒着,一出门就得拴上。农村养狗是在家拴着,一出门就撒开了。所以谷穗一出去就像疯了一样,这里扑扑,那里闻闻。它一般先到地里拉拉尿尿,然后就是追追麻雀撵撵鸡,玩得那叫一个开心。没几天,谷穗就灰扑扑的了。有人说,谷丰登,你哥家的公主生生让你养成村姑了。谷丰登说,它就是公主的身,村姑的命。
眼看着谷丰收给谷穗准备的那些吃食快没了,谷丰登正犯愁的时候,谷丰收回来了。据他说,他的病有些不好。他不说,谷丰登也看出来了。谷丰收比出去时瘦了一大圈,脸上黄里透黑,或者说黑里透黄。他回来是因为牵挂着谷穗。
他在家待了一周。先带谷穗去洗了澡美了容,又给它买了很多狗粮、罐头、衣服和玩具,堆了谷丰登一床。
谷丰登问,哥,你这是干吗?谷丰收说,我这次去可能得几个月才能回来,还得麻烦你帮我照顾着谷穗。我知道添人添事,照顾谷穗麻烦着呢,这回我出去的时间长,不能让你白照顾,我以后一个月给你转五百块钱的照顾费。
谷丰登说,哥,你这就见外了。
谷丰收说,兄弟,谷穗就拜托给你了。
谷丰收走了,把谷穗留给了谷丰登。
谷丰登养了谷穗一周多了,也不犯怵了。再说他也开始有点儿喜欢谷穗了。他给黄娟说,孙女都没这样跟我撒过娇。黄娟撇撇嘴没说话。
因为谷穗,谷丰登的习惯改了不少。他以前晚上不爱动,现在每天去遛狗,跟着狗跑一圈,跑出一身的汗,倒感觉挺舒服。遛完狗也不回家,就在村里的小广场上一边打扑克一边看妇女们跳广场舞。
小孩子们逗谷穗,让它站着走路,或者故意扔了瓶子让它去叼,谷穗从来不让他们失望。谷丰登笑着说,你别说,这家伙还怪逗人哩!
有一回,黄娟拿着谷丰收给狗买的罐头,上下左右地仔细看。她说,这配料都是好东西,它吃的比人吃的都有营养。谷丰登说,那你吃一罐试试。黄娟说,你才吃狗食呢。说归说,黄娟还是好奇,她打开罐头尝了一口,咂摸咂摸嘴,感觉还行。于是,又尝了一口。尝着尝着一罐就尝完了。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谷丰收果然在微信上给谷丰登转来了钱。就是说好的五百。谷丰登拿着手机问黄娟,你说这钱收还是不收?黄娟说,收吧,不好看;不收吧,照顾谷穗也挺麻烦的。收吧,要不堂哥也过意不去。
谷丰登没有马上收,他给谷丰收打了个电话。先问了谷丰收的情况,然后说,哥你這是干啥?你把谷穗当孩子,那我也不能待它差了,你就放心吧,什么钱不钱的。谷丰收说,你必须收下,不收我不放心。谷丰登说,好,为了让你放心我就收下了。哥,你好好治病。
谷丰登就收下了。
假期里,孙子和孙女回来了。虽然孙子和孙女很喜欢谷穗,但儿媳妇很不高兴,她说狗身上细菌多着呢。她一会儿呵斥谷穗,嫌谷穗舔了孩子的手;一会儿又拿个毛刷一个劲儿地在身上扫,说是沾了一身狗毛。她哪儿都不敢坐,说有狗毛。本来她是想把两个孩子放在老家的,结果天没黑就气呼呼地领着孩子回城了。
黄娟心里很不高兴。她早就盼着暑假了,盼着孙子孙女能来跟他们住一段时间。没想到,因为一只狗孙子孙女还没待一天就走了。黄娟有气没处撒,狠狠地踢了谷穗一脚。谷穗哀叫着跑到狗窝里去了。等谷丰登想喂它时,怎么喊它它都不出来。谷丰登蹲下一看,谷穗正吧嗒吧嗒掉眼泪呢。
谷丰登气呼呼地骂黄娟,整天孙子孙女的,你稀罕人家人家稀罕你吗?咱一天天没黑没白地干,挣的钱都贴补给他们了,也没见过他们一个笑脸。还不如只狗呢!养狗一个月还给咱五百呢。
黄娟也觉得对不住谷穗,就特意给谷穗蒸了有鸡脯肉、胡萝卜丁、鸡蛋、西兰花丁、小米面和豆面的窝头。谷穗借坡下驴地吃了,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儿媳妇打来电话,说孙子孙女不能放到老家,就得上辅导班,要不然没人看。上辅导班得交钱,也不多,就三千。
谷丰登心里憋着一口气,这么大了,还两个,做伴在家写作业不行啊,还上辅导班!真是看不得我们肋条上有一点肉。咱那时候,这么大了早就下地干活了。
黄娟说,说那废话有什么用,那时候能跟这时候比吗?乖乖拿钱吧。
黄娟给儿媳妇转了三千,儿媳妇没吱一声收了。
转了钱的黄娟心里不痛快,就骂谷丰登,都是这狗闹的,见不着孙子还倒赔了三千。
3
一眨眼,小半年就过去了。谷丰登给谷丰收打过几次电话,前两次谷丰收接了,有气无力的样子。后来两次谷丰收没接,再后来就关机了。
出去遛狗时,谷穗常常在谷丰收家的门口赖着不走,谷丰登知道谷穗是想谷丰收了。
谷丰收给谷穗准备的吃食吃完了,谷丰登开始犯难。农村没有卖狗粮的,谷丰登只好在网上找。网上倒是多,看得谷丰登眼花缭乱的。但一看价格,哪一种都不便宜。谷丰登一算,要是按以前的标准养谷穗,那一个月得好几百。谷丰登舍不得,黄娟更舍不得。黄娟说,它再金贵也是只狗,不能把它举到人头顶上去。
谷丰登觉得黄娟说得有道理。谷丰登夫妻俩生活很简单,早上两碗粥晚上两碗饭的,都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用不着花钱。顶多买点儿油盐酱醋,买一回能撑半年。他俩的生活费一个月也就几百,还比不上一只狗。
再说了,谷丰收就前三个月转钱来了,后来就没动静了,也联系不上了。让谷丰登出力气给他代养着还行,让谷丰登自己花钱养,谷丰登就舍不得了。
谷穗的生活质量直线下降。黄娟不是扔给它块馒头,就是把剩的粥倒在它的盆里。起初谷穗宁可饿着也不吃。谷丰登看它可怜,有时偷偷给它蘸点肉汤。
谷穗最终也没拧过人,在瘦得脱了形之后,它开始吃黄娟扔给它的馒头。后来发展到什么都吃,西瓜皮、白菜帮、烂黄瓜……
半年的时间,谷穗从一只温驯、可爱、通体雪白的狗公主变成了一只无精打采、整天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狗乞丐。
它太脏了,黄娟再也不允许它进屋了。以前一闻到饭香,谷穗就叼着自己的盆跑到谷丰登跟前。现在,谷穗再也不往人前凑了。它卧在狗窝里,静静地等着。黄娟想起来就扔给它点吃的,想不起来它就饿一顿。可是,黄娟的记性越来越不好。
一天晚上,谷丰登遛狗回来对黄娟说,这狗好几天都没拉了,腿直打战,是不是病了?黄娟才突然想起来,这两天忘了喂它了。谷丰登赶紧扔给谷穗一个馒头。
有一次谷丰登打完扑克想回家时发现谷穗不见了,他找了一圈没找着就回家了。黄娟说,不用管它,它玩够了就回来了。
第二天,谷丰登一开大门,谷穗果真就趴在大门口。谷丰登踹了它一脚就上班去了,谷穗夹着尾巴跑到狗窝里去了。
过了几天,黄娟说那狗有毛病。谷丰登问,有啥毛病?黄娟说,它好像瞎了一只眼。谷丰登赶快去看,谷穗不光瞎了一只眼,身上还掉了好几块毛,露着伤口。谷丰登想,这准是那天晚上夜不归宿时在外边打架了。
谷丰登那几天对谷穗很上心,喂了它鸡蛋、肉汤,甚至还给了它几块排骨。
黄娟问,跟你哥联系了吗?咱得赶快把狗还给他。
谷穗瞎了一只眼,谷丰登心里多少有点愧疚。他不知道怎么给谷丰收交代。黄娟说,白给他养着就不错了,什么交代不交代的。
谷丰登就又打谷丰收的电话,还是关机。谷丰登又是发短信又是发微信,但一直没有回音。
黄娟叹了口气,咱就不该接这个差事,这会儿觉着烫手了吧?谷丰登说,谁知道我哥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啊!
瞎了一只眼的谷穗更丑了,不光丑,还让人害怕。黄娟看它一眼就吓一跳。黄娟说,以后你喂狗吧,我看见它害怕。谷丰登应了。
这时,儿子打来电话,说儿媳妇把腿摔折了,让他们两口子进城照顾。黄娟伺候儿媳妇,谷丰登接送孩子。儿子都安排好了,那就去吧。这时候不去又会落下口实,说年轻时不帮他们,老了也别指望他们养老。不指望他们指望谁呢?就这一个儿子。
谷丰登又犯难了,两个人都进城,谷穗咋办?黄娟说,我听前街二奶奶说,她扔给她家的狗一盆棒子面,再放上一桶水,半个月二十天都没事。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了。谷丰登搲了满满一盆棒子面放到狗窝门口,又把冰箱里没吃完的馒头什么的扔到盆里。他本来放了一大桶水在狗窝门口,想想不行,万一桶被狗拱倒了,水就都洒了。他就把桶靠在狗窝边的一棵树上,用绳子把桶和树拴在一起。他还专门把谷穗喊出狗窝试了试,看到谷穗能喝着水才放心。
儿媳妇不好伺候。她咸也不说淡也不说,就是脸难看。黄娟给谷丰登说,就这脸,整天跟吊着两刀烧纸似的样儿,家门能兴旺?谷丰登不让黄娟说。黄娟说,我也就给你诉诉苦,还能到哪儿说?
谷丰登也不好受。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他不怕,也不嫌累,他怕的是两个孩子。这个孩子让他讲故事,又嫌他不说普通话,他说了又嫌他说得难听,发音不对。那个孩子让他听写英语,他哪里会英语。
这打仗一样的日子,让他们根本没工夫想起谷穗来。
小孙子突然出水痘了,儿媳妇听说一个偏方,说吃狗肉好得快。儿子就说,把家里的狗宰了吧,一家人都能美美地吃一顿。两个孩子一听吃狗肉也挺开心,抱着他的腿左一个爷爷,右一个爷爷。
谷丰登这才想起了谷穗,他要回家看看谷穗。儿子说,直接把肉炖熟再拿回来。谷丰登说,那是你大伯的狗,咱没权宰。儿子说,你有权养就有权宰。谷丰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答应。等谷丰收回来,咋给他交代呢?
兒媳妇不愿意了,说,孙子不如狗呢。
谷丰登在心里还了一嘴,这是狗的事吗?
谷丰登狠了狠心,给一家人买了一锅狗肉。黄娟心疼得一口没吃。这顿狗肉,吃掉他们俩在村里半个月的生活费。
过了一个月,谷丰登最终还是不放心,搭班车回家了一趟。他一用钥匙开院门的锁,就听见谷穗汪汪地叫了几声,谷丰登的心一下子就从嗓子眼落到心窝窝里了。
他跑到狗窝前,看见棒子面吃得只剩一个盆底了,水也下去了半桶。谷穗看见他高兴坏了,尾巴摇得比风扇还快,扫起的尘土像沙尘暴。它亲热地直往谷丰登身上蹭,谷丰登躲开了。谷穗太脏了,身上的毛黑乎乎的,还都打绺了。
谷丰登着急忙慌地加了棒子面和水,又清理了狗屎。他本来还想给谷穗蒸锅窝头,没等和面黄娟就来电话了,他就急匆匆回城了,他不能耽误了接孙子。
儿媳妇好了,发了赦令,让他们回老家。
谷丰登和黄娟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黄娟说,跟他们一块儿住,吃龙肉也胖不了。谷丰登说,咱还是老老实实攒点养老钱吧,别死心塌地地指望他们了。黄娟和谷丰登对望了一眼,这一眼里啥都有了。
谷丰登和黄娟从城里回来后,发现谷穗正在院子里啃厦子下的一袋干玉米。谷丰登一看,盛棒子面的盆被谷穗舔得锃亮,在太阳底下都耀眼。
谷穗瘦了很多,脖套在脖子上直晃荡,很轻松地就能把脖子从脖套里退出来。谷丰登想自己在城里住的时候,跟拴着狗绳有什么区别?那种被捆绑的日子真不好受。
从此,谷穗自由了。
谷穗一自由,倒让谷丰登省心了。谷穗进出也不用专门给它留门,雨季到来之前,谷丰登就把排水沟清理疏通了,谷穗无师自通,它会从排水沟里进出。刚开始它在外游荡一天晚上回来,后来好几天回来一次。再后来,谷丰登就摸不着规律了。
4
就是这个时候,谷丰收回来了,还带着戴眼镜的律师。谷丰收非要见狗。谷丰登说,那得等谷穗回来。
谷丰登在皮子厂干活时还想着谷穗的事,他给黄娟打电话,探出口风来了吗,堂哥到底都有啥?黄娟说,那戴眼镜的嘴严得很,啥也不说,只说堂哥闭眼前得看到谷穗,要是看不到,遗产就捐给养老院。
谷丰登有点儿心神不宁了:堂哥到底有什么,还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说分期分批地给养狗人,狗活的年纪越大,得到的遗产越多。如果他什么也没有,那还分什么期,分什么批?既然能分期分批,那应该不是一个小数目。
谷丰登想啊想,一愣神,手差点儿卷到机器里。他吓得一个激灵,赶快回了回神。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走神了。他想起村里人传的,堂哥一个抖音号就值老些钱了。他不信那玩意儿,他也不玩那个。他以前看过抖音,看到一些人不是扭就是唱的,扭得不好看,唱得也不好听。有的干脆装疯卖傻,出丑露怪。他就不看了。黄娟以前也看,老是刷到媳妇骂婆婆的事,看一晚上,黄娟能把肚皮气破。谷丰登就劝她不要再看了。
他们知道堂哥拍抖音,起初堂哥的抖音没几个人看,听说专门拍谷穗后,粉丝一天天多了起来。五年下来,粉丝都五百多万了。
谷丰登一下子明白了,他上网查了一下,网上说有五百万粉丝的抖音号能卖三十到五十万。
谷丰登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安稳了半天的一万只孙猴子又开始翻跟头。
堂哥那口气估计撑不到天黑。谷丰登急了,他招呼都没打,骑上电动车就回了村。一接到他的电话,黄娟比他还急,早就出去找了。黄娟还说,那张律师也不是好鸟,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说。他正盼着咱找不到谷穗呢,等堂哥咽了那口气,谁也不知道堂哥有多少遗产,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捐不捐给养老院。我看他是想自己昧下。
他们串街走巷,往这家探探头,往那家伸伸脖。听见哪里有狗叫,就赶快跑过去看,四条腿像安了奔驰的发动机。村里人议论纷纷:这两口子好端端的咋就魔怔了?有的说他们像鬼子进村,有的说他们像特务接头。
村里的犄角旮旯他们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谷穗的踪影。
正在谷丰登心急火燎的时候,儿子回来了。儿媳妇听说吃全麦面粉健康,让儿子回来磨一袋全麦面粉。谷丰登让黄娟在家应付儿子,并小声叮嘱黄娟,千万别让儿子知道堂哥有三十万遗产的事。
谷丰登跑到镇上的打字社打印了二百张寻狗启事,在他们村外和周围村子里的电线杆上贴了个遍。
寻狗启事上的一万赏金让各种消息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说在张庄好像见过谷穗,谷丰登就巴巴地跑到张庄;有人说在李庄见过谷穗,谷丰登又巴巴地跑到李庄。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后来有人打电话说,看到城里一个专门救助流浪狗的车把几只流浪狗带走了,不知道有没有谷穗。谷丰登又赶快搭车去了城里,打听了很多人,终于打听到那家专门收养流浪狗的地方。
那人看着寻狗启事上的照片说,我只收養无主的流浪狗,像这种有人疼有人宠的宠物狗我是不会带回来的。谷丰登很羞愧,寻狗启事上谷穗的照片还是谷穗刚来他家里时照的,后来他就再也没给谷穗照过照片了。
谷丰登说,它现在不是这个样子,它现在有点……
那人说,像流浪狗了?失宠了?
谷丰登尴尬地笑笑。那人说,那还找它干吗?谷丰登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人说,我带回来的狗都在这里,你随便找吧。
谷丰登就一排笼子一排笼子地找了起来。还是没有。
谷丰登走出那个收流浪狗的地方时,太阳快落山了。他匆匆赶到车站,赶上了最后一班车。
下了车往村子里走时,月亮都升起来了。风吹得庄稼沙沙地响,地里还有蚂蚱在蹦跳,偶尔也有田鼠发出的吱吱的叫声。
谷丰登跑了一天实在太累了,他走下马路,躺在路边的斜坡上呆呆地看着月亮。
村子里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
他突然看到谷穗叼着饭盆向他跑来。可是没等他把鸡腿放到盆里,谷穗却转头又跑了。他站起来拼命地追,追呀追呀,都快追到月亮上去了。谷穗站住了,回头看着他。谷穗雪白的长毛在风里微微颤动,他想伸手去摸,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大声喊着谷穗,谷穗突然冲他笑了,笑了的谷穗很妩媚。
可是,谷穗笑着笑着就哭了。它雪白的长毛在慢慢变黑,它的眼睛也瞎了一只,还流着鲜血,它温婉妩媚的面目变得狰狞可怕。谷丰登看得又惊又怕,拼命地咬着嘴唇。
谷穗哭着哭着就变成了谷丰收。谷丰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天一眼,眼神空洞洞的,像瞎了的谷穗,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会儿像谷穗、一会儿像谷丰收的那个身形轻飘飘地走了,向着月亮走了。
月亮照在谷丰登的脸上,他的鼾声很响,但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身体也在一直不安地扭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