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里斯特·卡特
你能想象吗,溪涧旁生活着数百万小生物。如果你变成一个巨人,弯腰俯视小溪的每一处蜿蜒曲折,你就会知道它是一条生命之河。
我就是那个巨人。我像巨人一般蹲伏下来,仔细观察小溪蜿蜒流入低洼处形成的小水泊。那里面有青蛙产下的卵,这些凝胶状的透明球体内,有无数小蝌蚪正等待着破卵而出。
溪流中,米诺鱼飞速追赶乱窜的麝香甲虫。麝香甲虫散发出的气味很特别,抓到手里会立刻闻到又甜又浓烈的气味。
有一次,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来收集麝香甲虫。它们很难抓,最后我只抓到几只,把它们送给了奶奶。因为她喜欢好闻的味道,做肥皂时总会放些金银花。
看到麝香甲虫,奶奶比我更兴奋。她说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东西,无法想象自己之前竟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好闻的虫子。
在餐桌上,她迫不及待地告诉爷爷这件事,说这是她闻过的最新奇的东西。爷爷很惊讶。我让他闻,他说自己已经活了七十多年,竟从未闻过这种气味。
奶奶说我做得对,发现美好的东西时,要第一时间分享给身边的人,这样美好会传播开来。奶奶说得没错。
在小溪里蹚水玩乐,我浑身都湿透了。但奶奶什么也没说。切罗基人从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与大自然玩耍而责备他们。
我经常会沿着小溪走很远,涉过清澈的溪水,拨开柳树低垂的枝条,寻找溪流的源头。水蕨像一条条绿色的花边,镶嵌在弯曲的溪畔,为小蜘蛛织伞网提供了好地方。
这些小家伙会把一根细丝的一端粘在水蕨的枝叶上,然后跳到空中,吐出更多丝线,试着够到对岸的蕨枝。如果成功了,它们会用细丝打结,并且来回跳跃,直到在溪水上方织出一张珍珠般的网。
这是些坚韧不拔的小家伙。如果它们掉进水里,便会被急流冲走,它们不得不奋力浮在水面上,在被小溪里的鱼儿抓住之前回到岸边。
我曾蹲在溪流中间,观察一只小蜘蛛是如何带着丝线越过小溪的。它想织一张最宽的珍珠网,于是选择了一个宽阔的地方,系上丝线,向空中跳去。然而它一不小心掉进水里,被冲到了下游。为了活下来,它顽强地爬上河岸,回到原来那棵水蕨上,又试了一次。
当第三次回到水蕨上,爬到枝条尽头时,它停下来把前肢放在下颚旁,全神贯注地观察起水面。我想它可能快要放弃了,就像我一样——我一直蹲在溪水里,屁股都冻僵了。它一动不动地思索着,突然间,它有了一个想法,开始在水蕨上跳上跳下。随着它来回跳动,水蕨也起起落落。当水蕨升到最高处时,它猛然一跃而起,放出自己的伞网——它终于成功了。
它骄傲极了,在对岸兴奋地跳来跳去,差点儿又跌进水里。它结的珍珠网是我见过最宽的一张。
我顺着溪流穿过山谷,慢慢了解生活在这里的生物。把窝架在柳树上的燕子总是在我身边飞来飞去,和我熟悉之后,它们才安分地待在巢里,只伸出脑袋叽叽喳喳地叫着。青蛙在河岸两侧唱歌,当我靠近仔细去聆听时它们又会安静下来。后来爷爷告诉我,青蛙能感觉到人走路时引起的震动。爷爷向我展示了切罗基人是如何行走的——脚跟悬空,脚趾着地,穿着鹿皮靴在地上轻轻滑行。我一下子就学会了,从那以后我就可以潜到青蛙旁边坐下,而不会惊扰它们歌唱。
沿着溪流散步,我找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它是一块空地,坐落在半山腰上,四周被月桂树包围着。这块空地不是很大,有一棵古老的枫香树弯腰立于其上。当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属于我的秘密基地,从那以后,我便经常去那里溜达。
莫德喜欢和我一起去。它也喜欢我的秘密基地,我们会坐在枫香树下面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欣赏四周的美景。每当这个时候,莫德总是安安静静的,从不吠叫。它知道这是属于我们俩的秘密。
一天傍晚,我和莫德背靠着枫香树坐着,看见一道人影一闪而过,向别的地方走去,原来是奶奶。她离我们并不远,但我想她一定没有注意到我,否则她一定会喊我的。
奶奶的脚步声比微风吹动树叶的低语更安静。我跟在她身后,发现她正在采集树根。
我赶上前去帮忙,和奶奶在一根原木上坐下,把采集到的树根分类。我一定是因为年纪太小才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把我发现秘密基地的事告诉了奶奶。她一点儿也不惊讶,我对奶奶的反应讶异极了。
奶奶说,每个切罗基人都有一个秘密基地,她和爷爷也都有。她虽然从没问过爷爷的秘密基地在何处,但觉得应该在通往山顶的高高的小径上。奶奶接着说,她猜想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而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听了奶奶的话,我感觉很开心,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奶奶说每个人都有两种意识。一种与身体的生存休戚相关,我们利用它来寻求遮风蔽雨的房子和填饱肚子的食物。我们还依靠它寻找伴侣、繁衍后代。我们必须拥有这种意识,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此外,我们还有另一种意识,和身体需求毫无关联,它是精神层面的。
奶奶说,如果一个人仅从身体意识,也即欲望出发去思考,那他就会变得贪婪或卑鄙;如果一个人总是想着欺骗他人,想尽办法从他人身上获取物质利益,那他的精神意识,也就是灵魂,就缩成山核桃那么大了。
当一个人的躯体死亡时,欲望也随之消失,如果一个人一生的想法都如此狭隘,那他的靈魂就只能局限在那个山核桃大小的空间里。因为躯体死亡后,残存的只有灵魂。
奶奶接着说,如果一个人的灵魂只有山核桃那么大,那他经过轮回新生的时候,带着的就是山核桃般大小的灵魂,根本无法体察身边的人和事。渐渐地,他的灵魂会缩到豌豆大小,而且可能会随时消失。如果一个人丧失了灵魂,那欲望就会占据他的全部。
一个人就是这样变成活死人的。奶奶说我们可以很容易认出这一类人。当他们看见女人时,脑袋里只想到肮脏的事;在他们眼中,所有人的身上都只有缺点;当他们看到一棵树时,除了木材和利润什么也没看到。他们永远看不到美好,只是四处奔忙的活死人。
奶奶说灵魂和肌肉一样,只要我们勤加锻炼,就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而唯一的锻炼方法是用它来理解事物的内在,但是我们首先要摆脱贪欲,从不必要的身体欲望中挣脱出来。然后,想要理解事物内在的想法就会开始萌芽,你越想理解,灵魂就越强大。
自然而然地,我们会发现理解和爱是一回事。一个人在不理解某种事物的情况下,就算想要假装爱它,也是不可能的。
听完奶奶的话,我立刻下定决心去理解每个人的内在,因为我实在不希望自己的灵魂只有山核桃那般大。
奶奶还说,如果一个人的灵魂变得十分强大,最后,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前世,并最终到达一个躯体不会消亡的地方。
奶奶告诉我,我可以在我的秘密基地体会灵魂的力量。
当春天来临时,万物复苏,人的思想也是一样,到处充满了生命的迹象。春雷就像新生儿在血污和痛苦中发出的哭喊。这些声响就是灵魂以物质形态重回大地的表现。
然后是夏天,生命力最蓬勃的时候,就像人在壮年一般。到了秋天,我们变得更加成熟,灵魂深处会生出应时回归的特殊感觉,有人称之为怀旧或感伤。接着是万物销声匿迹的冬天,就像躯体迎来死亡,但第二年春天来临时,它们又会活过来。切罗基人都知道这些道理,而且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奶奶说我以后就会知道,我秘密基地里那棵古老的枫香树也有灵魂,不是人类的灵魂,而是树的灵魂。是奶奶的爸爸把这一切教给了她。
她的爸爸叫布朗老鹰,他对树木的灵魂有着很深的理解,甚至能感觉到树的思想。奶奶给我讲了一件她小时候发生的事。有一天,布朗老鹰感到很不安,因为他感到了附近山上的白橡树的不安和恐惧。他经常到山上去,在白橡树间散步。白橡树非常漂亮,高大挺拔,一点儿也不自私,留下了空间给漆树、柿子树、山核桃树和栗子树生长,让它们的果实为野生动物提供食物。白橡树宽广的胸怀让它们拥有了强大的灵魂。
布朗老鹰非常担心那些白橡树,连晚上也留在山里陪着它们,因为他知道情况不妙了。一天清晨,当太阳爬上山脊时,布朗老鹰看到一群伐木工人在白橡树林中来回穿梭,到处做记号,商量着如何将它们全部砍倒。那些人离去后,布朗老鹰听到了白橡树的哭声。他担心得一夜未能合眼。第二天,他看到那些伐木工人开始修建通往山上的路,好把他们的运货车拉进来。
布朗老鹰回去和族人商量,想出了拯救白橡樹的办法。晚上,当伐木工人离开后,切罗基人开始行动了。他们在道路上挖洞,还挖了一条又一条深沟,连妇女和孩子都跑去帮忙。
第二天早上,伐木工人花了一整天时间修路。可到了晚上,切罗基人又重新挖了一遍。就这样修修补补了两天两夜,伐木工人开始带枪在路上站岗放哨。但是他们没办法守住所有的路,切罗基人在没人看守的地方继续挖沟。
这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所有人都很疲惫。有一天,当伐木工人正在开路时,一棵巨大的白橡树突然倒了下来,砸死了两头骡子,压垮了运货车。那是一棵健壮的白橡树,根本没有理由自己倒下,但它还是倒下了。
伐木工人放弃了修路,加上雨季来临,他们离开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一个满月之夜,族人在白橡树林举行了一场庆典。大家在月光下跳舞,和白橡树一起唱歌,切罗基人抚摸着树枝,树枝也抚摸着切罗基人,大家还为那棵倒下的白橡树唱了一首挽歌。那种感动强烈异常,让奶奶感觉自己仿佛徜徉在山顶。
“小树,这些事情可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奶奶嘱咐道,“因为在这个白人主宰的世界里说这些是毫无意义的,但我想,你需要了解这些事。”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们只用腐坏的木头当柴火。我慢慢懂得了森林和大山都有生命。
奶奶说,她的爸爸能够体察事物的内在,来生也依然会很强大。奶奶希望自己拥有和他一样强大的灵魂,这样他们的心灵就能更接近了。
而爷爷已经趋近体察事物内在的境界了,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奶奶告诉我,她会和爷爷永远在一起,因为他们的灵魂惺惺相惜。
我忍不住问奶奶,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种境界,我不想落在爷爷和奶奶后面。
奶奶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沿着小路走了很长一段后她才回答我的问题。她告诉我,只要我一直尝试去理解万事万物就可以了,总有一天我也会到达这种境界,甚至可能超过她呢。
我告诉奶奶,我并不在乎自己能否超前,只要能赶上他们的脚步,我就知足了。毕竟,留我一个人在后面追赶,真的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