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重写中的自我觉悟

2023-08-27 01:51左凡
扬子江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纪年王朔汉武帝

左凡

2007至2008年,王朔接连出版了《我的千岁寒》 《新狂人日记》 《致女儿书》 《和我们的女儿谈话》四部小说和随笔,这四部作品场景脱离现实、叙述思维跳跃、意义指向不明,间或有佛教思想流露,与他此前的文学创作相比具有较大差异,以至于学界对这些作品的评价也产生了较大分歧。黄平称“这些作品零散破碎,通篇疯言呓语,已然无法卒读”,是王朔“陷入妄想症”的表现。a陈晓明则说王朔这回“叙写的是一种心境、感觉和感悟”b。上述评论中的“妄想”“感悟”等能够被王朔当下语言系统中一个新的概念所囊括——“觉悟”。“觉悟”在佛教用语里指看清世界万物本来状态,参透人生真相后的境界,而王朔所言的“覺悟”是取自佛教但仅指向自身的“自我觉悟”,即他对自我的真实认知。他在21世纪网络媒体、大众娱乐等事物兴起的当下,一反此前对文化市场的亲昵态度,转而进入对自我精神世界的内观中去。这些变化表明,王朔的文学创作在21世纪初期已经发生了转向。

此后王朔在文学创作领域沉寂多年,直至2022年推出四卷本系列小说《起初》的其中一卷——《起初·纪年》。这是王朔开掘中国古代历史资源的一次尝试,以个人化的语言重新叙述了汉武帝执政时期朝堂内外的诸多纷争。表面上看,这部小说是王朔向“新历史”方向的又一次转动,但当历史在语言游戏中被王朔本人的生命体验浸透后,最深层的意旨仍指向王朔对自我觉悟的言说。

一、复述与改写间的叙述裂隙

《起初·纪年》的前文本十分明显,大事件按照通鉴纪年,细节部分由《汉书》 《史记》补入。小说以汉匈战争为主线,展开了汉武帝执政五十余年间马邑之谋、河西之战、张骞出塞、苏武牧羊、李陵之祸、巫蛊之祸等重大事件,其间自然不乏田蚡、窦婴、阿娇、卫子夫、司马迁、东方朔、李广、卫青、霍去病等著名人物。对这些史乘记载的情节与人物,王朔在主要事件上保留了它们的本来面貌,如他在自序中说:“为了显得文体庄重,巨细无一无出处,没瞎编。”c尤其在战事叙述中,汉匈双方的队伍整编方案、战备直道预设、战争动员体系、惯用战术模式、武器装备构成、军马选育标准等战略部署历历可考,战场上汉匈双方的宏观战况、策略取舍、剩余军备、伤亡人员也不遗巨细。这种遵循史书且比史书更加详尽、生动的写法,以军事报告的形态让王朔狠狠过了一把军事迷的瘾。但复述早已被经典化的情节与人物,对小说的创造特征来说是一种挑战甚至是损害。按照佛克马的说法,“重写”不是复制,它具有“复述与变更”两个向度上的意义,“它复述早期的某个传统典型或者主题(或故事),那都是以前的作家们处理过的题材,只不过其中也暗含着某些变化的因素——比如删削,添加,变更——这是使得新文本之为独立的创作,并区别于‘前文本(pretext)或‘潜文本(hypotext)的保证”d。因此,重写的艺术张力更在于前文本与重写文本之间的变动错位。

《起初·纪年》对前文本的改写主要呈现在历史罅隙的填补、现实场景的投射以及历史人物的降格三个方面。首先,当历史的主要进程被架构好、框定完后,那些争议纷复的部分便产生了历史的罅隙,成为容纳作家个人理解与想象的叙述空间。如汉武帝封禅一事,《史记》中的《孝武本纪》几乎是对《封禅书》的重录,极写武帝求仙封禅之事;《资治通鉴》也以“信惑神怪,巡游无度”来指责武帝对祭祀鬼神的痴迷;《汉书》则将“建封禅,礼百神”赞为武帝建立制度的“洪业”之一。《起初·纪年》以上述史乘为前文本,却绕开了它们对武帝功过得失的评判,在源头上对武帝封禅一事作了大胆想象,由此构成对整个事件的颠覆性重写。小说中,武帝仍如史书记载的那样时常“郊雍”(去雍县郊祀),但信奉鬼神却变成一个幌子,一个召开秘密会议的借口,因此司马迁两次询问武帝常往雍县的缘由,皆被武帝以“你不是瞧不上这些祀鬼祭神俗事么”“我不是迷信么”等理由搪塞过去。就结果而言,《史记》记载的事件与王朔重写的故事竟仍然并行不悖,从源头上看,王朔的重新阐释却颠覆了前文本中的汉武帝形象,连带着使历史文本的真实性也遭到质疑。

其次,《起初·纪年》每一章都以年号、季节或时辰开头,小说对遵循历史序列线性发展这一时间逻辑的强调,反衬出的是空间场景的不合逻辑,历史物象在很多时候和当代场景混淆在一起。古时朝堂议政像现实里开大会,如灌夫拿出征求意见稿上会,会到中途大家昏昏欲睡,听到的尽是“后方勤务保障~~~&&&蘑菇葫芦梨……”这类方案与梦境交织的胡话。战略部署也不乏调侃,在大段关于匈奴军事实力、兵力部署等报告的铺陈中,不断插入“特么跟我没关系”“刚坐下,屁股还没热呢”等群臣的闲聊。另外,司马相如治蜀仿佛商业谈判,还成立了个“夜巴道股份有限公司”。显然,这些当代的生活样态已经完全超出了历史的既定范畴。王朔打破时空的界限让现实投射在历史中,用写现实社会的方式在朝堂内外建构了一个微缩版的人情社会,又在古今杂陈间拆穿了政治权力运作的过程,史料的历史性和叙述的现实性碰撞形成了一个反差场域,呈现出荒诞、诙谐的效果。

最后,有原典支撑的历史事实都被作者戏讽,历史人物也难逃降格的命运,王侯将相皆趋于平民化、庸俗化。匈奴首领军臣单于“一咳嗽缺门牙”,在“遛弯、喂羊、逗狗”外整日无所事事。汉武帝见到仕女名班的教头也要看她的脸色说话,“人主任不高兴了。我说噢噢不好意思”。除了肖像和举止描写,王朔通过将历史日常化进一步为历史人物“脱冕”,甚至把日常直接下沉到最基本的吃喝拉撒层面。例如描写一次吃饭的场景:“老郦低头满嘴流油包不住直往地上掉肉丝”,“我和灌夫、窦婴仨人立刻张嘴翘下巴颏嗬搂舌头吠吠哈喘,说……嫩”,又如一个上厕所的画面:“和田蚡并排蹲在廊子口,面冲里。库嚓库嚓,我回头瞧,嗬!雪还是那么洁白,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只多了几个针孔小眼,都沉雪下了。”在日常生活的下沉空间里,汉武帝的声势威严被消除,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地位差距也被抹平,身份、场合、礼节通通无所顾忌。

当小说的“复述”与“改写”叠合在一起,整体叙述便出现了一种悖反的效果,即作者一面在战略上事无巨细地考据历史,一面又在日常中瓦解自己建构的严肃历史,上一段表现出的庄严风格迅速被下一段的轻佻推翻,让刚刚令人信服的叙述又变得可疑。王朔将两种相扞格的叙述风格分别安置在“复述与改写”两条叙述轨道上且不作任何过渡,让认真与调侃、称颂与讽刺、严正与诙谐直接对撞,使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浓重的游戏意味,以鲁迅的话来说即“油滑”。根据王朔此前对鲁迅《故事新编》的评价,能够窥见王朔对历史重写的态度。在《我看鲁迅》一文中,王朔将鲁迅的作品砍得所剩无几,唯独高度推崇《故事新编》,他说,“鲁迅有一批小说游戏成分很大,我指的是他那本《故事新编》。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批作品”,并着重提到“这些游戏之作”中“深厚的旧学知识”以及鲁迅“对历史故事和历史人物的怀疑”e。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将鲁迅对待历史的态度概括为“既不是完全戏说的,又不是顶礼膜拜的”f。王朔的这些说法表露出一种一方面怀疑历史叙述,不信任历史文本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又尊重历史事实,反对将历史完全游戏化的历史观。《起初·纪年》割裂的叙述风格就是王朔这种观念在文本中的充分显影。与《故事新编》相同,《起初·纪年》既“博考文献,言必有据”,又“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g,用西方重写理论的话语来说,即既“复述”又“变更”。不同的是,《故事新编》具有深刻的历史批判与强烈的现实讽喻指向,“油滑”的艺术十分契合鲁迅的这种思想指向。而王朔并没有“古为今用”的想法,他既要“复述”——保留历史的真实与严谨,又要“变更”——表现自己的叙述创造力,在史实的缝隙间填满了庸俗和滑稽的碎片,于是小说被分裂成复述叙述与改写叙述两个部分,“油滑”也变成了脱离思想的纯粹形式。反观《起初·纪年》的序言,王朔用“没瞎编”这一充满调侃意味的话语来补充说明他强调的“文体庄重”,实际上已经通过自我解构的方式暗示了这次历史重写的叙述割裂。

二、雅正与戏仿对撞的语言游戏

对王朔而言,语言是他小说叙述追求中的关键一极,语言本身即可构成王朔小说的叙述动力。1992年他在一次创作谈中说:“小说的语言漂亮,本身就有极大的魅力。写小说最吸引我的是变幻语言,把词、句子打散,重新组合,就呈现出另外的意思。”h这段自陈仍然适用于时隔30年后的《起初·纪年》。小说以“起初,我六年”一个短句开篇,在这一句中,从“起初”到“我六年”的时态变化,以时间的跳跃无视了史书准确标定时间的要求,“我六年”的时间组合又用人称和年数的拼贴破坏了中国古代史书以年号纪年的规则。小说一开头的精心设计便显露出作者对语言表现力的追求与游戏语言的意图。

不止于开头,整部小说的语言从简单的语言单位到复杂的辞格形象都有技术的痕迹,以下分析几种主要类型。一是熟词变文,指将成语或熟语在不改变语义的前提下对字词做出改换,以产生陌生化的效果。比如把八卦、那么、强烈、缘分、主义、一宿、老实巴交、烂七八糟换为“扒褂”“蜡么”“墙裂”“猿粪”“煮义”“一朽”“老实芭蕉”“烂漆疤糟”。一些网络用语被变换使用,如“怎么肥四”(怎么回事)、“为森马”(为什么)、“懂弟”(懂哥)、“聊骇了”(聊嗨了)、“嘴砲”(嘴炮)。历史人物的姓名也被更改,如拆分司马迁、公孙弘和东方朔的复姓而称其“马迁”“孙弘”“方朔”,将释迦摩尼谐音为“史家毛呢”。二是方言入文,小说几乎通篇以当代北京话为语言材料,间或夹杂陕西话、吴语、粤语,其中以北京方言最为生动,如“我说好好保护他这点不好意思,出长安了么他。王恢说我亲自送到灞上,看着他没影儿的。我说那你赶紧麻溜儿把他追回来。王恢说不用,我送的东西足足三年,朵尼看着我们家内俩烧火丫头嘴乐得合不上”。“出长安了么他”使用了倒裝句式,“没影儿”“麻溜儿”是北京方言中的儿化词,“内俩”从音不从字,跟从北京方言的读法,将“那”写作“内”。以上既保留了北京方言的形,也凸显了北京口语的声,使得小说人物的口语表达于书面呈现出来时仍保留鲜活感。三是混合人称,小说前半部分用第一人称“我”取汉武帝视角叙述,后半部分第一人称“我”和第三人称“上”混用,然而视角不一定随之切换。如《资治通鉴》中“冬十一月,诏曰:‘朕深诏……当免。奏可”一段在小说中被改写为“冬十一月,上亲自写了一卷诏书:我经常……当免。我同意了”。王朔保留了诏书里的第一人称,却在紧接诏书文本前后的两处分别给原典省略的部分添上了“上”和“我”两个人称不同但指代相同的主语。此处人称的频繁转换,并未引起叙述立场在主客观间的游移或叙述视角的变动,也没有带出人物不同的精神侧面。这种对语义没有影响的人称变换造成了语词空转,让人对小说叙述上出现某种转换的期待落了空,是典型的文字游戏。四是词句铺陈,指辞藻高密度夸张式的堆砌与重复。如汉武帝一次策问中所拟的诏书:“要他们注意选拔平常就不爱搞吹吹拍拍请客送礼拉关系家里也没人做生意的正派人,家庭关系和睦敬老爱幼你们乐意叫孝子也行的厚道、但不是滥好人、有主见读过私塾的素人”, 这段长篇累牍的絮叨不仅颠覆了诏令文本的精炼性,也打破了正常语言的叙述节奏,用近乎冗长的铺陈制造强烈的语言膨胀感与放肆感。五是以俗译雅,用通俗的语言来翻译和解释古代文告。如司马相如的《喻巴蜀檄》一文,其中“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一句经由王朔的语言被译成“现在国家只是叫你们跑趟腿,去南夷送趟礼物,你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样儿,自残的自残,逃跑的逃跑,抓回来都要判死刑,不光死的没名堂,死后还要让人议论,说傻到家”。原文作为一封声讨蜀地官吏、晓喻百姓的官府文书,气势盛大、遣词果断,译文则用调侃式的口语消解了檄文的文体特征,也随意地冒犯了官方话语的庄重性。

上述几种类型显示出王朔的语言游戏在表意功能上的变化。贯穿于王朔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小说的是革命时代残留的政治话语与痞子“顽主”的饶舌调侃,由革命话语衍生出的浮夸、套路与从北京话中提取的调皮、尖刻糅合在一起,达成了尖锐的反讽效果,但这套语言系统只对王朔设置的“后文革”时代这一特定情境生效,离开了“文革”后的现实环境将会陷入失去靶子后的“无物之阵”。因此当《起初·纪年》不再将政治话语资源作为语言原料时,那些调侃式的语言也不再负载过多的社会历史内涵,小说的政治讽喻意味与现实指向功能被明显地淡化了。在《起初·纪年》中,中国古代史传文字成为王朔新发掘的语言资源并筑成小说的话语基石,但王朔处理史传文字并不像此前对待红色话语那样做额外功,他没有消解历史的意图,他对史书语言的扭曲变形也不含嘲弄历史的功能,甚至他一反自己反叛、玩世不恭的常态而对历史上的英雄神话采取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敬重姿态。与这一姿态相对应,王朔在描写战争场景时多用文言,尤其涉及李广、霍去病等英雄人物时,语言风格也为之一转,变得庄重整练、气势恢宏,如写李广上谷一战:“见我大军至,匈骑撤围,两翼雁行。广亦令部展开,与虏偕行。至我部尾绝,虏骑尤源源而至,观其旗号:小谷蠡王尤内湿;大谷蠡王阿特。皆是劲旅。”这段战争叙述一扫日常叙述中的插科打诨、嬉笑调侃,具有与小说主体部分截然不同的简练性与严正感,说明王朔没有用语言来弥合,反而在语言的对撞里进一步加深了“复述”与“改写”所产生的叙述裂隙,他用语言雅驯的战争叙述,再一次完成了对小说调侃基调的反叛。

从整体上看,《起初·纪年》的语言变幻是一次对古代史书传统的集中戏仿,更准确地说是对史书传统中文体规范性与语言雅正性的一种戏仿。在抛去了政治讽喻与历史揶揄后,戏仿更纯粹地成为造成语言变化的一种技术方式或进行文字游戏的一种修辞手段。

三、意义指向:自反叙述中的“自我觉悟”

《起初·纪年》对历史的重写、语言的戏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开始盛行的“新历史主义小说”。绕开新历史主义与相关文学思潮“不确定和不完整”的理论困境与命名争议i,仅从文本叙述上谈,“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审美特征基本上可以被李阳春与伍施乐提出的“叙事立场的民间化”“历史视角的个人化”“历史进程的偶然化”“解读历史的欲望化”“理想追求的隐寓化”j五点所概括。《起初·纪年》只在历史视角与叙述立场上符合“个人化”与“民间化”的特点,它的历史进程和人物是参照史书来设定的,因此历史发展的动因无涉欲望,历史人物的塑造也与理想无关。再就思想流向而言,“新历史主义小说”的作者们具有反叛的一致性,王岳川称这一倾向为“新历史精神”,具体表现为“将过去误读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将过去那种意识形态史、政治权力史、一元中心化史, 变成多元文化史、审美风俗史和局部心态史。其目的在于瓦解过去正史的意义”k。而王朔并没有完全站在历史的对立面,他的反叛立场并不稳固,他以一种随时转换的姿态,一方面对历史的严肃性大肆嘲弄,另一方面又立刻参与到对历史的建构与表达中。可以看出,《起初·纪年》和“新历史主义小说”之间具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关联。究其根源,《起初·纪年》虽然是一部个人化的历史题材小说,但它的意义指向并不像“新历史主义小说”那样建立于历史维度上,否则作家不会对如此矛盾的历史叙述及语言视而不见。因此,只有剥脱历史外壳与语言伪装,穿透小说看似矛盾的自反叙述,才能抵达作者的真正旨趣所在。

自反性叙述的特征是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表示“自己是在设计一部虚构的艺术作品”或“夸示作品所描绘的真实与叙述的技巧之间的矛盾”l,意在凸显文本中写作者的在场。王朔夸示矛盾并且留下清晰的叙述痕迹,让人不断从历史故事中“间离”出来关注叙述本身,其目的就是凸显那个有强烈叙述自觉与自我意识的叙述者。《起初·纪年》里的主要叙述者是汉武帝,这个汉武帝操着京片儿又嘴碎又好侃,仿佛是王朔在说话,以至于后半部分王朔干脆放弃代言的曲折方式,自己跳到前台来大谈特谈自己的认识、知识与生命经验,这些看法用王朔自己的提法即“觉悟”。2003年,王朔写了一篇《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北京话版)》,他说这是“我在完全没有觉悟的情形下望文生义乱解的”m。2006年,王朔取材佛经故事的《我的千岁寒》就是一部写“觉悟”的作品,他称自己此时已经获得了“觉醒的力量”n。《起初·纪年》中汉武帝暮景时也说了一段有关“觉悟”的话:“今日始知觉寤是一条路,非一夕醒,醒无非开门,开门见路就会走下去,先走回头路,镜观往日之非,一件件览过,知其非,才得向前之勇。”o这一写作轨迹透露出,王朔近十几年不断在寻找与讲述他的“觉悟”,《起初·纪年》中汉武帝的一生也被看作是通往“觉悟”的一条道路。

小说中的汉武帝有强烈的提炼问题的意识,他常常由一个具体的事件、行为或话语衍伸向一个概括性问题的讨论。如李少君算命这类鬼神之事,“我”不再是历史上那个“信惑神怪”p“尤敬鬼神之祀”q的汉武帝,反而斥之乖谬,与李少君讨论鬼神命理之说如何通过语言的欺诈来掩饰真相。又如“上”两度批判公孙弘以儒术缘饰文法吏事的策论,每每引申至对儒家孝悌忠信论的探讨。再如“我”从国葬上“演孝子”的丧礼推衍到私密情感仪式化的象征意义。而且,汉武帝不仅提出问题,还表达鲜明的立场与态度。他对神圣事物虚伪性的揭露,一方面否定传统人生观、道德观,另一方面又推崇孝道的紊乱心态,对“演戏”r这种表演给他人看的伪装姿态的厌恶,和王朔本人的态度与观点高度一致。所以,小说中汉武帝频频提出问题并给出观点的自问自答,相当于王朔的数次自我阐释。

当王朔借汉武帝之口转述他自己时,他的姿态是孤傲的。被传达者很难理解,林虑听过汉武帝的道理后称其在“满嘴赶大车”,卫子夫说“都是男人自以为是的想法”。从汉武帝的视角看,他认为自己在知识结构的顶端,接连不断地发出自上而下的提问,一方面期待着有人能够驳倒他并提出令他心服信解的解释,且一直着力于组织一场名老硕儒齐聚的廷辩;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知识超越他人之上洋洋得意,对他人的无反应表示“可悲阿你这种人”,还会“满意地说就知道你听不懂”。因此,汉武帝想要组织的这场廷辩,必然会像小说所写的那样无疾而终,因为每个辩论的场域里都只有一个人在自说自话,他提前预设好了一个高高的知识王座并稳坐其上,这显然表现出他对自身“觉悟”境界的优越感与自豪感。

在最后一章以前,王朔始终通过形象导向抽象的方式来表达他的“觉悟”,而最后一章王朔直接丢弃形象,以极度抽象而又感性的临终感受呈现他对自我生命的省思。这是汉武帝的“觉悟”终点,也是王朔的“自我觉悟”最为内在的层面。“我”在心识逐渐抽离之际“心里的内个人醒了”,像蛇蜕一样与身体分离开来,先回顾“这边”,“往事如花车载哭载笑一趟趟开来,好像一生漫长,其实也不过几件事,要紧的几个人……这时蓦然发现这一生竟无一人对不起你,都是你对不起别人”;再探望“那边”,“你已不是你,你在星河中,无念亦无想,只是一个飞驰的注视……那飞驰亦猝止,注视驻于大涡旋。那是光的波涛,因无纹路而显得光滑,无光焰而显得内敛、纯一,虽幽明,亦有慑,属大美,尽在整全中,你已不是人”。s这段描绘出现了相当多的佛教意象,也十分接近佛教中的“中阴”说,即死亡与转世之间的过渡阶段或中间状态。按佛教观点,生时所造的业,即人平日里的思想行为,在“中阴”状态中都会显现。t对王朔而言,“这边”的往事就是他生时业的显现。他曾在《致女儿书》 《和我们的女儿谈话》里反复提及婚姻和家庭等方面的破裂,并说“千万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内心都给皮囊一笔笔记着账,最后的审判是自己审自己”u,这番自陈与上述临终感受形成了一种互文性的观照。“我”对往事的回顾就是在“审自己”,审判过后强烈的难过、愧疚、罪恶、痛苦无法排遣,只好将解脱的希望寄于佛教所谓的转世。因此,临终时在星河中飞驰的画面,才会被作者描绘得如此美丽、平和与宁静。

王朔在末尾以极度私人的生命呓语掩埋了历史情境,以高度写意的文字改变了语言形态,说明他开掘中国古代历史的书写场域却没有建构历史的野心,历史在这里只是作者投射个人兴趣、进行叙述游戏、表达自我觉悟的一个容器;他展示花哨的文字戏法也没有语言实验的意图,只是保持了自己对语言表现力的一贯追求。在历史重写与语言游戏的表面下,王朔通过叙述主体的强力介入实现了他对自我的言说。

将《起初·纪年》置于王朔的创作脉络中,它构成了王朔对自己21世纪以来创作转向的一次延续。这一延续的动力一方面源于开拓写作资源的需要,以前那种依附于时代的“顽主”人生叙述进入新世纪后已经不合时宜,“顽主们的寄托也将无处安放”v,当下的生活经验又有高度趋同性,于是出于对自身知识储备与认知水平的自信,王朔将“自我觉悟”作为他创作革新的核心概念,再不断加入新的元素,以抵抗其创作力的日渐枯竭。《起初·纪年》取材的中国古代历史对于王朔就是一个新的元素,由此体现出他开掘写作资源的努力。另一方面受其精神危机影响,在新世纪后的访谈与创作中,中年王朔常常反省自己的过往,其中家人离散的痛苦、自我认知的混乱、对死亡的恐惧、对伪装的厌弃等悲观情绪导致了他的崩溃,因此王朔需要一个路径来化解自己的苦痛,佛教在这一阶段给予了他超脱的希望,不断寻找与书写“觉悟”也成为他摆脱情绪纠缠的一种精神力量。如果说新世纪初期王朔的“自我觉悟”书写的还是些零散破碎的情绪与感受,他的“觉悟者”身份也不够明晰,那么《起初·纪年》则以一個由追寻到自我解脱的佛教叙事结构,为王朔树立起了一个“觉悟者”形象。这一结构与形象通过小说中汉武帝对抽象问题的不断阐释逐渐显露,最终以一种表面上与前文历史叙述断裂、实际上却是卒章显志的方式完整地建立起来。然而在佛教中,“为克服对于涅槃‘彼岸的执着,人们必须返回到‘此岸(生死),以同体大悲使一切人从轮回之苦中解脱”w。王朔却将去“那边”(“彼岸”)的希望寄托于逃离“这边”(“此岸”)后的死亡与轮回,说明他的“觉悟”尚未达到佛教中“同体大悲”的境界,只能属于出世与自私的“自我觉悟”,也意味着他试图从佛教中获得的解脱只是一种虚幻的心灵慰藉,在并未找到抵御精神危机的现世之法以前,他对“觉悟”的寻找还将继续下去。

【注释】

a黄平:《反讽、共同体和参与性危机——重读王朔〈顽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7期。

b陳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64页。

cos王朔:《起初·纪年》,新星出版社2022年版,第1页、699页、704-706页。

d[荷兰]D.佛克马:《中国与欧洲传统中的重写方式》,范智红译,《文学评论》1999年第6期。

e王朔:《我看鲁迅》,《收获》2000年第2期。

f王朔:《他们曾使我空虚》,《读书》1999年第7期。

g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页。

h王朔:《创作谈·就算新京味儿吧》,王朔等:《我是王朔》,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60页。

i参见[美]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吴明波、李三达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9页;石恢:《“新历史小说”与“新历史主义小说”》,《小说评论》2000年第2期;张清华:《作为生存和存在寓言的历史——“新历史主义小说”特征论》, 《当代小说》1997年第3期;徐军义:《历史叙述中的现实主义主体建构》,《小说评论》2015年第6期;薛红云:《新历史小说·新历史主义小说·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文艺争鸣》2022年第10期等。“新历史主义小说”和“新历史小说”两个概念定义域不同但有叠合,在文本的总特点方面二者并没有太大差别,因此本文仅就文本特征方面展开论述,不严格区分二者的不同涵义与范围。

j李阳春、伍施乐:《颠覆与消解的历史言说——新历史主义小说创作特征论》,《中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

k王岳川:《重写文学史与新历史精神》,《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6期。

l[美]M.H.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朱金鹏、朱荔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65页。

mn王朔:《我的千岁寒》,作家出版社 2007 年版,第 3 页、3页。

p[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61页。

q[西汉]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51页。

r王朔、舒可文:《王朔的自我认识之路》,《三联生活周刊》2007 年第 4 期。在访谈中,王朔用“演戏”来总结自己的过往,他说“前40年完全是演戏,演猴戏给人看。所有人认为我是个什么,我自己也认为,其实我不是”,以自嘲的口吻表达出对“演戏”这一社会法则的厌恶。

t莲花生:《西藏度亡经》,徐进夫译,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13页。

u王朔:《和我们的女儿谈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5页。

v金理:《悬停状态中的批判潜能:重读〈顽主〉》,《小说评论》2022年第6期。

w[日]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王雷泉、张汝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

*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的古都书写研究”(项目编号:KYCX22_0044)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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