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3年5月27日,“2022年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颁奖典礼”落下帷幕,自动化系2018级本科生郑彭畅创作的小说《台风天》荣获唯一的一等奖。该作品将被纳入《清华学生小说集》并被推荐参与“清华大学学生原创作品支持计划”。
“清华大学学生原创作品支持计划”设立于2010年4月,旨在培育和支持在校学生创作发表优秀的原创文化作品,促进学生的全面发展和多元成长。计划自启动以来,相继支持出版了《土门日记》《西藏支教日记》《星旅人》《乡村的惆怅》等优秀作品。
作为一名“老老实实”的工科生,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作品能获此殊荣。此次获奖对我个人而言是极大的肯定与激励,让我感到特别荣幸与感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写作于我是一件纯粹的自娱自乐的事情。我喜欢观察生活,小的时候,我生活在城市与农村的夹缝中:向左,小县城行走在城镇化的边缘;向右,村里人在耕种的田地上盖好自建房,然后远走他乡。于是,我会看到全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一边的人们追逐着城市里较快的生活节奏,这里有兼具大卖场和CBD(中央商务区)特征的百货超市,有挤满了小孩子的麦当劳、肯德基。生活在这边的人们有一种有趣的矛盾心理。他们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并不好,但对他们来说,至少是足够好的。
另一边的人选择更缓慢的生活节奏,他们会豪横地在自家田地盖上三四栋兄弟别墅,也会因为赌钱输了几把而大打一场。这里当然也有田,前几年开着小电驴甚至要提防着走上土路的牛,但这几年土路被推成了马路,路边剩下一点自留地,留给一些老人打理。很有意思的是,这里的人们近乎固执地保持着他们的生活规律与思想观念,你很难让他们离开这里。
这是两个地方、两种人,但是,我常常觉得有更多的人和我一样,我们既是“乡下人”,也是一个进化中的“城里人”,我们顽固、敏感又自卑,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夹缝里,很难弄明白自己究竟是谁,自己属于哪里。你很难说服自己维持现状,一直对生活唉声叹气或者大发雷霆也只会让处境更加棘手。当然,这完全可能是学生时代的自我矫情。我并不清楚这是否算某种割裂的乡愁,但在我的高中时期,它转变为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我希望考一个好大学,先逃离这里,未来会怎样是模糊的,并不是无所谓,而是根本不知道。
这种情感是复杂的,所以我相信,在我的写作过程中,它一直笼罩在我的头顶。小说里的“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城市,“我”坐在车里,看高高低低的房子割出来的曲线,这是我本人曾经看“村里的生活”的视角。早些时候,车子开进村里,路特別窄,村里的奶奶爷爷们就会提着菜篮,站在路边的水沟里,他们会和车里的我对视。这个场景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经常想,哪怕这里是我的家乡,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但我和它的关系就如同车里车外般,我永远是过客,我不会留在老家,但我总要有些时候经过它。
我的小说《台风天》是在一位长辈辞世后开始创作的,随后的一系列仪式,可以称作某种南方特色的葬礼,也可以说是独属于我的家乡的祭拜仪式。在我的老家,祭拜活动几乎占据了一个月三分之一的日子,在农村则更甚。在对别人介绍我的家乡时,我会将这种活动称为一种民俗,但实际上,我并不愿意这样称呼。在我看来,它是融入家乡人日常生活里的某种仪式、习惯和精神寄托——我们会在各种节日拜老爷(广东省潮汕地区一种传统民俗活动),会在亲人离世后拜先人,会在一年心愿了结后拜神明。甚至某天我有一场重要的考试,我的母亲就会提前几天选好日子,专为此事祭拜。这种信念带来的影响之一,是家乡人性格中的“唯我”。凡事与“小我”有关,诸神服务于小我,他们是很容易知足的,因为他们只需要关注小我。往现实生活里说,体现在家庭里的大男子、大家长的做派,也可能是宗族内部的团结与排外,以及现实的考虑、维持传统的倾向和知足常乐的保守。在小说里,我写到了家族里的年轻一代,主人公的同龄朋友“阿辉”,他以后会不会成为和他父母相似的人?现代新的文化对这代人的冲击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是我非常好奇的,也是目前我的观察和写作尚不能提供答案的。
回到祭拜文化,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坐在祠堂和庙宇的边上,听祭拜的人念念有词。在这些具体的“祷告”里,我可以看到不同人的生活现状和他们的心愿。但是当我的母亲让我跪下、上香的时候,我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站在祠堂里,除了观察,我常常感到一种茫然,也让我很早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无意义的事情有什么意义?这可能构成了我在写作过程中无意识创作的惆怅的、迷茫的调调,例如我在小说中对祭拜活动的描写、对继父家庭的描写、对整个乡村环境的描写。我曾经一度想纠正这种非常自我的旁观者写作,因为我自己能看到,我的情感和偏好在这样的文字中一览无遗,情绪喧宾夺主,抢了故事本身的风头。但是在《台风天》的写作过程中,我似乎对我的反思有了进一步的反思:我的旁观与游离,也许是由于我自以为是的疏远。我并没能真正进入我的家乡,进入我所希望描写的每一个人心中去,我只是凭着我的一点敏感寻找他们运行的规律,但更真实重要的东西,也许藏在那些无意义的祭拜和祷告里。
我希望我未来的思考与创作能够面对更多这样的事情。
(本文系作者在2023年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发言)
责任编辑:贾倩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