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往事

金相尧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20年，但那一枚小小的时光碎片却在今日之现实的对照下愈发显得闪闪发亮。

2003年秋，期中考后，学校照例安排了家长会。我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备课，一边迎候家长的垂询。忽觉后排小王的嗓门大了起来，气呼呼地向家长诉说着他儿子的种种“劣迹”，不时还“咚咚咚”地敲着桌子。我不禁转身朝后看去，啊——竟然是他！只見他正谦恭地坐在小王办公桌外侧的一枚条凳上，一脸诚恳地接收着小王喷薄的怒气。

小王是那年刚入职的新教师，工作才两三个月，对付学生铁腕严苛，只恨那厉斌，桀骜不驯，屡屡挑衅她的师威，这回见着他爹，也难怪她有失分寸，将那郁积已久的满腔愤恨，开闸泄洪一般，翻腾喷涌而出了。

事后我问小王，刚才在跟谁撒气？“厉斌他爹呀！”。我又问厉斌他爹是谁？“厉斌他爹不就是厉斌的爹吗？咋地？”当我告知她厉斌他爹是我们的常务副市长时，她终于“啊”了一声，没了锐气。看来小王也并非是个“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意气书生，只不过是初来乍到，既不懂得去关心官场脸谱，也不知道要摸清本班家底，初生牛犊，无知无畏尔。

但当年大家似乎都没把这事当成什么大事，也没谁把它挂在嘴边，更不要说记在心上了。然而，20年间，特别是近年来上演的一出出校园闹剧，却每每勾起了我对此事的深度回味。

我想，小王拿市长出气这样的“喜剧”，在今天的校园里，是大抵不会再上演了的。因为厉副市长哪里还需亲自出席家长会？儿子在校的点点滴滴早已由校方及时向他呈报了；即便他真驾临了学校，也大抵只需坐在会客室里听取老师们的汇报就行了，又何须“微服私访”教师办公室？哪怕真要屈尊下办公室，也大抵会有他的秘书、司机以及我们的校长、副校长、年段长等等的陪同，那排场哪还容小王撒野？然而，20年前，堂堂的常务副市长怎么就孤身坐上了小王的冷板凳了呢？是厉副市长太过低调了，还是我们的校长太过清高了？

是厉副市长太过低调了吧。儿子录取后，也许他就没有为儿子的编班跟学校打过任何招呼，不然，儿子怎么会落入一个刚入职的新手班里？儿子入学后，也许他又从未向校方打听过儿子的在校情况，不然，哪里还需等到召开家长会时才来了解情况？家长会前，也许他还是没有通知校方，否则，校领导怎么会既不亲自陪同又不通知小王？看来，他还真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官，不搞特殊，不给学校添堵。

是我们的校长太过清高了吧。新生录取时，也许压根就没去摸排其中有哪些高干子弟，不然，怎么可能不把他排到最有名望的老教师班里？新生入学后，想必也没提醒小王务必照顾好领导干部的子女，不然，小王又岂会“蚍蜉撼大树”？家长会前，大抵也没主动与厉副市长取得联系，否则，厉副市长又何至于势单力薄到被小王小觑？看来，当年的校长够硬气，不跪舔上司，不失师者尊严。

因为有这样谦和的家长，这般清高的校长，所以20年前，即便如新手小王，也尽可大胆工作，该说的就说，该管的敢管。如今，不要说位高至常务副市长者，就是一般平头百姓，也大多以居高临下之态品评起教师了。一旦出现师生矛盾，家长总是严以律师，宽以待子，个别家长甚至还常能以所谓的家委会的名义给校方施压。每当这样的闹剧发生，原本该作为教师后盾的校方，却常常不能挺起腰板为教师说话，反而为了满足个别家长的要求而打压教师，迫其忍气吞声，以求息事宁人。也怪不得现在的教师大多不愿管也不敢管学生了。面对学生的不良言行恶劣表现，充耳不闻，视若无睹，生怕自己的“多此一举”得罪了学生、冒犯了家长、招惹了校长，最后落得个里外不讨好的狼狈下场。

今年期初某日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修课时间，梅老师去班级巡视，发现班里很吵闹，便进去对全班学生进行了训斥，并要求大家用英语写一份情况说明以示惩罚。这本是件班级日常管理中的寻常小事，梅老师自己也没真把它当回事。不料，当天晚办公时她就被分管校长叫去了，说是有家长投诉，自修课上吵闹的明明不只他儿子一人，但她的批评却专门针对了他儿子一人，给他儿子造成了心理阴影。梅老师向领导解释：其一，自己当时的训话针对的是全班学生还是他儿子一人，有教室的监控视频为证，家长可以随时查看；其二，他儿子有这样一种错觉，很可能是因为当时他确实吵得最起劲，所以对老师的训话比较敏感；其三，罚写一份情况说明，也是以学促罚，借此提高一下大家的英语作文水平，她还得额外花时间批改讲解、个别交流呢。

监控视频都已查看了，情况也一再说明了，但那位家长就是不依不饶，并公然在家长群里发起了撤换梅老师的倡议，大有一种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老师们都纳闷为什么学校对这种胡搅蛮缠的家长那么软弱。不久大家就明白了，原来这位家长新近晋升为本地某部门的一把手了。事情总算以梅老师主动请辞、家长完胜而告终。

需要说明的是，梅老师不是当年的小王，而是位有着十多年教龄的成熟教师，业务精湛，工作勤勉，而这位家长的官衔，其实离常务副市长还有着不少的级差。

短短20年时间，我校的校园生态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翻转？我说不清这其中的原因。但我却坚信，如果我们的家长，尤其是那些拥有一定职权的家长，都能有当年厉副市长的谦和，如果我们的校长都能像当年的校长那么自尊，则今天的校园生态，必定能回归正常不少。

（作者单位： 浙江省春晖中学）

责任编辑成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