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研究的传承与发展”(笔谈·下)

2023-08-26 05:50
关键词:社会史学术史思想史

孙 江 马 敏 章 清 李 帆

孙 江

(南京大学 学衡研究院)

马 敏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

章 清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

李 帆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社会史身份的再确认

孙 江

(南京大学 学衡研究院)

1987年,《历史研究》第1期刊登署名“本刊评论员”的文章——《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揭开了社会史在中国“复兴”的序幕(1)参见本刊评论员:《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历史研究》1987年第1期。。若从彼时算起,中国社会史的“复兴”至今已有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来,社会史由历史学的“旁支末流”晋身为“名门正派”;由于“社会”这一字眼特有的魅力,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等均对社会史情有独钟,每每引为谈资。尽管如此,如果审视三十六年间社会史研究的历程,不能不承认中国社会史研究仍然存在可以改进之处,尤为重要的是需要增强问题意识。

提到社会史研究的问题意识,也许有论者会说,自打倡言社会史复兴之日起,这一点就已经被反复讨论过了。不错。问题是,讨论的目的不在结论,而在后续的成果及其在多大程度上反过来引起方法论上的反省。犹记2000年笔者应中国社会史学会会长冯尔康先生之约撰写过一篇笔谈,题为《规范、传承与文化霸权》,呼吁重视中国学术自身的传承,其时“话语”一词尚未普及,文中三处倡言建立“我们的话语体系”。次年8月,在北京香山召开的“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新史学”学术研讨会上,笔者基于对欧洲和日本历史学的了解,对局限于“在美国的中国研究中发现历史”(discovering history in American Chinese studies)的倾向表达了忧虑,强调有必要在全球学术语境下将业已固化的研究模式相对化(2)参见孙江:《规范、传承与文化霸权》,《天津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孙江:《后现代主义、新史学与中国语境》,见杨念群、黄兴涛、毛丹主编:《新史学:多学科对话的图景》(下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659-677页。。

社会史研究以揭示社会存在和由人的意识所表征的事物为己任,追寻政治、经济、文化等现象之间的关联。社会史到底是指历史的一部分,还是指历史本身,论者的意见从未达成过一致。被海登·怀特(Hayden White)誉为20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历史理论家之一的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曾经打过一个有趣的比喻:“社会史这一术语犹如一根橡皮筋,涵盖了几个不同的领域。”(3)Reinhart Koselleck, The Practice of Conceptual History: Timing History, Spacing Concept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15.这句话涉及社会史的两层含义:其一,社会史是历史学的一个分支,研究社会结构、社会进程和社会运动;其二,社会史研究整个历史,是对历史的一种特殊理解。而在“年鉴学派”创始人之一费弗尔(Lucien Febvre)看来,社会史的“社会”更像一个比喻,是用来宣示不同于政治叙述的方法。“没有经济和社会史。只有统一的完整的历史。从定义上讲,历史就是整个社会的历史。”(4)Lucien Febvre, “Propos d’initiation: Vivre l’histoire,” Mélanges d'histoire sociale, n° 3,1943, p.6.确实如此,如果说“文化”在19世纪是批判现代史学的利器的话,20世纪代之而兴的“社会”则是另一利器。

将社会史视作方法,有利有弊,一方面可以名正言顺地进行跨学科实践,另一方面却不得不依附于其他学科。长期以来,提到社会史,人们会联想到社会经济史,社会史的经济学取向推动了研究的科学化,计量方法在社会史中一度占据主导地位绝非偶然。与这种科学取向的社会史相对立,20世纪70年代汇聚为主流的文化人类学取向的社会史,则试图唤醒被结构的社会史所屏蔽的主体。

比较不同语境的社会史研究可知,基于不同的问题意识,即便使用同样的方法,呈现出来的成果也往往大相径庭。从法国的社会史研究中,人们不难感到学者们对“近代”持续不断的质疑。从英国的社会史中,人们可以明了工业化所造成的多方面的“断裂”,基于血缘、地缘和“利缘”(利害关系)而来的“共同体”的溶解与伴随机器喧嚣而来的“社会”的诞生。战前德国的社会史与民族主义纠缠不清,战后再出发的社会史——无论是结构的社会史,还是“日常史”,都试图远离政治。日本的社会史阅历较为复杂,就源起看,日本的社会史早于学界言必提到的“年鉴学派”,在20世纪20年代初即已出现包括唯物史观在内的多种角度的社会史论述。相反,战后日本马克思主义史学从“人民斗争史”出发关注“民众史”,部分学者批判社会史以“个人兴趣”、“自我本位”为取向,放弃了把握过去和改造世界的历史学的本旨(5)参见太田秀通:《世界史認識の思想と方法》,東京:青木書店,1978年,第20-21頁。。中国社会史有自己的“历史”。1987年名曰“复兴”的社会史,旨在“复兴”因“背离了历史唯物主义”而被忘却的社会生活史(6)参见本刊评论员:《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历史研究》1987年第1期。。当然,把社会史界定为生活史只是一家之言,在《历史研究》其后刊载的论文中还有其他多种表述,有的将社会史视为社会结构的历史,有的视为整体的历史,不一而足。中国社会史在最初的一二十年间,最有成效的研究堪称区域社会史,区域社会史由于既彰显了地方性特色,又融入历史学现行体制内,展示了可持续发展的生命力。2004年笔者与同人创办《新社会史》集刊(7)参见孙江主编:《事件·记忆·叙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继而2007年又与杨念群、黄兴涛等改其名为《新史学》集刊(8)参见杨念群主编:《新史学(第一卷):感觉·图像·叙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带有回应“语言学的转向”冲击之意,试图将“社会史”和“新文化史”熔于一炉。

撇开不同语境社会史研究之不同,如果截取社会史的最大公约数,作为方法的社会史似可从“我说”来把捉。所谓“我说”,是指社会史在说什么,如果社会史的所说和其由以产生的前提一般无二,抑或与构成历史学的其他领域没有根本区别,这个“说”也就没有特别意义了。因此,社会史如何“说”的姿态铸就了其品格,这是一种对历史学不断进行反省和批判的品格。社会史毫无疑问推崇实证研究,但与以“说明”为旨归的实证主义史学不同,以“解释”为要务的社会史用以实证的材料是问题导向的产物,借用费弗尔的话,“没有问题,就没有历史”(Pas de problèmes, pas d’histoire)(9)Lucien Febvre, “Propos d’initiation: Vivre l’histoire,” Mélanges d'histoire sociale, n° 3,1943, p.8.。

另一方面,即使有“我说”的意志和冲动,并非人皆能说,何况还存在不能表达自我而需他者来代理的情况。由研究者充任的“我说”能反映被说者的意志吗?换言之,这种代理的“我说”是否存在解释的“暴力”,解释的结果体现的是谁的意志,这是迄今未有结论的老问题。时下“口述史”大盛,需要留意的是,口述史的“史”是谁的历史,是口述者的“史”,还是叙述者的“史”。口述史的意义不只是要记录沉默的声音,还要以此作为审视当下的方法,在历史认识论上提供新经验。1976年,面对文化人类学取向的“心态史”的盛行,金兹堡(Carlo Ginzburg)批评心态史低估了理性地和有意识地表达思想的重要性,因为心态史过分强调世界观中不动的、黑暗的和无意识的因素,从而将社会全体视为同质,认为人的思考和情感受到心态结构的支配(10)参见Roger Chartier, “New Cultural Histroy,” in Joachim Eibach und Günther Lottes,HG., Kompass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 Ein Handbuch, Göttingen, 2002, S.196.。确实,过分强调“心态”的作用,不如将历史的解释交给命运。

“我说”引出了作为领域的社会史——“我是”。由于“我说”的自省和批判性,注定了社会史身份的“边缘性”:声音虚弱但尖锐,画面扭曲却真切。伊格尔斯(Georg G.Iggers)甚至发问:“它(新社会史)是左翼意识形态的特产(product)和‘所有物’(possession)吗?”(11)Georg G.Iggers, New Directions in European Historiography, Middletow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1975, p.173.事实上,成功的社会史著作都是通过对中心的接近与疏离的二义性作业来完成的。边缘性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的表述,通常被表述为“日常性”(生活世界的日常)——心态史、日常史、民众史等。但是,“日常性”与“非日常性”是一对概念,在不同语境下彼此的位置可以倒置。换一个角度看,由于“日常性”附着于惯习和文化,要解决其惰性,就需要借助社会史的“手术刀”。在社会史兴起之初,“日常性”曾因其孤立无援而成为社会史的神圣领域;当“日常性”获致主导地位后,则需将其置于省察的刀俎上。社会史之所以有这种孤傲,乃是因为“我是”蕴涵了无法证明的“我不是”的呻吟。在现代语境下,以人的“生”为视角,揭露和批判资本主义将人的肉体和精神逼入无法自我再生产的境地,这是社会史的无上使命。

回顾三十六年间的中国社会史,在其急速成长的光环下也有着尴尬的境况,即当中国学者高歌猛进时,作为思想运动的社会史业已落幕,人们开始质疑社会史的“社会”的自明性,强调撇开先验的方法和理论回到人与人结合的起点上(12)关于作为思想运动的社会史的发展脉络,参见孙江:《作为方法的社会史——社会史研究的七大命题》,《澳门理工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社会史在中国历史学科中业已制度化,成为青年学子竞相追逐的研究方向。近年来,社会史因以“表象”(representation)为旨趣的“新文化史”的兴起而风头渐失。不过,正如彼得·伯克(Peter Burke)所预言的,社会史的“反击”(revenge)已经开始(13)参见Peter Burke, What is Cultural Histor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8, p.114.,社会史对历史“实在性”的追求是新文化史无法取代的。如何吸纳新文化史的长处,摸索社会史发展的新方向和成长点,这是社会史的从业者需要思考的问题。

那么,社会史应该往何处去呢?与“我说”相呼应,回到历史学的原点不失为一个选择,这也是超越“后现代”的挑战,呼唤主体复归的需求。1966年,年仅26岁的斯金纳(Quentin Skinner)在《历史解释的限度》一文中尖锐地批评了历史研究中的所谓实证主义,称之不过是将近似事象按因果律勾勒的结果,根本上是违背科学原则的(14)参见Quentin Skinner, “The Limits of Historical Explanation,” Philosophy: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vol.41, no.157, 1966, pp.199-215.。一个甲子后重温此文,依然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在追求历史的“实在性”上,有必要重新检讨被视为自明之物的实证主义方法,当今所谓的实证研究,不少停留在对因果律误用的阶段上。在这一点上,社会史有着与生俱来的长处——重视史料生成过程中主体的声音。

与“我是”相呼应,“微观史”(microhistory)是笔者特别推崇的研究方向。社会史在中国的“复兴”业已三十六年,但在创立有特色的话语和理论体系方面,可以称道的成果并不多。微观史不仅能贯彻历史学的初衷——求真,还可为历史学开疆拓土——求新。“少即多”(Less is More)。微观不是“碎”。历史即事件,如恒河沙数,但在微观史方法的统摄下,即使是“一地碎”,也是可以勾连起来的。微观不是“小”,更非局限于小人物的世界,是从“小处”入手研究“大问题”,是从“小人物”视角看“大世界”——在金兹堡看来,微观史甚至直通“世界史”。社会是由无数个人相互作用的结果,只有让不同视线接近才有可能重构历史。微观史的切入点无一不是针对“例外”状态所进行的研究,新近出版的由王笛主编的《新史学》第16卷汇聚了一群“例外”(15)参见王笛主编:《新史学(第十六卷):历史的尘埃——微观历史专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吹响了微观的中国社会史研究的集结号。

如何“走出中国近代史”

马 敏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

“走出中国近代史”原为章开沅先生2002年为中国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学刊》所写的发刊词,后收入先生生前最后一部文集,并以此命名,足见先生对此问题的重视,实际上也是他对我们研究所今后发展的期许。

作为中国史下面的二级学科之一,目前国内学界对“中国近代史”的分期尚未完全统一。传统意义上的“中国近代史”,系指1840—1919年的历史;1919—1949年,称“中国现代史”;1949年至今则称“中国当代史”。现今比较流行的是将1840—1949年称为“中国近代史”,1949年以后至今的历史称为“中国现代史”或“中国当代史”。章先生所指的“走出中国近代史”,首先就是从时间上要走出这八十年或一百一十年,向上延伸至清史乃至明史,向下延伸到1949年以后,看到其间的历史连续性(continuity)。其次是从空间上走出比较单一的政治史格局,走出就中国论中国的狭隘本国史倾向,看到历史发展各方面的有机联系,看到中国史与世界史的密切关联。总之,要重视历史的“上下延伸”与“横向会通”,“上下延伸是从时间上走出中国近代史,横向会通是从空间上走出中国近代史”。

史学的进步体现为在传承中发展、在继承中创新。结合章先生的论述和当今史学的发展,我个人认为,可从以下方面来深化“走出中国近代史”这一深刻命题,尝试为“走出”探寻具体的路径。

在“向上延伸”上,可引入“近世化”的概念,结合与“近代化”概念的关联和比较,将从时间上“走出中国近代史”具体化、学理化。

章先生业已指出,中国近代史的向上延伸,“尤其需要重视明清之际经济、文化的内在变迁”。这种“内在变迁”究竟何所指?其实就是明清以来日益显露的“近世化”趋向。

“近世”是中国历史文献中常见的一个概念,中外学者关于“近世”内涵有多种不同的论说,典型的如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宫崎市定的“宋代近世说”(“唐宋变革论”)、岸本美绪等的“明清近世说”等。

就个人而言,我比较赞同“明清近世说”,尤其关注“近世”说中所包含的实质内容,即宋元明清以来,尤其是明清以来中国社会内部经历的一系列重大社会变革:首先是随着中国古代经济重心的南移、人口的增长,大量城镇随之兴起,工商业趋于空前繁荣(16)经济史学界的一些专家认为,中国在宋代经历了“第一次商业革命”,在明清之际经历了“第二次商业革命”。北宋时期已有地区性和全国性的市场出现,明朝中叶以后,市集的数目大增,周期性的市集开始变为永久性的市集,农村市集的重要性渐渐超越城市;谷物和棉花等普通必需品代替贵重奢侈品成为长途贸易的主要商品;以铜钱、白银为交换媒介的买卖逐渐代替过去以货易货的买卖;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国内渐渐出现地区分工的情形。;其次是与工商业繁荣相伴随的商业化、城市化、平民化、世俗化的整体性经济社会变化趋势,以及基于这些社会变化之上,由经世实学和“新民本”思想等所体现的明清启蒙思潮的兴起。所谓“近世化”,恰是对这一系列社会变迁趋势的归纳:即自15、16世纪以来中国正以自己的方式步出中世纪而迈入近代。过去,中国的历史学家曾以“资本主义萌芽”之名对这一社会发展趋势进行过系统的探讨,今天看来,尽管这一探讨有自身的局限性,多少带有先入为主的历史决定论色彩,但所揭示的大量社会现象和史实,对我们理解中国社会形态从古代向近代的转型、过渡,仍有其巨大的历史价值。

“近世化”与1840年以后的“近代化”(早期现代化)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如果说,中国“近代化”过程更多体现的是由西方入侵所引发的社会“突变”,那么,“近世化”则更多体现的是出自中国社会内部的“渐变”,一种在传统中的“自身之变”(17)如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认为,从“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理论看,在19世纪东西方发生“分流”之前,“中国比较富裕的地区迟至18世纪中后期,在相对意义上极具经济活力,相当繁荣”。换言之,中国仍处于发展之中,并未停滞,也并非极为贫穷。(参见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中文版序言”,第5页)。

从“近世化”视角看,近代中国的诸多制度变迁和思潮起伏,都应向前追溯到明清时期,方可获得比较满意的解答。如近代一系列“变法”“维新”“自治”,甚至“革命”等政治变革,其思想源头,往往可以上溯至明清之际以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为代表的经世实学思想的影响。而许多近代新词的内涵和外延,离开了近世实学思想,便很难加以准确阐释(18)有关如何在“近代化”和“近世化”双重视角下观察近代中国一系列新名词、新概念的产生,参见拙文《中国近代史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若干思考——以“近代”“近世”等概念为论述中心》,《近代史研究》2022年第4期。。换言之,西方影响固然重要,但又并非导致中国近代变局的唯一因素,我们还须关注“近代之变”中蕴含的更长时段的“近世之变”的持续性影响,在二者的重叠、交叉中把握中国近代历史的演化趋势及其复杂面相。

在“向下延伸”上,可引入“新革命史”和“现代化史”论说中的一些最新的思考,突破以1949年截然划线的思维误区,将“近代史”同“当代史”(或现代史)打通进行思考。

为什么中国近代史的研究要向下延伸到1949年之后?章先生的解释是,“要向下延伸到1949年以后,因为旧中国的社会结构及其经济、政治、文化,仍然在一定时期和不同程度上沿袭与运动,并没有因为新中国的诞生而立刻消亡”。对此,有学者从革命史角度进行了引申说明,认为即便是对中共领导的革命史进行研究,也不宜以1949年作为截然断限,而必须看到1949年以前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与之后的社会主义革命存在内在连续性,是同一场革命的上下两个半场。如李金铮认为,中共革命的历史,“同样分为前半场和后半场,前半场即1921—1949年,后半场为1949—1978年,各有三十年的时间”(19)李金铮:《“新革命史”:由来、理念及实践》,《江海学刊》2018年第4期。。王奇生也认为,“就中国共产党自身历史而言,无论革命还是执政,1949年并不是一条鸿沟,相反,1949年前后具有相当的连续性。……中国共产党革命虽然具有阶段性,更有一以贯之的‘不变’的东西。如果忽视中国共产党革命的整体性和连续性,‘中国当代史’上的很多问题就可能无法理解”(20)王奇生:《中国革命的连续性与中国当代史的“革命史”意义》,《社会科学》2015年第11期。。也就是说,即便1949年以后党的工作重心开始向建设转移,但过去长期形成的革命思想体系仍在延续,并没有马上完成转轨,往往是以革命的思想和心态指导建设,由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新中国成立后会有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会有“大跃进”一类的冒进和“超英赶美”的冲动,甚至导致“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十年动乱。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开始,中国共产党才真正将工作重心从阶级斗争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完成这一历史性转变,经历了整整三十年的艰难探索。

同样,从现代化史视角看,以1949年为界,虽然有“早期现代化”(或称“近代化”)与“中国式现代化”(本质上是社会主义现代化)之别,但二者之间依然存在历史的连续性,不是可以“一刀两断”、截然两分的。中国现代化过程中要解决的许多问题,譬如如何破解后发现代化、落后国家现代化之困,尤其是现代化过程中深层次社会结构、文化转型方面的问题,往往是共同的。反过来,早期现代化留下的也不纯是负资产,也有一些值得借鉴的经验,如孙中山三民主义中的积极因素,其“实业计划”中的系统经济发展思考,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等在“乡建运动”中的一些具体主张、做法,均是值得研究和借鉴的。只有打通“近代”与“当代”的界限,我们才能在一个更为长远的历史视距中,为中国式现代化寻觅文化的基因、历史之渊源,讲清楚中国式现代化的来龙去脉。

在“横向会通”上,应注重引入“全球史”概念,看到近代历史的空间展开特征及中国史同世界史日趋紧密的联系,真正从空间上“走出”就中国论中国的中国近代史。

自上世纪末以来,全球化趋势成为一股不可遏制的浪潮,全球化理论也应运而生并成为国际学术界的一种强势话语。一些学者主要从经济上来定义全球化,认为全球化主要是一种经济现象,是指各国市场或地区性市场的一体化。但另一些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学者则更倾向于将全球化视作一种社会和文化的进程,“即一个由诸多过程构成的巨大而多面的复合体,牵涉到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主要特征是空间与时间(概念)的转变,是一种“对远方的效应”,表现为“距离的消失”或“疆界毁坏”,民族国家、文化的界线越来越无法限制人员、信息、技术、资金乃至文化观念的全球性流动(21)参见吴梓明等:《边际的共融:全球地域化视角下的中国城市基督教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绪论”,第2页。。

将全球化视野及其理论运用于史学研究之中,便是“全球史”的产生。“全球史”不再孤立地讨论某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历史进程,而是从世界历史发展的整体联系之中,从各国的相互依存之中来把握一国或一地区的历史进程。如威廉姆斯在《史学家的世界史》一书中所说,“真正的史学家叙述任何一段历史事件,不可避免地要指出这些历史事件的世界历史蕴含”(22)转引自格利高里·布卢(Gregory Blue):《中国与西方世界史的书写》,见刘新成主编:《全球史评论》(第三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3页。。

在“全球史”视野下,随着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和世界市场的扩大,全球性流动和交往空前增加,近代中国与外在世界的关系日趋紧密,于是,中国开始真正成为世界之一部分,中国历史开始被纳入世界历史中来观察和思考。独具慧眼的梁启超对这一趋势看得十分清楚,早在1901年,便借用西方史学的分期方法,将全部中国历史划分为三个大的时期:“第一上世史,自黄帝以迄秦之一统。是为中国之中国”;“第二中世史,自秦一统后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为亚洲之中国”;“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是为世界之中国”(23)梁启超:《中国史叙论》,见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19-320页。。此说最重要的意义便在于打破了王朝更迭的传统史观,从中国与世界的关系重新界定中国历史,并点明近代中国历史最突出的特征,便是已成为“世界之中国”。这对于将中国置于全球之中,从世界看中国,从世界史来把握中国史,具有特殊的意义,是近代史观上的一次革命。

历史发展固然是时间与空间的统一,但在不同历史时段,时空因素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同的。如果说,古代历史运动更多呈现的是“时间递进型”,各农业文明国家如同孤岛般浮沉于世界的海洋中,王朝更迭,周而复始,进步迟缓,那么,近代历史运动在很大程度上则是以“空间传动型”方式展开,大航海和其后工业革命的兴起,使人类活动的舞台空前扩大,从前各民族画地为牢、自给自足的状态,被各国之间的彼此渗透和相互依赖所取代。人类进入了一个相互联系和横向交流日益密切的一体化发展的新世界、新时代。伴随历史运动横向展开的巨大势能,新的历史时空观亦随之而产生,这就是全球史家们所称的,“历史在(空间)移动之中”(history is movement)(24)参见刘新成:《从国家交织中寻找“全球”:越界的全球史》,《世界历史评论》2019年第4期。。

“全球史”观的引入,无疑有助于我们从“空间传动”“空间转向”的视角来重新审视中国近代史,一些过去所忽略的领域开始越来越多地进入历史学家的视野。譬如,具有跨国性质的环境史、海洋史、贸易史、旅行史、传教史、世博史、艺术史、食品史、习俗史、性别史、灾害史、国际组织史,如此等等。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空间”亦随之大为扩充。

在研究方法上,应更多引入比较研究、整体研究、互动研究、交叉研究、大数据研究等多种研究方法,使中国近代史研究呈现多样性、丰富性。

其实,章先生“走出中国近代史”的呼吁,不仅仅指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走出”,也包括了研究方法上的“走出”,其深层含义,可能更多的还是对传统中国史研究方法的隐忧。他所提及的“方法”,一是比较研究的方法,“我们必须加强国际关系的研究,同时还需要从事近代中西社会结构、经济发展、政治体制、革命运动、民族关系、社会心理、宗教流派乃至风俗习惯等方面的比较研究”;一是整体研究的方法,“就中国近代史本身而言,社会乃是一个整体,经济、政治、文化不能割裂,我们可以侧重研究某一部分,但却应该把握各个部分之间的有机联系,特别是局部与整体之间的有机联系”。而要对历史进行比较研究和整体性研究,自然离不开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就当代学术科际整合发展趋势而言,我们也需要继续努力把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文化学、人类学、宗教学、心理学等相关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引进史学研究,不宜墨守单一的考据实证成规,妨碍本学科开创新局面”。

除章先生已提到的比较研究和整体研究外,结合新的史学发展,全球史所提倡的“互动”研究、大历史观所提倡的“交叉”研究,以及同信息化密切相关的“大数据”计量研究,也值得高度重视。

全球史在研究方法上的主张之一,是强调“叙事从单向度向多向度转移”。同过去以孤立对象为研究单位不同,全球史则更为注重不同单位之间的互动关系,“互动”成为叙事关键词(25)参见刘新成上引文。这里的“单位”,可以是民族、国家、部族,也可以是流域、洋区、体系、组织、群体,但至少是一对或一群,要有相互的接触、往来、对立或融合,总之,要在“世界”之网中彼此关联和互动,不是孤立的存在。。借鉴其“互动”的思想,我们在近代史研究中需要更多观察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阶层与阶层、群体与群体、团体与团体、城市与城市、区域与区域之间的互动,以及另一层意义上的国家与社会、中央与地方、政治与经济、思想与文化、城市与乡村、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之间的互动,在“互动”和“网络”中发现交互空间中的“移动的历史”(history in movement)。这种“移动的历史”,不是单向度的谁决定谁,而是双向度甚至多向度的相互统摄、相互决定,在动态过程中呈现历史的本来样貌(26)如罗志田曾提出的,对近代帝国主义侵略问题,应更多从帝国主义和被侵略地区两方面看,侧重双方的互动,强调被侵略地区诸因素对侵略者和侵略方式的制约。参见罗志田:《帝国主义在中国:文化视野下条约体系的演进》,《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

所谓“交叉”研究,也不仅是指研究方法上的交叉,中国史与世界史的交叉,也包括对历史交叉时段和节点的研究。譬如,晚清史与中前清史、民国史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交叉时段或过渡期,往往处于两不管状态,极易成为近代历史研究的薄弱点,而这些时段往往又是历史纠缠最为复杂的时期,是新旧交替的触发点、接合部,恰是近代史研究需着力处,有许多从属于“交叉历史”范围的课题都值得重新研究(27)如介于“近代”与“古代”之间的“嘉道年间(1795—1850)”,便是清朝一个由盛转衰、中国开始落后于西方的交叉、过渡时期,各种社会危机不断,各种新事物也不断浮现,十分值得重新加以研究(参见朱浒:《盛衰之理:关于清朝嘉道变局性质的不同阐释及其反思》,《史学理论研究》2021年第2期)。又如新中国成立后的1949—1956年,也是一个交叉、过渡时期,有很多亦新亦旧的事物和问题值得重新发掘、研究,包括新中国成立初期国有企业的性质及来源问题、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农家副业所涉及的大集体与小自由问题、新中国成立初期发行的日历所体现的旧习俗与时代新风问题,等等。。

此外,随着信息化、人工智能化的发展,大数据和历史计量研究逐渐开始成为新的潮流,中国近代史研究也不应忽视这类新的研究方法。大数据对史学研究的影响,在史料的发掘与利用方面表现尤为突出。当今,大量涌现的历史文献数据库极大拓展了史料收集的范围,借助于互联网和大数据,“上穷碧落下黄泉”式的史料占有早已不是一种奢望。基础性历史数据库有如《二十五史全文检索系统》《国家清史工程数字资源总库》、北京爱如生公司开发的《申报数据库》《中国基本古籍数据库》、青苹果数据中心开发的各类近现代报刊数据库、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构建的《抗战文献数据平台》等历史文献类数据库。研究性数据库有如哈佛大学等合作开发的《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CBDB),香港科技大学正在建设中的《中国双城多代人口数据库》(CMGPD)、《中国历史官员量化数据库——清代》(CGED-Q)、《民国大学生量化数据库》(CUSD)等数据库,台湾政治大学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浙江大学的《蒋介石研究资料数据库》、清华大学的《清代商税数据库》、中山大学的《明代价格数据库》等,可谓琳琅满目。这些历史文献数据库的开发和利用,不仅极大拓展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空间,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克服目前历史研究中的碎片化倾向,为开展长时段、整体性、宏微观相结合的史学研究创造了条件(28)参见梁晨、张浩、李中清等:《无声的革命:北京大学、苏州大学学生社会来源研究,1949—2002》,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夏明方:《大数据与生态史:中国灾害史料整理与数据库建设》,《清史研究》2015年第2期;陈志武:《量化历史研究的过去与未来》,《清史研究》2016年第4期;李伯重:《大数据与历史学科学化》,《北京日报》2017年7月10日,第15版;马敏、薛勤:《大数据历史与新文科建设》,《新文科教育研究》2021年第1期(创刊号)。。

然而,走出中国近代史,最终又是为了回归中国近代史。因为“中国近代史毕竟是我们研究的主体。只有把中国近代史置于更为绵长的多层次多向度的时间里和更为广阔的多层次多维度的空间里,我们的研究才有可能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我体会,章先生所言说的“更高境界”的中国近代史,应当是“大历史”与“小历史”的结合,宏观历史与微观历史的结合,长时段历史与短时段历史的结合,科学历史与人文历史的结合(29)有关“科学历史”,参见李伯重上揭文;有关人文历史和微观历史,参见王笛有关成都“街头文化”“茶馆”“袍哥”的系列著作以及姜鸣的《天公不语对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系列作品。。这样的历史,并不排斥传统史学的以人物和事件为中心,但却置人物和事件于一个更大的“格局”之中,呈现其更为复杂的面相和更显宏阔的背景(30)如朱浒近著《洋务与赈务:盛宣怀的晚清四十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中所展现的“从因事寻人到人事联动”研究方法,试图打破往常把握人物史和事件史的单向度结构,构建人与事的知识图谱和联动效应,揭示具体社会情境下的实践逻辑。参见吴四伍:《晚清史研究的新内卷现象及实践性突破———读〈洋务与赈务:盛宣怀的晚清四十年〉》,《近代史学刊》(第28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这样的历史,固然格外重视区域和地方历史的研究,但却赋予区域和地方历史研究以全球性关怀(31)这种倾向可纳入“地域全球化”(lobalization)范畴来认识,如讨论“地方性商会”“地方性教会”“地方性博览会”或“地方的辛亥”“地方的‘五四’”“地方的近代史”时所灌注的全球性问题意识。;这样的历史,将继续发扬中国史学实证与考据的传统,但却经历了现代信息革命的洗礼和改造(32)如台湾学者黄一农等提出的“e-考据”(“电子考据”)方法等。参见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自序”。。

总之,走出之后又回归的中国近代史,应当是更能够反映历史真相和全貌的、焕然一新的中国近代史。

“重访”与“重读”: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的扩充与收缩

章 清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

就学科属性而言,史学攸关于以怎样的方式讲述“过去”,故此,每一代或许都在思考所谓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问题。晚清遭逢“数千年来所未有之变局”,对史学的影响也延续至今。梁启超20世纪初曾表达这样的看法:“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33)梁启超:《新史学》,《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第1页。其实不然。步入近代以后,史学受“西学”“东学”的影响成长为近代学科,不仅观念上发生了重大变化、书写样式较之过去大异其趣,还发生了新名词之入史。此亦意味着,当下对历史学“三大体系”的反思,有必要将此置于近代中国思想学术发展较为长程的时段,尤其是史学作为分科知识成长的历程加以考量。基于此,则不仅问题之缘起便于把握,同时也能更好地说明何以需要推进这方面的工作,意义何在,困难何在。解析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走向“扩充”与“收缩”之途,大致能回应上述问题。

近些年来,不只是思想史,文学史、哲学史皆不断在泛起“重写”的声音。当“重写”已经构成话题,则“重访”与“重读”亦成为题中之义。通过这样一番“重访”与“重读”,或许才能明晰曾经走过的路,并且据此寻找新的出发点。

思想史在中国有其特殊性,通常被归于“专门史”方向,辨析其学科体系,并不容易。结合“专史”成长的背景加以“重访”,也颇有必要。20世纪初,梁启超树起“新史学”的旗帜,予其信心的是史学之外的“他学”,确信这些分科知识,要么“皆与史学有直接之关系”,要么“其理论亦常与史学有间接之关系”,借此有望找到清理中国古代资源的办法(34)参见梁启超:《新史学二》,《新民丛报》第3号,1902年3月10日,第6-7页。。不只梁启超,章太炎此一时期对《中国通史》的思考,同样认为“心理、社会、宗教诸学,一切可以熔铸入之”(35)章太炎:《章太炎来简》,《新民丛报》第13号,1902年8月4日,第3页。。黄节著《黄史》,也特别提到新兴之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宗教学等,“有足裨吾史料者尤多”(36)黄节:《黄史·总叙》,《国粹学报》第1期,1905年2月23日,第3页。。这多少表明,伴随近代学科知识在中国的成长,史学获得了新的机遇,不只是“他学”有裨于“史学”,二者之结合尚可产生“他学”之“史”。

围绕各学科进行“专史”书写,构成拓展“历史之范围”的基本方向,并与“通史”或“普通史”适成对照。1905年刘师培在《周末学术史总序》中,就依照各学科规划出十多种“专史”(37)刘师培:《周末学术史总序》,《国粹学报》第1期,1905年2月23日,第5页。。到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围绕“中国历史研究法”的演讲,则将法制史、文学史、哲学史、美术史等归为“专门史”(38)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第62页。。胡适对“整理国故”的阐述,也落实于“专史”。依其所见,中国这么大,历史这么长,材料这么多,首先应致力于做成各种专史,如经济史、文学史、哲学史、数学史、宗教史之类(39)参见胡适:《发刊宣言》,《国学季刊》第1卷第1号,1923年1月,第13-14页。。不过,后来形成的“专史”,可区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一种是“学科史”,一种则是对应于“通史”之“专门史”。前者大致是梳理各学科在中国的历史,后者则基于对历史进程的把握,把历史划分为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的层面,不仅“通史”“断代史”的书写按照经济、政治、文化的架构展开,也导致这些方面的“专门史”尤其多。

作为“专史”的“思想史”主要是依托于“哲学史”成长起来的。谢无量1916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就点出“哲学之名,旧籍所无,盖西土之成名,东邦之译语,而近日承学之士所沿用者也”。秉持“道一而已”,是书也指明庄子所论“道术”即“哲学”(40)参见谢无量:《中国哲学史》,上海:中华书局,1916年,“绪言”,第1页。。胡适1919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同样说明其“所用的比较参证的材料,便是西洋的哲学”,还强调“若想贯通整理中国哲学史的史料,不可不借用别系的哲学,作一种解释演述的工具”(41)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第31-32页。。蔡元培评点该书,认同了这一做法,指明“中国古代学术从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学史”,“非研究过西洋哲学史的人,不能构成适当的形式”(42)蔡元培:《〈中国哲学史大纲〉序》,见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第1页。。同样是撰写中国哲学史,冯友兰更是阐明:“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4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1页。

然而,看起来是可取的办法,在当时已有很多批评。在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所写的“审查报告”中,陈寅恪批评“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者也;所著之中国哲学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甚至表示,这样的哲学史,“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44)陈寅恪:《审查报告一》,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附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2页。。无独有偶,金岳霖也批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乃“根据于一种哲学的主张而写出来的”,颇多牵强附会之“成见”,而且书中流露的成见“是多数美国人的成见”。金也道出面临的难题:一种态度是,“把中国哲学当作中国国学中之一种特别学问,与普遍哲学不必发生异同的程度问题”;另一种态度是,“把中国哲学当作发现于中国的哲学”。前一种办法,“恐怕不容易办到”,后一种办法,倒是容易做到(45)参见金岳霖:《审查报告二》,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附录”,第5-6页。。做哲学史的,也在反省。《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后,胡适就着手准备撰写秦汉以来的中古哲学史,但他已打算放弃“哲学史”之名,改称“思想史”。在晚年的回忆中他还表示:“我个人比较欢喜用‘思想史’这个名词,那比‘哲学史’[更为切当]。”(46)《胡适口述自传》,见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1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98页。梁启超对此倒是早有所自觉,20世纪初撰文梳理中国学术思想变迁,曾宣称:“鄙论标题为《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非欲为中国哲学史也。”(47)梁启超:《〈周末学术余议〉附识》,《新民丛报》第6号,1902年4月22日,第8页。

民国时期以“思想史”为名的著作,也试图辨析思想史与哲学史(学术史)的不同,常乃悳1922年撰写的《中国思想小史》指明:前者注重的是“一时代思想递嬗的源流大概,及于当时及后世的波动影响”;后者注重的是“学说的内容,师徒传授的门户派别,以个人为中心的学者传记等等”(48)常乃悳:《中国思想小史》,“导言”,北京:中华书局,1922年,第1页。。实际上,以人物为中心仍是思想史著作的基调。郭湛波1935年出版的《近三十年中国思想史》,即以推动近三十年中国思想演变的代表性人物为中心(49)参见郭湛波:《近三十年中国思想史》,北京:大北书局,1935年。。而且,这些贴上思想史标签的著作,其出发点均是依托新的学科知识,以发掘中国的历史资源。梁启超1923年出版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一书,就并不回避“吾侪所恃之利器,实‘洋货’也”,“每喜以欧美现代名物训释古书,甚或以欧美现代思想衡量古人”(50)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第23页。。萧公权1946年出版的《中国政治思想史》,也是“采政治学之观点,用历史之方法,略叙晚周以来二千五百年间政治思想之大概”(51)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第一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45年,“凡例”,第1页。。之所以从晚周讲起,是因为之前的零星材料,“究非学术思想之纪录”,“就政治学之观点论,殊觉其鲜裨实用”(52)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第一册),“绪论”,第1页。。这样的做法,同样遭到质疑。张荫麟指出,“以现代自觉的统系比附古代断片的思想,此乃近今治中国思想史者之通病”,其预设一无法证明之前提——“古人之思想皆有自觉的统系及一致的组织”,然这恰好是极晚近才发生的,故“以统系化之方法治古代思想,适足以愈治而愈棼耳”(53)张荫麟:《评冯友兰〈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大公报·文学副刊》1928年7月9日,第9版。。陈寅恪也道明,“以外国的社会科学理论解释中国的材料”,“看上去似很有条理,然甚危险”,因为“中国的材料有时在其范围之外”(54)蒋天枢:《陈寅恪先生传》,见《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2页。。今天的研究者对此也在检讨,桑兵指出“思想史存在与生俱来的紧张”,“尤其是近代的思想,系统往往是输入的域外新知,没有这些后出外来的系统,很难将所有的言论片断连缀为思想”,但由此又不免“脱离原来的时空联系,失去了本来的意涵,变成一种外在的附加认识”(55)桑兵:《思想如何成为历史》,《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这正是针对思想史的“重读”与“重访”的意义所在。思想史作为“专史”之代表,是基于“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所规划的。由于“思想”本身不构成一门学科,因此其学科体系的建构,实际上是依托于哲学、政治等学科展开的。借用哲学史、政治史等较为明确的范式,自有可取之处,对比“学案”或“学术史”的架构,即可看出区别。此类聚焦清代或近代的著作,主要从中国传统学术的嬗变立论。徐世昌所编《清儒学案》,以孙奇逢至郑果等一百七十九人为“正案”;另立“诸儒学案”,收六十八人,是这类作品的典型。即便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及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及晚清也都主要是从清代学术内部的流变去看晚清思想。依托于近代形成的学科知识清理古代资源,又难以避免其“成见”。这或许是思考思想史的学科体系需要面对的困难——已有的旧法或新法,都难说理想——研究者提出“重访”与“重读”的话题,正是为了探索新的出发点。

无论是最初将学术和思想连接起来表述为“学术思想史”,还是后来将思想与文化连接起来表述为“思想文化史”,多少都表明思想史的边界并不那么清楚。思想史研究之“向下”与“向外”的扩充,也成为思想史研究学术体系建设的枢机所在。

从20世纪初开始,追溯近代学科知识本土历史的各种“专史”纷纷出版,完全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讲述“中国之过去”,影响不可谓不大。有意思的是,在众多“专史”中,以单纯的“思想史”为名的著作却并不多见。罗志田就注意到,在很长时间里,学术、思想和文化这些名相以及学术史、思想史和文化史,一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56)参见罗志田:《史无定向:思想史的社会视角稗说——近代中国史学十论自序》,《开放时代》2003年第5期。。

前面提及的梁启超所撰《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算得上是较早以“学术思想”之名清理中国资源的文字。该文明确以学术思想的演变为依据,把截至20世纪初的中国学术思想史划分为八个时代,并致力于从地理上、政治上、文学上揭示影响学术思想变迁之要素。开篇就表示:“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风俗及历史上种种之现象,则其形质也,故欲睹其国文野强弱之程度如何,必于学术思想焉求之。”(57)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3号,1902年3月10日,第1页。仅由此亦可解释,为何纯粹以“思想史”为名的著作较少,更多是以“政治思想史”“学术思想史”“社会思想史”“教育思想史”“宗教思想史”等为名的著作,似乎“思想史”可以据此分出若干子目。这无助于解决“思想史”的范围,却是肯定的。张尔田就道出,治史学者,固应略知各种专科之学,“然断不许其取各种专科之学越俎而代之”。为此他也批评:“若今所行哲学史、文学史等等,模仿外人,空论居多,以严格论之,实皆不成为史。即有注重材料者,其正确与否又自难言,非重经史家审定不可。不然,中国此后殆将无史。”(58)张尔田:《与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者书》,《学衡》第66期,1928年11月,第3、5页。陈垣同样指出,思想史、文化史之类的著述,皆“颇空泛而弘廓,不成一专门学问”,言下之意,“专精一二类或一二朝代”,方能成为“专门学者”(59)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383页。。对此,侯外庐在《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自序》中也有所检讨:“过去研究中国思想史者有许多缺点,有因爱好某一学派而个人是非其间者,有以古人名词术语而附会于现代科学为能事者,有以思想形式之接近而比拟西欧学说,从而夸张中国文化者,有以历史发展的社会成分,轻易为古人描画脸谱者,有以研究重点不同,执其一偏而概论全般思想发展的脉络者,有以主观主张而托古以为重言者,凡此皆失科学研究的态度。”(60)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上海:文风书局,1946年,“自序”,第1页。

侯外庐对过往中国思想史研究缺点的指认,可以说切中肯綮,但就其与他人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来看,仍难以解决思想史研究的基本范畴。1947年该书第一卷出版时,他在序中曾简要说明:“斯书更特重各时代学人的逻辑方法之研究,以期追踪着他们的理性运行的轨迹,发现他们的学术具体的道路,更由他们剪裁或修补所依据的思想方法,寻求他们的社会意识以及世界认识。”(61)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卷一),上海:新知书店,1947年,“序”,第1页。《中国思想通史》修订版出版时,新序又表示:“这部《中国思想通史》是综合了哲学思想、逻辑思想和社会思想在一起编著的,所涉及的范围比较广泛;它论述的内容,由于着重了基础、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说明,又比较复杂。”(62)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序”,第1页。看起来,对于思想史范围的“比较广泛”“比较复杂”,侯外庐多少有所保留,似乎思想史应该确立其“边界”。

耐人寻味的是,侯外庐试图确立的思想史的“边界”,却正是当下思考思想史学术体系的研究者努力要突破的。罗志田针对致力于划清“专门史”各学科的“边界”的趋势就阐明,这些“边界”更多是人为造成并被人为强化的,根本是史学本身和治史取径都应趋向多元,虽不必以立异为高,不越雷池不以为功,似也不必画地为牢,株守各专门史的樊篱(63)参见罗志田:《近代中国史学十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自序”,第12页。。葛兆光为此还明确主张新的思想史研究,应当“回到历史场景”中去把握思想的过程,“在知识史、思想史、社会史和政治史之间,不必画地为牢”(64)葛兆光:《道统、系谱与历史——关于中国思想史脉络的来源与确立》,《文史哲》2006年第3期。。这也是各国史家共同面临的问题。法国年鉴学派树立的“整体史”或“总体史”的理想,尽管难以为继,甚至出现了“对整体观念的放弃”,导致其“内部的重大裂痕”:“一些人主张细碎的历史和照搬各种社会科学的方法;另一些人则主张全面的历史和在吸取社会科学成果的同时保持史学的根基,即追求总括的雄心。”(65)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4、239-240页。但如何防止“总体的历史”被分割为各行其是的“专门史”(经济史、思想史等),仍是很多史家所坚守的,确信从社会背景中抽离出来的“专门史”,“肯定会使人误入歧途”(66)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55-56页。。

相应的,思想史研究之扩充也成为趋向,其一是“向下”,其二是“向外”。

思想史研究如何体现“向下”的视野,早已为研究者重视。葛兆光多年前已提出,应重视对“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的世界”的研究(67)参见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二卷《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王汎森也指出,研究近代思想文化史时,当致力于“去熟悉化”,避免忽略那些新思潮影响之外的世界与面相,应兼顾全国舞台和在地舞台(68)参见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若干思考》,《新史学》2003年第4期。。李孝悌对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的研究,则揭示出影响及于普通人的“阅报社”及“宣讲、讲报与演说”等知识传播形态具有的功能(69)参见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1901—1911》,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40-241页。。近些年围绕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分析,“地方回响”也成为重要议题。对刘大鹏、张正这类中下层士人的研究,关注到晚清以降新思潮的在地反应。而近30年来民间文献与民国调查的搜集、整理与出版,更有功于史学研究走出新路,其中包含的有关知识生产、书籍流通的资料,也引起关注。刘永华搜集的四份晚清民国时期书单、售书账,就展现出清代大众文本文化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仍颇具影响,无论是在晋南、粤东、河南开封等内地乡村,还是在上海、北京等都市的下层社会,与传统知识、思想与信仰相关的书籍都还颇有销路。与一般估计略有差异的是,涉及近代知识与思潮的书籍却销量不大。这表明体现清代文本文化的核心文本及其承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仍构成后五四时代一般思想的底色(70)参见刘永华:《后五四时代中国内地的书籍流通与阅读取向——基于四份书单的分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将研究视野扩展至地方,审视“国家”与“地方”、“上层”与“下层”的连接,体现的是“在历史中寻找中国”的研究旨趣,颇有助于呈现“一般的”思想状态,这在宏大叙事中是难以展示的(71)参见刘志伟、孙歌:《在历史中寻找中国——关于区域史研究认识论的对话》,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

所谓“向外”,最具代表性的即是伴随“全球史”/“国际史”兴起的“全球思想史”或“国际思想史”。其实,这也算不上全新的东西,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考察“世界诸宗教的经济伦理观”,即从比较的角度探讨世界主要民族的精神文化气质与社会经济发展之间的关联。以往围绕中西思想的比较,也构成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的主调。所不同的是,相关的研究对于思想或观念的探讨,不再局限于民族国家的范围,而是关注其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和影响。大卫·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的《独立宣言:一种全球史》,就通过1776—1993年间出现的11种独立宣言,以展现“独立宣言里的世界”和“世界上的独立宣言”(72)参见阿米蒂奇:《独立宣言:一种全球史》,孙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近代中国思想史交错着古今中外的问题,“西学”“东学”的传播,以及各方人等所开启的空间生产与知识生产,无疑都表明跨地域、跨文化的思想史研究大有可为,值得期待。

全球史或全球思想史,往往是全球史、微观史的结合,兼顾地方与个体因素尤为关键,相应的,地方、个体所连接的空间也超越国家,拓展至域外,从而呈现出思想或观念的“旅行”。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传教士的诅咒——一个华北村庄的全球史》、多米尼克(Dominic Sachsenmaier)《在地之人的全球纠葛:朱宗元及其相互冲突的世界》,皆示范了新的研究视野(73)参见沈艾娣:《传教士的诅咒——一个华北村庄的全球史》,郭伟全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1年;多米尼克·萨克森迈尔:《在地之人的全球纠葛:朱宗元及其相互冲突的世界》,张旭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而那些有机会走向域外的“小人物”,更是全球史关注的对象(74)参见史景迁:《胡若望的疑问》,陈信宏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程美宝:《遇见黄东:18—19世纪珠江口的小人物与大世界》,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不仅如此,各种文本的生产与流通,也构成全球史的基本史料。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关于清代《邸报》在欧洲流传情况的研究,阐明“启蒙运动关于中国政治制度和治国之道的重要观点正是建立在与《邸报》直接相关的文本的基础之上的。这些都证实了中国《邸报》及其所承载的思想观念进入全球公共领域的时间远比我们所认为的更早”(75)钟鸣旦:《18世纪进入全球公共领域的中国〈邸报〉》,《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再譬如,鸦片战争对中国士人的刺激并不那么严重,日本的儒者却高度重视,用汉文撰写的就包括《鸦片始末》《洋外纪略》《远西纪略》《隔靴论》等多部著作。因“清人不能说清史”,《清史揽要》《清朝史略》等日本学者撰写的涉及清朝历史的著作,在晚清也广为流通(76)参见章清、陈力卫主编:《近代日本汉文文献丛刊》(第1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发掘这些文献,或有助于拓展近代思想史研究的视野,并推进从东亚出发的全球思想史。

无论是“向下”还是“向外”,都预示着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在扩充其范围。而就其学术体系的建设来说,不妨以开放的视野面对近代中国思想史的“边界”。“思想史”或“学术史”的范围或许难以厘清,然而,以问题为导向,可大致确立“历史研究的单位”,无论是缩小,还是放大,皆由问题来主导。近些年热议的关于史学研究的“碎片化”,究其实质,正是两难中不得已的选择,要书写“总体的”“整体的”的历史,势必会缩小“历史研究的单位”,走向微观史的研究。而全球史之引起重视,又可视作针对此的“反动”。

哲学史、思想史名目之成立,正是各分科知识、学科术语传入中国之际。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之收缩,主要体现在对新名词、新概念的重视。概念史研究的方兴未艾,或有助于推动历史学科“话语体系”的建设。

今日关注的“学术话语”问题,反映在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领域,最突出的是对相关“概念”的高度重视。实际上,对中国历史研究的检讨,早已深入到这一层面。柯文(Paul A.Cohen)对“中国中心观”的阐述也涉及对此的检讨:“中国史家,不论是马克思主义者或非马克思主义者,在重建他们自己过去的历史时,在很大程度上一直依靠从西方借用来的词汇、概念和分析框架。”(77)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序言”,第1页。何伟亚(James L.Hevia)也有类似的看法,他指出中国思想家对过去的重新审视,往往运用“西方”的新话语解释中国之“落后”,这些“与从前存在于中国的任何治史方法完全不同”(78)何伟亚:《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邓常春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50页。。

可以说,思想史之成立,离不开概念,思想史之突破,同样离不开概念,关键是用怎样的概念,如何用。首先要把握的是,近代中国何以会出现诸多新名词、新概念,而且,那些已经消失或今日已较为陌生的概念,都有必要重新拾起。正所谓“古今异言,方俗殊语”(颜师古《汉书叙例》),如不能回到当时人所使用的“概念”,生活在当下的人很难理解过去。早在1922年,李济就在《再论中国的若干人类学问题》一文中阐述了这样的看法,“要想了解中国文明的本质,首先需要对中国文字有透彻的了解”,随后又阐明针对中国思想和制度的研究,需要以文字为基础,“在中国文字中找到最切近的解释”(79)张光直主编:《李济文集》(卷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01、308页。。在1929年刊发的一篇文字中,陈寅恪也表示:“一时代之名词,有一时代之界说。其涵义之广狭,随政治社会之变迁而不同,往往巨大之纠纷讹谬,即因兹细故而起,此尤为治史学者所宜审慎也。”(80)陈寅恪:《元代汉人译名考》,见《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05页。

晚清中国频频出现汉语新词,大致可归于文化交流的产物。当文化间的沟通依托出版物展开,在译书活动中创出新名词与新概念,也难以避免。时人即注意到,“自东方译事兴,而新名词之出现于学界者日益多”(81)酙癸:《新名词释义》,《浙江潮》第2期,1903年3月18日,“附录”,第1页。。王国维更是将此一现象的发生归于接受新知带来的变化:“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讲一学,治一艺,则非增新语不可。”(82)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教育世界》第96号,1905年4月,第2-3页。对此难以接受的,也大有人在。“东瀛文体”流行开来以后,严复就为之愤懑不已:“上海所卖新翻东文书,猥聚如粪壤。但立新名于报端,作数行告白,在可解不可解间,便得利市三倍。”(83)严复:《与熊季廉书(八)》,见孙应祥、皮后锋编:《〈严复集〉补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37页。1915年出版的《盲人瞎马之新名词》,不只将“新名词”与“新学”结合在一起,还把“新名词”视作梁启超等新派“共建之一大纪念物也”,甚至提升到这样的高度:“新名词之为鬼为祟,害国殃民,以启亡国亡种之兆。”(84)彭文祖:《盲人瞎马之新名词》,东京:秀光社,1915年,第4-5页。

别的且不论,这一时期出版的“历史教科书”,即发生了“新名词”之“入史”。曾鲲化所作《中国历史》重点描绘了“地理”“教育”“政治”“军事”“财政”“学术”“宗教”“实业”“风俗”“外交”“绘画肖像”“谱牒系表”“美术”等内容(85)参见曾鲲化:《中国历史》(上),上海:上海东新译社,1903年。。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也指明应梳理历代政体之异同、种族分合之始末、制度改革之大纲、社会进化之阶级、学术进退之大势等内容,仅以章节目录而言,就出现了“政治”“宗教”“权利”“义务”“财政”“工艺”“美术”等新名词,而且不少与学科有关(86)参见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见《刘申叔遗书》(下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177页。。夏曾佑《中国历史教科书》总结“古今世变之大概”,“文化”“宗教”“政治”之类的字眼也构成关键词(87)参见夏曾佑:《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一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04年,第6-7页。。

历史书写及历史教科书中呈现的情形,只是源自日本的新名词、新概念广泛渗透的一个缩影。关键在于,对相关知识接纳的过程,既是新概念定名的过程,同时也意味着对过去的认知发生了重大转变。晚清时即已发生对“东瀛名词”的抗拒,到民国时期,更不乏读书人在检讨,以这样一些新名词、新概念讲述中国历史是否合适。

早在1903年,王国维就感叹于“海内之士颇有以哲学为诟病者”,为此也表示:“甚矣,名之不可以不正也!”(88)王国维:《哲学辨惑》,《教育世界》第55号,1903年7月。然而,为哲学正名的工作并不那么容易,仍有不少质疑之声。1926年傅斯年致信胡适,就道出古代中国严格说来“没有哲学”而只有“方术”,他也舍弃“哲学”一词不用,而只用历史性的“方术”一词,“用这个名词,因为这个名词是当时有的,不是洋货”,乃“他们自己称自己的名词”,反之,如“把后一时期,或别个民族的名词及方式来解它,不是割离,便是添加”(89)傅斯年:《致胡适》,见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1卷),“1926年8月17、18日”,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1年,第45页。。后来在与顾颉刚讨论古史的信函中,傅斯年进一步提出用“新名词”指称“旧事物”是否合适的问题:“大凡用新名词称旧物事,物质的东西是可以的,因为相同;人文上的物事是每每不可以的,因为多是似同而异。”他还明确表示:“我不赞成适之先生把记载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书呼作哲学史。中国本没有所谓哲学。”“思想一个名词也以少用为是。盖汉朝人的东西多半可说思想了,而晚周的东西总应该说是方术。”(90)傅斯年:《与顾颉刚论古史书》,《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2集第13期,1928年1月23日,第320页。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围绕中国社会性质所发生的论辩,更透露出对中国历史与社会的认知,各方存在严重分歧。胡适提出这样的看法:今日中国之危机,正体现在“只是抓住几个抽象名词在那里变戏法”。言下之意,“资本主义”“资产阶级”“封建势力”“帝国主义”即属“抽象名词”,用以指称“中国”未必合适(91)参见胡适:《我们走那条路?》,《新月》第2卷第10号,1929年12月10日,第4页。。而正是因为这些字眼世人早已耳熟能详,并广泛用于对中国历史与中国社会的分析,胡适的看法也不免遭受驳难。梁漱溟就明确提出:“中国社会是什么社会?封建制度或封建势力还存在不存在?这已成了今日最热闹的聚讼的问题,论文和专书出了不少,意见尚难归一。先生是喜欢作历史研究的人,对于这问题当有所指示,我们非请教不可。”(92)梁漱溟:《敬以请教胡适之先生》,《新月》第3卷第1号,1930年3月10日,第10页。梁所质疑的,正道出问题的关键:对中国历史与中国社会的把握早已不同于过往,并难以摆脱上述“新名词”。

胡适的言论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显得有些曲高和寡,但就史家对此的讨论来看,不少都有胡适那样的困惑。邓之诚所著《中华二千年史》,就表达了这样的感想:“今人所谓历史教科书,每以今时文字叙述古事,甚或以白话文行之。……以今时之文,纪古时之事,其不中程,亦犹之乎以古时之文,纪今时之事也。”在其看来,“史贵求真,苟文字改易,将必去真愈远”,故此,“求真之义不磨,则原文似不当改”(93)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上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叙录”,第7-8页。。钱穆的《国史大纲》也指出:“近人率好言中国为‘封建社会’,不知其意何居?”并将此归于“懒于寻国史之真,勇于据他人之说”(94)钱穆:《国史大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0年,“引论”,第3-4页。。

思想史研究,一向重视考察各种范畴、观念、概念之流变。换言之,无论如何讲,都离不开各种概念,是借用古代的概念,还是创造性使用近代出现的概念,总需要抉择。罗志田为此也阐明:治史离不开名相,思想史、学术史和文化史更甚,处于过渡时代,尤其需要留意名相的惰性和时空变易性(95)参见罗志田:《思想史中名相的模棱》,《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3期。。将此置于近代学科知识成长的背景,这又关乎各学科专门术语的译介及标准术语词汇的确立。不宁唯是,与历史进程高度契合的语言现象,实际成为“巨变”的重要征象:各种新名词、新概念的浮现,于西方世界来说构成近代世界诞生的征象,于近代中国也成为“转型”的象征,堪称“重塑”了中国社会与中国历史(96)参见章清:《“文明”与“社会”奠定的历史基调——略论晚清以降“新名词”的浮现对“中国历史”的重塑》,见孙江主编:《亚洲概念史研究》(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75-212页。。

这一具有普遍性的语言现象,也引发众多学者的重视,并发展出各具特色的理论与方法。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的“鞍型期”理论指明,借助于被考察的“概念”,可以重构社会历史色彩缤纷的截面并以此呈现整个社会历史(97)参见方维规:《“鞍型期”与概念史——兼论东亚转型期概念研究》,见方维规:《历史的概念向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第23-52页。。昆廷·斯金纳(Quentin Skinner)也示范了“历史语境主义”处理欧洲早期出现的术语的方式,揭示语言承载的意义(98)参见昆廷·斯金纳:《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上卷),奚瑞森、亚方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页。。《剑桥科学史》第三卷为《现代早期科学》,对于“科学”及“科学革命”等概念,在使用的时候就极为谨慎。书中特别指明,作为近代知识象征的“科学”一词,直到19世纪初期才获得现代的含义,在16和17世纪并不存在一个“单一而连贯的对等物”,甚至也挑战了以“科学革命”作为现代性(乃至现代科学)之源泉的主张,指明近代早期是否存在一个可命名为“科学革命”的统一事业,如同政治革命所意味的那样爆发,就不那么清楚(99)参见凯瑟琳·帕克(Katharine Park)、洛兰·达斯顿(Lorraine Daston):《剑桥科学史》(第三卷)《现代早期科学》,吴国盛主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20年,第2、10-11页。。

近些年围绕近代中国思想史的研究,也较为重视针对奠定近代历史基调的“话语”进行概念史研究。相较而言,更为关注的通常是近代浮现的与政治、经济、社会密切相关的那部分概念。实际上,需要考虑的复杂情形尚属不少。汉语“一字一词”的特性(自然也是“一字一义”),意味着有必要考察“学”“政”“教”以及“体”“用”“道”“器”(“艺”)等“关键词”(100)参见章清:《学、政、教:晚清中国知识转型的基调及其变奏》,《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5期。。古代概念的现代流变,以及今天已不再使用的概念,也不能因此而“遗忘”。黄克武对“中国本部”的梳理,在概念史的研究上即另辟蹊径。尽管这一概念已不再使用,但揭示其发明的路径,以及如何被人为的方式消解的过程,有助于展示从华夷秩序到现代国际政治、国家边界这一重大的历史过程(101)参见黄克武:《词汇、战争与东亚的国族边界:“中国本部”概念的起源与变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至于晚清以降浮现的新名词与新概念,也需要结合相关问题做好定位的工作,毕竟其所映射的是近代世界的诞生及生活世界的转变:与“知识”相关的,主要涉及对新事物的介绍;与“政治”相关的,关乎新的政治治理方式的引入;与“文化”相关的,则触碰到历史文化传统(102)参见章清:《知识·政治·文化:晚清接纳“新概念”之多重屏障》,见方维规主编:《思想与方法——近代中国的文化政治与知识建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15-135页。。思想史与概念史如何结缘,概念史研究能为思想史研究增添什么,或许是历史学科“话语体系”建设尤为值得重视的。

将历史学“三大体系”建设的问题置于近代的背景,并无意说明此类问题早已有之,并以此否认当下提出这样问题的价值,只是试图阐明,如果不能在源头上辨析问题之实质,则再从原则上去重复以往的论调,对于问题的解决,并不能有太大帮助。通过梳理中国近代学科知识建立的历程,不难了解这是近代以来世界范围内全方位文化迁移的结果,并非唯有中国才有此遭遇。治中国近代史的学者也需要面对这样的问题。这既是巨变的时代,也是史学观念与史学方法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史学作为近代学科的成长,不仅构成近代中国学术变迁的重要一环,也构成全球性学术发展的一部分。重点在于,如王汎森所阐明的,“正赖有近代的各种新学术的成绩,我们现代人才有可能真正做到‘重访’。要真正把握‘低音’,不是靠退缩回到过去,而是需要用世界上所有用得上的学问才可能拨云雾而见青天”(103)王汎森:《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序”,第5-6页。。

清代学术史研究的回顾与再思考

李 帆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学术史研究是学界一个不大不小的热点,相关著述一再问世,讨论的问题也越发宽泛,触角深入到很多领域,似已成为清季民国之后的第二个高峰。尤其是对清代学术史的研究,无论研究深度还是广度,较之以往均有较大突破,成绩斐然。但尽管如此,该领域仍存不少完善空间及需深入反思之处,甚至某种程度上已出现研究瓶颈,制约着下一步的顺利发展。所以,总结清代学术史的研究进展,分析其利弊得失,显然颇有必要。

学术史在中国出现得不是很早,基本上是近代的产物。有学者认为二十四史中的《儒林传》以及《明儒学案》之类的书都属于学术史的范畴,然以今日标准而言,这些著述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史。真正的学术史研究兴起于清季,盛行了数十年,一直延续到民国年间,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王国维、罗振玉、胡适、钱穆等学者为之做了大量工作。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以“学术史”命名的著作就不多了。此后直至20世纪80年代,学术史研究长期不景气。一直到改革开放后的第二个十年,即进入90年代以后,学术史再度引发学界的关注,从而活跃起来,成了学界热点之一。

在学术史研究的这波热潮中,既有纵论中国学术发展历程的多卷本通史性著作问世,如李学勤主编《中国学术史》、张立文主编《中国学术通史》、张岂之主编《中国学术思想编年》等,又有通论中国传统学术史的单卷本著述如卢钟锋《中国传统学术史》、陈祖武《中国学案史》等,还有一系列专论一朝一代学术发展历程的断代学术史问世。体裁上自以章节体为主,但继承传统又有出新的学案体著述也不乏佳作,如杨向奎主编《新编清儒学案》、张岂之等主编《民国学案》等。可以说,通过这些著作和相关论文的系统研究,中国学术史的大体框架已基本构建起来,一些重要论题也得到了初步解决。特别是某些时段的学术史相对更受重视,所取得的研究成就也更显著些,清代学术史的研究就是如此。

清季民国之时,学术史最早引发学界关注之际,清代学术史即是学界研讨的重点,章太炎的《訄书·清儒》《清代学术之系统》,刘师培的《近儒学术统系论》《清儒得失论》《近代汉学变迁论》,梁启超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近世之学术》《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胡适的《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罗振玉的《本朝学术源流概略》,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等,都是这方面的名作,对于奠定清代学术史研究的学术根基起了巨大作用。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批具有较高学术水准的探讨清代学术史的著作出版或再版,使清代学术史研究再现辉煌,如陈祖武《清代学术源流》,陈祖武等《乾嘉学派研究》,陈祖武、朱彤窗《乾嘉学术编年》,王俊义《清代学术探研录》,胡楚生《清代学术史研究》及《续编》,黄爱平《朴学与清代社会》,陈居渊《汉学更新运动研究——清代学术新论》,林存阳《清初三礼学》,漆永祥《乾嘉考据学研究》,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陈其泰《清代公羊学》,黄开国《清代今文经学新论》,罗检秋《嘉庆以来汉学传统的衍变与传承》《近代诸子学与文化思潮》,程尔奇《晚清汉学研究》,汤志钧《近代经学与政治》,陆益军《道光时代汉学研究》,朱维铮《求索真文明——晚清学术史论》,王汎森《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刘巍《中国学术之近代命运》,桑兵、关晓红主编《先因后创与不破不立:近代中国学术流派研究》,桑兵《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晚清民国的学人与学术》,王先明《近代新学——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嬗变与重构》,左玉河《从四部之学到七科之学——学术分科与近代中国知识系统之创建》,李帆《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清学史著述之研究》,张勇《梁启超与晚清“今文学”运动——以梁著清学史三种为中心的研究》,等等。此外还有大量的学术论文问世。与此同时,与清代学术史相关的资料整理工作也取得很大成就,清代主要学者的著作基本都有整理本问世,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胡渭、阎若璩、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阮元、凌廷堪、焦循、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龚自珍、魏源、戴望、陈醴等;清季民国交替之际的主要学者如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罗振玉、王国维、廖平、皮锡瑞等的著作更受重视,有多种不同版本的整理本问世;一些新的学术史文献也被发现和整理,如柴德赓《清代学术史讲义》,松崎鹤雄等译注的罗振玉《清朝学术源流概略》等。所有这些,都为清代学术史研究向更深广处开掘,产出更多高精尖成果,奠定了非常重要的文献基础。与此同时,一些基金项目也对清代学术史研究进行资助,如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项目《清史·朴学志》《清史·类传·学术》以及各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教育部项目等。不过,相较其他领域,清代学术史研究方面的学术交流不是十分活跃,围绕徽学、湘学、蜀学、扬州学派等清代地域学术展开的研讨交流活动相对多些,针对清代整体学术演进所开展的全国性的学术研讨交流活动稍显沉寂。

在国际上,出于多种因素,中国学术史的研究并非热点所在,清代学术史相对被重视些,但研究成果亦不丰厚。美国学界从事这方面研究的以华人学者居多,代表作如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等,在国内同行中产生了比较广泛的影响。此外,艾尔曼的《从理学到朴学:中华帝国晚期思想与社会变化面面观》《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也对中国学界影响较大。日本学者的著作比较集中在乾嘉学术思想和晚清学术思想的研讨上,如滨口富士雄《清代考据学之思想史的研究》、桥本高胜《戴震哲学研究》、冈田武彦《戴震与日本古学派的思想》、青木晦藏《伊藤仁斋和戴东原》、坂出祥伸《焦循的学问》、高田淳《辛亥革命和章炳麟的齐物哲学》、嵯峨隆《近代中国的革命幻影——刘师培的思想与生涯》等,由于日本从事学术史研究的学者多属哲学学科,故相对重视学术思想史或哲学思想史的探讨,特色鲜明。大体而言,清代学术史的研究力量和成果主要集中在国内,国际化倾向并不明显。

综观这一时期研究清代学术史的论著,处在前沿的学术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开新。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钱穆等学者的研究成果奠定了清代学术史的研究根基,特别是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和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树立了研究典范。今人的研究则在继承他们的基础上,有了更多创新。一方面,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钱穆等集中探讨过的问题,如清代学术的由来、政治环境变化对清代学术的影响、考据学的发展阶段、考据学的派别问题等,今人都在继续探讨,而且得出了更多更合乎历史实际的结论。另一方面,今人的研究内容较之前人大大扩展了,所谓“清代学术”在今人那里的范围更宽,所涉地域、学者、流派更广,所以相应的论著也更多样纷繁。

第二,注重研究范式的归纳总结。经过百余年来的发展,清代学术史的研究范式大体已构建起来。今人很重视归纳总结这些范式,有学者曾归纳出几个基本范式,如章太炎的“反满说”、梁启超与胡适的“理学反动说”、钱穆的“每转益进说”、侯外庐的“早期启蒙说”等(104)参见陈居渊:《20世纪清代学术史研究范式的历史考察》,《史学理论研究》2007年第1期。。另外,以“遗老”立场书写清代学术史的罗振玉等人的作品,也被视为研究的一种类型,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第三,个案研究更为丰富。清代学术史的核心问题前人已做过不少探讨,但个案相对集中,如探讨吴派、皖派、扬州学派、常州学派的学术,研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惠栋、戴震、阮元等最主要的学者的贡献。今人研究的视野则开阔得多,不仅探讨的学术流派、学术地域、学术命题扩展丰富了许多,而且学者个案的研究极大扩展,清代前中期的主流学者多被分别研究,问题探讨愈发细致;对晚清学者的深入细致的个案研讨则是近些年来的一大亮点,在继续重点研讨章太炎、康有为、梁启超等学者的基础上,刘师培、廖平、皮锡瑞等一批以往研究相对薄弱的学者受到更大关注,涌现出一系列专门成果,如李帆《刘师培与中西学术》、陈德述等《廖平学术思想研究》、吴仰湘《皮锡瑞的经学成就与经学思想》等。此外,清季民初的学术转型问题成为一个探讨的热点,相关成果层出不穷。

第四,注重与思想史、思潮史、社会史、制度史等的交叉融合。作为知识史的重要一环,学术史向来与思想史、思潮史密不可分。如果说思想是“浪花”,学术便是思想浪花下面深深的“海水”,两者处在不同层面,但也不能截然分离,王元化先生所倡导的,追求有思想的学术或有学术的思想,一直为学者努力的目标。实际上,梁启超、钱穆的清代学术史名著同时也是清代学术思想史或学术思潮史著作。今人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不少也是学术史与思想史或思潮史的融合。同时,作为一个研究领域,学术史不仅要研究学者精神层面的结晶,也要研究许多物质层面、制度层面的事物,即学术传承、学术环境、学术制度、学术组织等,都在研讨的范围之内,所以社会史、制度史等和学术史的交叉融合也是近年来的一个亮点。在这方面,清代学术史的研究也不例外,学术制度史、学术社会史的新成果一再问世,在学术界产生了良好反响。

清代学术史的既有研究成果已然非常丰厚,这为后续研究打下了坚实基础,同时也为学术开新带来一定困难。应该说,在清季民国学人所奠定之根基上,现有研究在拓展深化方面成绩显著,但开新就意味着不能仅是“接着讲”,而是要实现继承传统基础上的新的突破,这是难点所在。

就学术定位而言,清代学术是集中国古典学术之大成的学术,其中的晚清学术又是汇中西学术于一炉的学术。这就要求清代学术史的研究者需具备中国古典学术的基本素养,并在此基础上通晓近代以来学科体系化的西学。这两方面兼长自是很高的要求,相对而言具备中国古典学术的根基和修养更为繁难,因我们已长期身处西方式的近代学科体系中,对于自身的学术传统和丰厚底蕴反而有所陌生。质言之,中国传统学术的特色是以人统学,文史哲不分泾渭,遑论自然与人文、社会之界限,治学者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士不可以不弘毅,视学问为身心家国一体之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求学、治学的目标阶梯。这样的学术,研究主体和研究对象之间的界限并非全然分明,常常主客不分、学用一体,和西方学术主客分离、“为学术而学术”的传统差异甚大。尽管梁启超说清代考据学具有西方式的科学精神,但恐怕仍是形似而非神似,似是而非。实际上,以人统学、主客不分的中国传统学术讲求的是通人之学,而以学统学、主客分离的西方近代学术讲求的是专家之学。集中国古典学术之大成的清代学术,自然也在通人之学的范畴中,要充分了解和认识它,可能更为关键的是把握住其以人统学的特色,如学术传承中学缘关系、血缘关系、地缘关系是为要素,而非专业化的学科分类;而研究清代学术史的今人,却是在西式学科分类体系下所受的教育,乃专家之学的训练,以此研究古学系统中的清代学术,难免有枘凿之处。张之洞曾有言:“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105)张之洞编撰,范希曾补正,孙文泱增订:《增订书目答问补正》,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70页。这是研治学用兼长之中国学问的典型经验之谈,也是真正贴近中国学问本体的切肤之论,西式学科分类体系下训练出的今之学人,恐难依此而做。一方面,清晰的学科边界意识使得学者们“专家”意识颇强;另一方面,森严的学科壁垒也使得学者们局限于现代文、史、哲各学科中,欠缺跨越小学、经学、史学、理学的学术训练。以“专家”之身从事“通人”之学,确也勉为其难,但做清代学术史研究,又不能不具备“通人”素养。所以,打破学科壁垒,补上小学、经学等学术短板,以“了解之同情”心态与清人处同一立场,竭力接近清人学术本相,恐怕是实现清代学术史研究新突破的一个关键。至于研治交汇了中西学术的晚清学术史,则又需在中西之间出入,抓住其从古典走向近代的过渡性特点,把握好古典学术和近代学科之间的辩证关系。两者皆需有志者挣脱现有学科体系的诸般束缚,下一番艰苦卓绝的功夫。

从学术格局、境界和体验上贴近清人学术之本相,只是研究清代学术史的必要前提。要想撰述好清代学术史,还需明了清代学术史论述与清代学术史本体之间的差异,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清代学术史和清代学术史论述是历史运动本体和历史记述两者的关系,两者既有密切联系,也有差别,不能简单等同。现有的成形的清代学术史论述自有其产生的背景、经过和内容,与中国近代知识与制度转型的具体进程密切相关。在现实层面上,它是一百多年来学术的运动过程所积累的研究成果的总和。在理论方面,它是有别于清代学术史的本体的认知”(106)戚学民:《阮元〈儒林传稿〉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绪论”,第6页。。这样的表述,实际上是提示研究者要在清代学术史的历史书写层面多下功夫。重要的历史现象一旦出现,就会有对它的相关议论同时面世,集中国古典学术之大成的清代学术自然也不例外。有清一代,学术从业者本身和他人对于本朝学术自始至终都不乏议论和叙述,这些议论和叙述实际上构成了清代学术史的“前史”,对于清代学术史话语体系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如被誉为清代学术史论述的典型和源头之一的阮元《儒林传稿》,就是其中的代表。尽管清代学术史论述有别于清代学术史本体,但梳理清楚清代学术史论述的源头、相关语境、演进历程及其与晚清以来中国知识、制度转型的关联,进而厘清清代学术史话语体系的建构关键,形成“后见之明”,以此为基础所撰就的清代学术史著述,庶几可更近于清代学术史本体。这样的研究,实际上是在清代学术史的历史书写层面所做的,应是突破现有研究瓶颈的一个关键。换句话说,此为既有的清代学术史论述的“史源学”。现今的清代学术史研究,应在阮元《儒林传稿》之类的原始论述基础上前推后延,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精神与态度穷尽清代学术史论述的“史源”,再以此为根基,引入个体生命体验,书写出这一代人的“清代学术史”。之所以如此,盖因学术史以历史上的学者为研究对象,研究学术史者则为今之学人,今之学人自身的学术历程具有生命体验的意义,以此去体会古之学者,等于主体对主体,会生“同情之了解”,更何况中国传统学术的特色乃以人统学,与个体生命体验往往分不开。以“史源学”为本,基于个体生命体验所写出的清代学术史著述,应会成为贴近清代学术史本相之作,也是学术史的一代佳作。

除此之外,要实现清代学术史研究的突破,恐怕还需在前提预设层面多做些工作。在这方面,概念史视角与方法的引入是非常必要的。多年来,学术界在研究清代学术史时不太注意相关概念的谨严性,习惯于约定俗成、不言自明的思维方式,以至于有些学术讨论未在同一话语层面展开,如“清代学术”本指有清一代的全部学术,但学界时有以“清学”指代“清代学术”的现象,“清学”固然可作为“清代学术”的简称,但它更多是指一种以考据见长的学术形态,可与汉学、宋学并列。再如“经学”“汉学”“考据学”“朴学”一类名称,也是治清代学术史时常用的概念,但清人所言“经学”所指为何,是否将古文经学、今文经学都包含在内?是否与“汉学”为同等概念?清人之“考据”“考证”之学是否可与“朴学”同等视之?类似问题与概念,应属清代学术史研究的前提预设,不界定清楚,各由自身逻辑或喜好用之,可能会导致很大的理解偏差,使学术对话难以持久。而概念史的研究,恰可弥补此不足。概念史依托于两个前提:“一是历史沉淀于特定概念,并在概念中得到表述和阐释;二是这些概念本身有着自己的历史,走过不同的历史时期。”(107)方维规:《概念史研究方法要旨——兼谈中国相关研究中存在的问题》,见黄兴涛主编:《新史学(第三卷):文化史研究的再出发》,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8页。讲求的是概念在历史语境中生成,在历史过程中不断被表述和阐释,并非静态之物。实际上,清代学术史的上述核心概念即是如此。若能在撰著清代学术史时,首先以概念史的视角、方法厘清核心概念本义及其流变,再书写学术史本体,从而让学界同行和读者能明确知晓全书的前提预设,准确把握作者意旨,庶几可令相关学术讨论真正处在一个平台之上,避免鸡同鸭讲的弊端,使该领域的研究工作真正获得实质性的进展与突破。

当然,作为一个相对繁难的学术领域,清代学术史研究既需要深厚的学术根基和开阔的学术视野,又需要“板凳一坐十年冷”的精神与意志。要研究好它,当今学者可能还欠缺一些必要的古典学术训练,知识结构上也不完整,这需要采取专门措施予以培养和完善。与此同时,也要创造条件,既在课题立项、经费投入等方面予以专门支持,为研究者解除后顾之忧,又要打造超脱功利、不计得失的学术氛围,使研究者有开创名山事业之心,真正坐稳冷板凳,长期刻苦钻研。如此,定能在前人基础上取得突破性的成就。

猜你喜欢
社会史学术史思想史
改革开放以来苗族头饰研究的学术史梳理与回顾
吐蕃王权研究海外学术史钩沉①
展现社会史研究的视角与方法——评《宋代社会史论集》
临洮考古之余的“学术史”寻访
为什么弱者难以接近正义——一个思想史的考察
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中共党史研究的再思考
中国当代社会史的研究内容及关涉问题
中国当代社会史研究之我见
费孝通学术思想史识认
《军事哲学思想史》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