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钗记》对《牡丹亭》的创作接受研究

2023-08-25 09:05胡雯婕
艺术科技 2023年17期
关键词:误读牡丹亭

摘要:文学作品真实价值与艺术生命的呈现在于其实际的运用。无论是在案头还是在场上,《牡丹亭》无不谓之绝唱,是后世竞相学习、效仿的典范。鉴于《牡丹亭》强大的影响力,吴江派领袖沈璟在《坠钗记》的创作中接受了《牡丹亭》的情节结构,在故事蓝本的基础上,增设袭自《牡丹亭》的情节,并构思与其相同的“感情而亡,亡魂再生,托物还生”的叙事结构。在误读的影响下,沈璟又在情节中嵌入本人的价值观念和话语诉求,从而传达出异于汤显祖的主旨,呈现为三种转变:从“情”为根本到“情”合于“理”,从“情”超生死到“情”难胜天,从性别意识的觉醒到男权社会的复归。这彰显出沈璟作为“新来诗人”自我证实和实现的尝试。文章通过研究《坠钗记》对《牡丹亭》的创作接受,再次确认《牡丹亭》的经典地位,发现“汤沈之争”并非所谓的双峰对峙、各自言说,同时洞悉创作过程中接受主体独特的审美选择,彰显仿作与经典之间的对话关系,展现出动态、有机的文学史图景。

关键词:《坠钗记》;《牡丹亭》;创作接受;误读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7-00-03

“诗的历史是无法和诗的影响截然区分的。”[1]作家在创作层面对原型作品的接受,对探寻作品的文学价值、重塑经典生命史和文学史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牡丹亭》占据了明清传奇形式与内容的双重制高点,被推为“奇幻”典范。作为吴江派领袖的沈璟,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汤显祖的创作的影响,进而出现创作层面的接受。

《坠钗记》和《牡丹亭》之间有着不可忽视的关联。文曰,“莫非要学柳梦梅的故事么”,以及“倘若杜女回生巧,或把孩儿殃祟消”[2]660,说明沈璟是在《牡丹亭》的影响下创作《坠钗记》的。后人对此也早有关注。王骥德云:“词隐《坠钗记》,盖因《牡丹亭记》而兴起者”,并补二十七出,“怎学得牡丹亭魂返,枉教人六道轮回”[2]691,表明时人已经意识到《坠钗记》与《牡丹亭》的承继关系。徐朔方更是认为,“被人看作临川派的任何作品都不及沈璟《坠钗记》更有资格称为临川派”[3],这一论述使得二者之间的关联获得了不可移易的稳定性。由于论证时的难以指认和表述时的难以辞达,学界大多止步于以上观点的提出和总结,深入剖析的研究尚未得见。本文基于接受美学视角,通过探讨《坠钗记》在情节结构上对《牡丹亭》的承袭,阐明沈璟因误读而进行的创造性改造,由此管窥创作接受对接受主体和接受对象二者的独特意义。

1 《坠钗记》对《牡丹亭》情节的因袭

《牡丹亭》“肯綮在死生之际”[4]。汤显祖架构起一种“为情而死,因情而生”的典范结构,而沈璟在创作中接受《牡丹亭》,主要表现为《坠钗记》所增加情节袭自《牡丹亭》,并具有与《牡丹亭》相同的叙事结构。

《坠钗记》借用瞿佑《金凤钗记》的故事原型,并在此基础上增加数出敷演而成。通过文本对比,发现《坠钗记》对《金凤钗记》的改编主要表现在“增”上,即增加故事情节。《坠钗记》较《金凤钗记》所增加的情节共有十三出,分别是《谒仙》《病话》《冥勘》《仆侦》《游庙》《魂释》《卢仙》《痛归》《神嘱》《魂诀》《饯试》《选场》《圆结》。其中,《冥勘》《仆侦》等即为《牡丹亭》的出目,而其余如《病话》《选场》《圆结》等,则分别类似《牡丹亭》的《诘病》《耽试》《圆驾》。由此可见,《坠钗记》所增加情节袭自《牡丹亭》。下文针对《坠钗记》叙事结构的模仿作较为详细的讨论。

1.1 感情而亡:《惊梦》的再现

《惊梦》是《牡丹亭》中最富有神韵与表现力的一折,也是杜丽娘自由精神和自我意志觉醒的关键一折。枯燥压抑的生活引发了杜丽娘的愁闷之情,她苦于“知书达理,父母光辉”的闺训,渴望用花园的春光春色排遣寂寞惆怅之情。结果园中的“生生燕语”“呖呖莺歌”触发了她个性的觉醒,使其产生了追求幸福人生的愿望。闭锁在深闺中的少女,开始将目光投向自身,思考自身的命运。

不同于蓝本“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绵枕席”的简短描写,到了《坠钗记》中,何兴娘也为“恼人春色”而愁苦。

【綿搭絮】(正旦)芳心无赖,玉冷晓妆台。抚景徘徊,怕见那风雨年年长绿苔。(小旦)觑瑶阶,花信相催。正好去寻芳拾翠,消遣情怀。姐姐,你为什么翠黛慵描,两道春愁少不开?(正旦)咳,妹子,我有什么春愁扫不开?[2]604

虽没有正面描写景色,但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此时正值春季。面对庆娘的询问,兴娘未正面回答,只用反问句来逃避问题,展现出兴娘的复杂心绪。大好春光唤起了妙龄少女关于“情”的欲望觉醒。

无论是杜丽娘还是何兴娘,都由春景触发春心,由春心生发春情,从此为情而病,由病而死,为后续情节的发展作了铺垫。

1.2 亡魂再生:《冥判》的复活

根据许子汉所言,汤显祖《牡丹亭》中《冥判》一出与前代有明显不同。汤显祖的“冥判”与“情”这一字息息相关。

杜丽娘“梦见一秀才,折柳一枝,要奴题咏”“为此感伤,坏了一命”[5]2689。胡判官查婚姻簿判杜丽娘魂魄出入阴阳两界。他的判决顾及人情,杜丽娘因此得到重生的机会。可以说,“‘冥判为‘情开路,判官成为‘情的保护神,‘冥界成为‘情的圆满之地”[6]。

在《坠钗记》中,沈璟通过增加《冥勘》一出,展现了与《牡丹亭》类似的主题,即情色的是非应如何判决?何兴娘不勾自死,与杜丽娘入“枉死城”之因相同——“恨崔郎今生误人”[2]625。炳灵公同样查明二人“有一载魂魄夫妻之分”[2]626,允其一年相守。显然,这出戏与《牡丹亭》一样,在情与法的对立中,站在了情的一边。沈璟以不同的人物与经验,重复了“杜丽娘式”的情欲追求与精神风貌。

1.3 托物还生:《拾画》的重复

无论是《牡丹亭》还是《坠钗记》,重复出现的道具在全篇结构的联系上都具有相当大的作用,是杜丽娘与何兴娘还生后与情人相会的重要信物。

杜丽娘对镜写真,将自己最美的姿态留在纸上。杜丽娘死后,柳梦梅拾得杜丽娘画像,惊为天人,由此引发了与画中人相见的渴望。正是柳梦梅对画像的珍视与对画中人的深情,引得杜丽娘“动俺心魄”,遂与柳梦梅相见。小像是杜丽娘自我意识的定格,这幅小像将杜丽娘生前的肉体、死后的鬼魂与柳梦梅紧紧相连,促使杜丽娘托生还魂。

在《坠钗记》中,金凤钗是兴哥与兴娘的聘礼。兴娘郁郁而终,金凤钗随兴娘下葬。在蓝本中,兴娘母亲将金凤钗簪于其髻而殡,而沈璟却将此改为兴娘主动要求以钗陪葬,“把崔家原聘金凤钗,须插孩儿头上,也了孩儿一段姻缘”[2]620。在这里,金凤钗从原本无足轻重的信物变为兴娘自我欲望的象征。还魂后,兴娘将金凤钗掷于地下,为崔生所拾。拾钗正是拾画,叫钗更同叫画,在连连哀泣中,兴娘还魂附身。一年期满,崔生到何防御家又凭金凤钗相认,与柳梦梅向杜太守用画证明身份如出一辙。值得一提的是,为更加贴合《牡丹亭》的叙事结构,沈璟删去了原作中崔嗣宗身无长物,只能卖掉金凤钗来祭奠兴娘的结局,为他补了一段同柳梦梅一样“夫荣妻贵”的圆满结局。

2 《坠钗记》对《牡丹亭》的创造性误读

布鲁姆认为,诗人或读者在创作或阅读每一首诗或每一部作品时都会加入自己的想象而达到创造性误读的效果。沈璟借鉴这些情节结构时并未延续汤氏的“至情”思想,而是融合了自己的戏曲理念。沈璟对《牡丹亭》的移植偏离了原作的意图,可以说是一种创造性误读,主要呈现为以下三种转变。

2.1 从“情”为根本到“情”合于“理”

“情”是生命的本体属性,是生命力的驱动。杜丽娘游春伤感,因梦结情,她的情欲正是原始生命力的表现。“原始生命力是一种爱的驱动力量,是一个完整的动机系统,在不同的个体身上表现出不同的驱动力量。”[7]在封建制度下,杜丽娘遭到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压抑,她惋惜三月残春,更是惋惜青春将逝,美貌无人欣赏,生活无能为力。因此,当她“偶尔一梦”,原始生命力的爆发便“生出无数痴情”。对生命力的追求使杜丽娘甘愿为情而死,又离奇地为情复生。汤显祖对杜丽娘行动的肯定,与他对情为根本这一思想的赞同有关,凸显出他对焕发主体生命力的倡导与支持。

《坠钗记》也讲述了何兴娘为情而死,大胆追求爱情的故事。只是沈璟不是汤显祖,他将汤显祖赞扬的“情”纳入传统的“理”的轨道。春情苦闷之时,兴娘自比霍小玉,流露出担忧崔生背约的苦闷。她对崔嗣宗的“情”,来源并非原始生命力的驱动,而是由婚约打造的“理”式爱情。有婚约作为系带,她的“情”动遵循礼法。在这里,沈璟将汤显祖所标举的“情”染上浓浓的封建色彩,为何兴娘的“情”找到合乎“理”的依据。

2.2 从“情”超生死到“情”难胜天

秉承着“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的思想,汤显祖将剧情从人世推展至阴间,建构起虚实相生的两重空间。胡判官在杜丽娘由生到死、由死复生的过程中发挥着推动情节的重要作用,特别是审问花神一段。

【寄生草】有一个夜舒莲攫不住留仙带;一个海棠丝剪不断香囊怪;一个瑞香风赶不上非烟在。你道花容那个玩花亡?可不道你这花神罪业随花败。[5]2690

这一段有若将人间玩花慕色之行,归罪于天公开花引逗人心。胡判官作为介入人世的超然力量,呈现出汤显祖情感上的浪漫理想,使“情”成为超越生死的炽烈精神,凸显了作品的主旨。

到了《坠钗记》中,“神”的形象摇身一变,成了卢二舅。虽然他也有“情”,但他宣扬的都是天定之“情”。“问婚姻只在今年,生死相乘,新旧相连”[2]611“今虽有姻亲,续世一载,后来却有仙缘之分”[2]662“兴姐缘方尽,崔郎实好逑。庆安姻自续,定数在箜篌”[2]669“姊而田,妹而收,到今日果应其言了”[2]681。由上述预言可知,兴娘、兴哥、庆娘三人的姻缘皆在神明的安排之中。沈璟将此类情节置于前面部分,使得后面剧情的发展有意地顺应神仙所言。可见,沈璟仅仅套用了汤显祖情节的外壳,借助神示这一情节的预叙作用达到预告命数的目的,并未真正触及“情”这一内核。

2.3 从性别意识的觉醒到男权社会的复归

尽管画和钗都具有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作用,但它们的性质有别,展现出了汤显祖和沈璟截然不同的风格。

杜丽娘恐身后无人知晓自己的容貌而对镜写真:“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5]2654这幅小像暗藏了女性内心深处潜藏的欲望以及自我表达的朦胧企图。进一步分析发现,杜柳二人的结合正是杜丽娘婚恋自主意识的结果。这种要求对自身命运的把握体现出她不同以往的性别意识:在男性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情况下,杜丽娘对自己的命运进行全新的审视,具有超越时代和历史的意义与价值。

何兴娘却仍然困于男权社会。中国古代婚俗讲究“六礼”,金凤钗正是崔、吴两家定亲的纳采之礼,也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物质载体。何兴娘与崔生素未谋面,仅凭父母之言就定下婚姻大事,十五年音稀信杳,母亲欲另选佳婿,她却誓死不做他人妇。弥留之际,兴娘将此物交予小妹庆娘,令崔生与庆娘接续姻缘。由此,金凤钗成为古代“妻姊妹婚”观念的延续,折射出封建礼教对女性思想的禁锢。沈璟借由这一道具,勾勒出一个恪守封建制度的女性形象。

3 《坠钗记》对《牡丹亭》的接受的研究价值

相较而言,《坠钗记》在思想性和悲剧性上不及《牡丹亭》,但不能简单将之看作失败之作,它或许可以帮助读者见微知著,理解经典本身、与它对话,甚至加以诠释、改造。

一方面,调动各种分析手段来考察后世同类作品对经典的具体创作接受,正是对经典作品地位的确认。沈璟借用《金凤钗记》的故事蓝本,叙写何兴娘与崔兴哥的情感,因袭《牡丹亭》的叙事情节和结构,意图再现“杜丽娘式”的情欲追求,二者都展现出超越时空的浪漫主义色彩。《牡丹亭》的强力结构也在创作接受的过程中不断得到强化。与此同时,分析可以发现,所谓的“汤沈之争”并非双峰对峙、各自言说。《坠钗记》对《牡丹亭》的效仿正是沈璟对汤显祖报以赞赏之情的最好印证,进一步确认了《牡丹亭》不可撼动的经典地位。

另一方面,创作接受的过程并非一对一施加影响的过程,这使得沈璟的创作接受活动呈现出创造性误读的现象。沈璟作《坠钗记》,简单来看是依据自己的主观意识认知与诠释文本,但从创作接受角度剖析可以发现,其是对“情”“理”关系的重新思考,这正是沈璟个人价值观念和话语诉求的体现,具有现实意义。毫无疑问,经典对后继者有着抑制性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只能亦步亦趋。《坠钗记》的三种转变亦是沈璟作为“新来诗人”自我证实和实现的尝试。

4 结语

评价一部作品的成败得失,读者和批评家固然重要,但从其他作家的角度总结也有不容小觑的作用。《牡丹亭》以其强大的辐射力,建立起血脉贯通的“《牡丹亭》影响传奇作品群”,产生了多种不同的接受效果,大量作品正召唤着创作接受研究的展開和深入。因此,分析经典对后世创作的规范性作用,考量后继者的主观审美改造,对审视文学文本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重写传奇史、戏曲史乃至文学史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 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M].徐文博,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3.

[2] 沈璟.沈璟集[M].徐朔方,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601-693.

[3] 徐朔方.汤显祖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220.

[4] 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23.

[5] 沈璟.汤显祖集全编[M].徐朔方,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2605-2820.

[6] 张岚岚.明清传奇对《牡丹亭》的接受[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4:114.

[7] 罗洛·梅.人的自我寻求[M].郭本禹,方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19.

作者简介:胡雯婕(1999—),女,江苏常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猜你喜欢
误读牡丹亭
牡丹亭
试论《临川梦》对《牡丹亭》的再现与批评
《牡丹亭》之《游园惊梦》
叙事策略:对照莎剧,看《牡丹亭》
还原真实
读《牡丹亭》
药名戏与《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