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艺术风格的叙事学研究

2023-08-24 14:21:39王佳玮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0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感官

王佳玮

沈从文的小说叙事构成了现代文学中的独特景观。湘西世界的地域色彩与生活经验赋予了沈从文的小说以超拔的灵秀之气,使他文学世界中的城乡建构具有独特的文化视角,为现代乡土文学提供了新的写作经验。此外,沈从文的小说具有浓郁的诗性品格,集中体现在他的小说中的意象体系与感官叙事中,使其既赓续了古典文学中蕴含的美学传统,又带有现代主义叙事的显著特征。

一、诗意盎然的空间叙事

空间维度的引入使现代小说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以时间为核心的叙事方式,使线性的时间顺序产生了多元的变体,同时也使作者意识到了叙事中空间的作用。

从湘西边地走向现代城市的迁徙经验使沈从文的小说具有显著的空间意识。沈从文善于运用小说中的空间元素营建特定的叙事情境,传递基于个人经验产生的独特文化认知,并以具体的物理空间展示人物隐秘的心理空间,使小说中的空间叙事呈现出丰富的层次性。

中国基于城市和乡村形成的现代性经验,本身就具有突出的空间性;现代以来的乡土文学对城乡空间的建构多引入现代性的维度,从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先进与落后的二元结构中书写城市与乡村的关系。然而,沈从文将边地的文化立场引入了城乡空间的叙述中,以诗意盎然的笔致书写了乡村的天然淳朴,使景物静美、人性和谐的湘西世界成为现代社会中的桃源乡。其中,自然空间是沈从文小说中空间叙事的外显层次,他的小说经常以优美恬静的自然空间为故事发生的背景,通过自然空间内的和谐景物表达作家的主观理想与审美意向。

《边城》中的碧溪岨渡口是典型的具有南方特质的自然空间,这里有“黄泥的墙,乌黑的瓦”,青翠的树林簇拥着清澈的河水悠悠地向远处流淌,沿岸近处的街上筑起了“高高的吊脚楼”,而远方的渡口边上则有座“白色的小塔”。近景和远景的组构使小说的叙事空间富有立体的层次,由远及近地将湘西的自然风物“框定”在小说的叙事镜头中,使文本中的空间叙事带有自然的诗性。

《阿黑小史》中的叙事空间则具有自然的原始性,长着“可以当褥子的短短软草”的隐秘而幽僻的山坡,光线昏沉却格外宁谧的原始山洞,细嫩柔软如织物般的触感,还有如同远古初民们的居所般安逸的空间,激发了阿黑和五明之间的情感,使自然之美和人性之美抵达浑融的境地。

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小说中的自然空间具有显著的内部开放性与外部封闭性。一方面,他笔下的湘西世界具有广阔开放的地理特征。那茂密无尽的翠绿竹林、湍急不可控制的河流与目力难以穷尽的群山,无不显示着自然拥有的无上伟力,这种无穷无尽的地理空间特征与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形成对照,反映出沈从文对生态自然及其规律的崇尚。另一方面,他小说中的自然空间又具有封闭性的特征。这种与世隔絕的特殊空间场域对外部世界的纷扰和残酷具有天然的免疫能力,是沈从文据以“重建民族道德品质”的理想居所。

沈从文小说中的空间又具有明确的文化属性。他在小说中营建了具有原始生命活力与浪漫色彩的民间场域,集中地展示了“楚文化在湘西的遗存”。不同于现代乡土作家试图以理性精神为乡村实现祛魅的写作意图,沈从文在小说中致力于保存湘西世界的文化原景,使带有地域特色的遗俗与积习为小说中的叙事空间打上鲜明的文化烙印。

在《边城》中,作者描写了茶峒人在端午节击鼓赛龙舟、下水捉鸭子的习俗,既展示了湘人对健康体魄与原始力美的崇尚,也写明了他们傍水而居、依水生存的生活方式,使其在独特地理环境下形成的文化气氛透过纸面传递给读者。

在《长河》中,情愿将橘子送给过路的行人却不乐意收取银钱的橘园主人,常因为这样的待人之道而与过客们发生“口舌之争”。边地湘西淳朴厚重的民情与和谐友善的人际关系便借由这“被几双手推来搡去的橘子”展现了出来。沈从文对“湘西”这个独特文化空间的建构,既反映了其远离现代文明,依旧保有传统的习俗与淳朴的人性,又使其迥别于乡土文学所描绘的北方乡村的生活图景,从而为现代文学提供了新的文学经验。

沈从文小说中的空间叙事具有丰富的层次—既是物理意义上的自然空间,又是精神意义上的文化空间,以多维度的空间建构延伸了小说的意义。诗意盎然的空间表达了作家对自然之美的向往,更传递出其对生命原始的自由状态的追寻。

二、细腻丰富的感官书写

沈从文的小说叙事带有显著的感官特征。他善于捕捉瞬间的光线与斑斓的色彩,以视觉性极强的文字使读者通过自己的知觉形成生动的印象画面,并由此触动他们内心的思想与情感。同时,沈从文也将嗅觉、听觉等感官体验代入小说中,使平面化的文字能够调动读者丰富的直觉感受,从而使小说的叙事更为鲜活生动。

沈从文的小说具有鲜明的视觉化特征。他经常以调用和铺排色彩的方式呈现绘画般的景物画面,通过色彩的流变推动情节的发展、实现情境转换或调节叙事的节奏,使读者不是从文字语义的单一层面理解小说的内容,而是以感官体验的方式理解作家的叙事意图。

《边城》中的景物叙事以浓郁而富有层次的“绿”为底色和主调,远处的青山同翠色的竹林使文本被染上铺天盖地的浓绿,而悠悠流淌的河水则因为它们在水上的投影而“显出淡淡的绿色来”。在以绿为主的底色上,沈从文又施以黑白双色作为其中的点缀,黑的是小街窄巷上蜿蜒的石子路和翠翠健康黝黑的皮肤,白的是远处耸立的白塔和天际飘荡的缕缕白云,这幅犹如中国古代的山水画般的景色以充满自然活力的视觉体验冲击着读者的感官,使他们在充满生态活性的布色中以直觉体验的方式感知到大自然具有勃勃生机的原始之美。

在《长河》中,小说文字的视觉成像则更为色彩斑驳,带给读者以更为丰富的感官体验。赤红、明黄、艳紫和橘褐等颜色随着四季的变化而交替呈现,以文学印象主义的形式点染出各具风姿的四季景观。盛夏的橘园“终年绿叶浓翠”,葱郁的橘树开着“洁白而细小”却“香馥醉人”的花朵,清丽淡雅的视觉画面同馥郁芬芳的嗅觉体验的交织骚动着读者敏锐的感官。秋季的橘园则“丹朱明黄,耀人眼目,远望但见一片光明”,缀满了橘子的枝头犹如闪烁着光焰的火把,在辰河的两岸无比热烈地燃烧着,丰收的景象犹如色彩明丽、饱蘸油彩的西方油画般呈现在读者的眼前。被秋霜侵袭的老枫树的叶片则被“镀上了一片黄,一片红,一片紫”,富有层次的色彩呈现的实则是万物生长的轮回轨迹,文本中虽不着以明确的时间节点来标识四季的变化,而读者已经通过对色彩变化的体察而感知到时间之河的潺潺流逝。

沈从文的小说也具有音乐性的特征。文字所引发的听觉感受为读者提供了理解小说的独特角度,使直觉体验成为他们切近文本的通幽曲径。例如,《丈夫》中因着昨夜的酣酒欢歌而仍在沉睡的人们,“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慢慢地从温暖的被窝儿中醒过来;锅铲的铿锵作响、炒菜的噼噼啪啪交织出水上人家清晨时的“起床号”,拨开沉沉的夜幕而带来一个惺忪的早晨。经由文字带来的听觉体验使读者在日常生活现象中体察出一种质朴的诗意,使他们通过听觉感官将自我代入湘西人家的水上生活,融入这水汽氤氲的清晨。而《月下小景》中,青年男女之间对唱的情歌成了他们互通情意的独特方式,英俊健壮的傩佑在面向心爱的女子唱起情歌时,他的“歌声如温柔的风”般轻柔地将爱意送进意中人的梦境:“龙应当藏在云里,你应当藏在心里。”富有韵律的歌声不仅使读者感受到了傩佑勇武外表下的温柔,而且也通过那富有节奏的歌词知晓了他对女孩儿的绵绵情谊。

沈从文以富有音乐性的方式书写了湘楚地域以歌传情的文化传统,将音乐的节律韵调同自然的人性相结合,既揭示了音乐的旋律与个体意识流动之间的契合关系,使小说的叙事富有自然的旋律,又以具体的歌词隐秘地敞开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使他们难以付之于口的情感通过歌声流泻而出。

细腻丰富的感官叙事还使沈从文的小说富有视觉性与听觉性,令文本因触及了多种的感官而变得立体鲜活,形成了富有诗性的美感。他的感官叙事具有现代主义小说的特征,以印象主义式的叙事技法拓展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表现方式,形成了现代乡土文学中的独特景观。

三、寓意深刻的意象建构

沈从文的小说赓续了古典文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因而他的小说在客观地书写现实的同时,在叙事的层面更加含蓄;他常以意象的方式进行象征性表述,从而使他的小说具有浓厚的诗化风格。具体的意象物承载着创作主体复杂的情思,以独特的方式隐秘地传达着作家对外部社会的理解和对万物的哲性思考。

对自然生态的熟稔与热爱使自然意象成为沈从文小说意象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水”意象更成为他小说中不断复现的核心意象。

水,既具有天然的灵性与美感而成为滋育两岸人民的源泉,又作为自然界无形力量的具象而具有不为人力所掌控的无上伟力。沈从文笔下的女性无不具有水一般的柔美和灵秀。

《邊城》中的翠翠和《三三》中的三三都是在水岸长大的湘西女子,她们在水的滋养下出落得纯洁灵秀、美丽动人,同时又不失稳健刚柔的内在。在这里,“水”作为文学中的原型意象,作为一种滋养性的力量象征着生命的本源;同时,“水”也象征着大自然的无常变化与其所具有的破坏性力量。《边城》中的天保,正是因为行船时搁浅在险滩的暗流中才丧失了性命。水既提供给了傍水而居的人们以生活的给养,同时又展露出变化无常的面目,带给人们以生存的考验。同是在险象环生的水域,《柏子》中的水手柏子和同伴们仍旧毫无惧怕地在湍急的水流中行船飞渡,他们那雄健的肌肉和强悍的活力在水中得到了酣畅淋漓的释放。不同的生命形态正是借由水的存在而不断地衍生。

“雾”也是沈从文的小说中常见的自然意象。缥缈的雾气既会天然地引发人们的愁绪,也能将朦胧氤氲的美感带入文本。

《边城》中,因老迈而急于为翠翠找到托付终身人的爷爷,面对始终讳言自己真实心意的翠翠时,他“注目溪面升起的薄雾,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薄薄的雾气象征着爷爷同翠翠之间思想的隔阂,正是对心爱的孙女的未来前景的担忧,使老船工感到深深的忧愁,晦暗的雾气使他沉重的心情得到了无声的表述。在《月下小景》中,傩佑与心爱的少女乘着夜色和露水相会时,“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遮住了,一切皆朦胧了”。这里的“雾”则具有朦胧羞涩的美感,象征着相爱的青年男女沉浸在隐秘而甜蜜的爱情中。自然意象既营建了具有美感的叙事场景,又表露了人物内在的心理活动,使小说形成了情景交融的叙事效果。

沈从文也注意到了社会生活中的种种文化景观,他将对不同生活方式的思考倾注在具体的意象物中,以符号化的意象隐喻复杂的现实生活。其中,“碾坊”和“渡船”是沈从文小说中富有深意的一对文化意象。

“碾坊”作为稳固的农业生产空间具有封闭性的特征,它的产出和盈利的方式带有典型的现代都市特征,是现代化的生产方式的表征;而“渡船”则具有原始生产方式的开放性特征,在水面上漂浮的渡船沿着简单的线性轨迹做着往复运动,象征着古朴湘西简单纯粹的生活方式。

在《边城》中,沈从文将对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复杂态度表述在了小说人物的选择中。面对父亲摆在面前的“碾坊家的女儿”和翠翠的选择,傩送在两难间坚定了自己的心意:“我还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对“碾坊”的舍弃与对“渡船”的选择展现了沈从文自身的文化态度。他虽然对富庶安稳的都市生活不无向往,但是湘西原始淳朴的生命状态才是他内心真正向往的归所。虽然傩送最终远走,离开了茶峒,但是他的文化之根依然深深地驻扎在这片养育了他的山水之间。沈从文将复杂的文化态度与社会隐喻以具体的意象加以表达,使读者通过对具体意象的理解领会作家艺术构思中的深意。

综上所述,富有诗性的空间叙事和感官书写使沈从文的小说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独特景观。沈从文对小说意象的建构,既保留了古典文学的浪漫风格,又因含蓄的意象而产生了审美接受中的延宕效果。他那独特的城乡文化视角为现代乡土文学提供了新的写作视点,对后世作家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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