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中“藏”的人生观

2023-08-24 11:27赵雅琦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1期
关键词:老叶洞穴世间

赵雅琦

文学作品具有表现人生、思考人生的功能。文学中的人生书写不仅反映着作家的人生观念,更反映着一定时代下人们对人生模式的思考。本文以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中出现的典型动作情景“藏”作为研究对象,探讨“藏”这一动作的表现载体、原因及文化内核,并试图从创作心理学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作家在“藏”之下所蕴含的现实心理与文化逻辑。

《夜晚的潛水艇》作为一部面世不久的小说,不仅为当代文学界带来了一股新风,同样也让读者看到了不一样的文学质素。去关注作品“怎样写”自然是重要的,但作者“为何而写”更值得思考。年轻的作家陈春成在《夜晚的潜水艇》中看似用一种轻盈的笔法、一种“藏”的人生观去描写沉重的生活命题,但实质是通过文学的“轻”化解了现实的“重”。著名文学大师伊塔洛·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指出,“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藏”作为小说中人物处理现实的方式与手段,深刻传达出了作者的生活态度与对生命价值的思索。

一、“藏”之载体

陈春成将“藏”这一行为寄托于洞穴、酿酒等物质载体,并且折射出主人公对人生选择与境界的思考。这样一个密闭封锁的空间,不仅为“藏”提供了一个足够安全的场所,同样也隐含着作者对“藏”这一载体的全新建构。

(一)洞穴与人生选择

“洞穴”,这样一个看似压抑、逼仄的空间,却在陈春成的笔下成为一种“人生选择”。不同于柏拉图式“洞喻”的局限,他创新地将其象征为通向不同选择的无限之处。《裁云记》中对“洞穴”的描写十分生动,以裁剪云彩为职的主人公将选择自己的兴趣比作是探寻每一个无穷无尽、引人入胜的神秘洞穴。他不断地在洞穴边行走,一直下不定决心去作出选择,就像文中所写的“总是走了一段,怕再走就回不了头了,又毕恭毕敬地退出来。我不知道哪个最适合我,又无法逐一尝试。选择其一,就意味着放弃了无穷减一种可能性”。直到去访问一位老先生,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洞穴也可以成为一生挚爱的选择。陈春成借老者之口揭示了“藏”的本意:“有的人注定会掉进某件事情里去,绕也绕不开。有的人就不会,一辈子活在洞穴与陷阱之外,一样活得好好的。通常会更好。”这也让读者不断思考自己在作选择时是否也会面对这样两难的境地。现实中大部分人会小心翼翼地选择如何避开洞穴,安稳地生活在洞穴之外,时而却不断地陷入一个由自己意识营造的陷阱,一个不断否定自身的枷锁。好在陈春成笔下的“我”看到那个沉溺在自己的对联世界、不问结果的老者后,深有启发,决定将在所有洞穴间从容游荡,去通晓草木之名,感知知识的温度。如果掉进某个陷阱,那就死心塌地,一往无前。陷阱充满了未知的探索与奥秘。这是个令人遐想的结尾,也是一个绝佳的隐喻,他让读者明白值得人沉迷一生的事太多了,每个洞穴都充满诱惑,难以割舍。我们能做的就是勇敢地将生命之石投掷在任意一个洞穴中,去经历,去感悟每一段不同的人生。

(二)酿酒与人生境界

在《酿酒师》中,陈春成用诗意的语言展现了酿酒师技术的高超。这里的“藏”更多指向为伺机而动,化藏为守,深刻地显示出一种“深藏不露”的人生境界。酿酒具有“藏”的双重性。一方面酿酒师用尽一生的时间潜藏于酿酒的事业,他如痴如醉、巧具匠心地为酒冠以不同的人生寓意:“昆仑绛”意味着透人脏腑,直达灵魂;“老春”意味着洗涤世俗,消解忧愁;“真一”可以抹去岁月印迹;“无名”能够忘记世间一切;“大槐”代表着欢欣死去。五种酒的颜色,暗含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当这五种酒相融而成,将其喝下,我们便会抹去世间所有的记忆,从而达到与自然相融为一体的境界。另一方面酿酒需要“藏”的时间与空间,它考究的是原料的纯真、比例的完美、器具的精密、时间的沉淀。从酿酒的艺术反观人生境界,我们一生所追求不过就像是这酿酒一般的五重境界,从追求人生的具体执念,获得真理,再到精神的富足。陈春成用酿酒这一行动告诉读者,通过追求某种具体的活动作为生命的“轴心”,依托它不断沉淀,从而达到超越其本身的存在,获得“藏”的伟大境界。

二、“藏”之原因

小说中诱发“藏”的这一行为所表现出的共通之处,即为作者所营造的“剧烈变化”,这是一种外部力量所带来的难以预料的变革,把一种恒久安定的东西冲击或毁灭。在人物个体层面,陈春成意在通过“藏”这个动作来缓解外部世界带来的剧烈冲击与变化,以期建立起一种心理连接,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安定。

(一)外界变动与内心安定

陈春成描述了一类被世间排除在外的边缘人物,当面对外界不断的变动,作者借人物之口给出了最好的回答:保持内心的守恒。《竹峰寺》中主人公面对城市的巨变与即将拆迁的家乡老屋,内心五味杂陈。面对老屋留下的钥匙,如何保存却成了他的一大难题。与其说他是为钥匙找一个永恒的地方,还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的内心留下一个可供栖息的场所。正如作者所写的“仿佛那铁海豚是我的分身,替我藏在我无法停留的地方,我可以通过它,在千里外遥想那里发生的一切”。在作品中,“藏”这个动作似乎像孩童一般稚嫩天真,但在其背后又是处于成人身份下的无力之举。我们在时代的裹挟中不断行走,接受着每天的变化。老屋消失,新式建筑次第出现;匠人稀缺,效率机器机械加工。在追求高速度的生活下,一切皆非真正地保持恒定。笔下的“我”在返乡的途中,经历了在黑暗的山间隧道里不断穿行的无聊,却忽然于光明时瞥见旧时寺庙那一处延展的屋檐边角。正如《桃花源记》中“仿佛若有光”的豁然开朗,这样的契机也为之后“我”失意时在寺庙里短暂生活、为钥匙的寻求安定之处埋下伏笔。读者在这一系列百转千折的过程中感同身受。文章的结尾“我”将钥匙藏于桥下,连通老屋与故乡的记忆。钥匙也挨着寺庙的秘密—那个流传千古,众人找寻的蛱蝶碑。保存一个秘密的最好方式就是将其藏进另一个秘密。两者作为时代的遗留物彼此交汇,永远留在了这一片永恒的净土上,警醒着“我”保持内心的安定。这样缺失“根”的现象贴合了当下城乡巨变的时代背景,也十分戳中年轻人的心理。《竹峰寺》正是在此基础上向读者展示了藏物于心、对抗时间的一种人生哲理。

(二)纯粹初心与一时浮名

陈春成从“神笔马良”这个传统故事中获得灵感,创作出了《传彩笔》这一故事。作品中主人公老叶叔意外获得了一支“神笔”,可以写尽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但作为代价这些作品只有自己可以领受。如果将作品展示给世人,那么一切文字会变为空白之作,无论生前死后,都没有办法找到读者来欣赏。在这个不纯粹且取悦大众的写作潮流中,老叶叔的作品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获得“神笔”后,老叶叔一方面沉浸在获得“神笔”后的喜悦,可以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展现得淋漓尽致,陈春成比喻其为“像是在雪中舞剑,总能在万千雪花中击中最恰当的一朵”;一方面又苦闷于没有他人的认同,介于“不示人”与“欲示人”的两者之中,闷闷不乐。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一书中认为,“文学作为一种活动,总是由作品、作家、世界、读者四个要素构成的”。这四个要素相互作用,缺一不可。作者希望在读者的观照中能够被看见自我。文学作品尚且如此,人生舞台又何尝不需要观众。表面上老叶叔不被人理解,转而去追寻那一份孤芳独自赏的热爱,实际上却是把自己从社会中抽离出来,不去计较那些社会浮名。文中的结尾,老叶叔的儿子借助网络小说之热,通过写作已小有名气,给予世人深刻的寓意。这是作者为老叶叔写下的挽歌。在两者的对比下,读者不禁叩问:究竟是要选择追求文字的热爱,至死不休,还是选择世人的喜爱,一斟浮名?作者正是通过老叶叔的选择传达出一种人生哲理:即使不被欣赏,但曾热爱,便无悔余生。

三、“藏”之内核

“藏”作为一种更深远、更抽象、更普遍的东西,这一行为的背后是受到了中国传统思想的浸润。文中不乏书法、铸剑等传统文化的出现,在这些文字的背后也隐含着陈春成对中国思想精髓的继承,他通过“藏”挖掘“万物有灵”的生命观,去感悟生命细微的美好,同时在“藏”的脉络中也吸收着“缘起性空”的思想所带来的一种平静之心,一种澄净之境。

(一)万物有灵的生命观

万物皆有灵,作者笔下的“藏”其内核是人类看待世界万物的所持的一种朴素生命观,同样也是一种与世界接触体验的“纯粹之心”。世间的事物即使平凡,也都流淌着生生不息的气息。在陈春成的笔下,万物同样是有灵气的。山峰是活的,躲在瓮里是可以听到山峰生长的声音的;音乐是有灵性的,可以化身为具象在脑海里演奏;寺庙前的石狮子也可以像人一样打个哈欠,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平视前方;水稻并非单纯的植物,是泥土里生长出的光。他笔下的一切,无论是山水草木的生命体,还是活灵活现的想象,处处暗藏着喷涌的生命活力。这种等物齐观的思想勾勒出自然最本真的一面,使读者不知不觉地从现实生活中抽身,将目光投向天地,用一种平等的视角去看待世间的万物,不俯瞰、不轻视,将精神亲近山水,不再执着追求于无可名状的未来。

文中大量运用了“通感”的手法,将人与世界万物的联系更加紧密。在《竹峰寺》中,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作者在面对人生失意时,回归到自然中,与自然谈话,这样的场景颇有一番“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景象。城市是人造物,自然的东西只是起到点缀的作用。经常路过的环岛中心的一棵大榕树在偶然的一天被楼盘所取代,作者也只能无奈地发出无所凭依的感觉。面对城市时空带给人的焦虑,作者在“藏”的表达中加入了一个特殊的横切面—万物有灵的传统思想。它启发读者去关注最有生命力的自然,与自然对话,自然将无关紧要的意义消融,在世界万物中栖息,感受生存的真实。

(二)缘起性空的世界观

何为“缘起性空”?作为佛教用语,“缘起”可以理解为联系世间的一种作用力,存在的一切都是各种因缘聚合而成,当条件离散时则会消失;而“性空”是指事物的本质为空,没有实体性的存在,又称“自性本空”。

《李茵的湖》讲述了一对恋人在几经寻找女孩儿的童年记忆时,那与父母一起郊游时的湖早已消失在了城市改造中的故事。在这过程中通过作者的讲述得知,李茵经历了父母的分开,他们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这种细微、内敛的情感在简单的情节里暗暗流转。无论花费多少力气,湖最终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千变万化的环境中,任何事物没有固定不变,到头来一切皆空。

《夜晚的潜水艇》的整体意蕴正如《红楼梦》中“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虚无。这部小说集中贯穿了“失去”这一主题,仿佛是故事必然的走向。这种异于常人的冷静感是超越纷繁复杂的社会,从而达到一种内心平静的境界。在此高度下,我们将一切世俗往事归结于“缘起性空”,不再局限于文本所带给的“审美体验”,反而向世间发问,真正立足于社会实践。缘起则随缘而聚,缘尽则随缘而散,坦然随性面对,不可过于执着生活的对立。同样,不可因为“性空而否定缘起”,陷入极度的唯心主义。“缘起性空”的思想是陈春成文学思想中重要的底色。这种宿命感给予世人一种冷静的告誡。在此高度下,我们于社会中能不偏不倚,超越个体的无常性,从而沉静客观地看待世间。

《夜晚的潜水艇》中充满着各种声音的对话与合声。在这个熙来攘往的时代,陈春成用九个故事为读者展示了不同的人生图景。小说本身就是一面镜子,它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媒介去反射内心的自我,同样也承载着读者不自觉的思绪与感想。“就像世间不再有湖面,我这一小片积水就收容了月亮。”陈春成用他的文字收容了“迷惘的一代”,让读者在人生的潜水艇中慢慢下沉,去思考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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