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大学毕业生的新世相

余三定

阎真的长篇小说《如何是好》（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10月第1版）是一部冷静、生动、深刻地直面大学毕业生（包括毕业研究生）承担的就业压力、生活压力、人际压力的优秀作品。从作品中我们看到，随着我国大学的扩招，大学生已经由“天之骄子”回归为普通人，大学毕业生面临着多方面的沉重压力，大学毕业生是要生存还是要尊严？面对生存与尊严的矛盾究竟如何是好？作品的描写引起我们种种的反思。作品塑造了多个有血有肉的大学毕业生形象，在艺术手法上的多方面探索非常成功。

一

《如何是好》非常生动地描写了当今大学生（大学毕业生）面临的种种压力，真正写出了大学生的新处境、新挑战、新世相、新生态。其中的许多描写让我们感觉到进入了肌理，深入了骨髓，甚至进入了人的潜意识和社会的最深处。

当今大学生面临的第一重压力是学习上的压力。作品的主人公“我”（许晶晶）平时学习还是很认真的，但毕业时想争取保研，因学业成绩排名在第十五，而保研的名额只有十四个，于是出局了。作品这样写许晶晶的心理：“当时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只要自己哪一门课多考几分，平均成绩提高零点几分，就入围了。就差这零点几分，心里那个痛啊，痛殴自己的心都有。”后来总分排在第一的男生，拿到了英国爱丁堡大学的奖学金，放弃了保研，按照依次递补的原则，许晶晶又有了保研的希望，可却因为有人举报她在大二当学习委员时，询问任课老师后告知本班同学课件的内容就是考试重点，结果全班平均成绩高于别的班，被认为是违纪。许晶晶的保研便再次落空。大学生学习的压力就是让你“分分计较”，一门课也不能出问题，一刻也不能疏忽。

当今大学生面临的第二重压力是生活上的压力。作品这样描写许晶晶读初、高中时家里的窘况：刚开始父亲在镇上的小学做代课老师，“其实父亲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块钱，比有编制的老师少得多。但非常珍惜这份工作，觉得自己在镇上也算个有身份的人，经常说：‘我这不也是为国家培养接班人吗？嘿！”后来，父亲被辞退了，每个月一千多块钱没有了，一家四口就断了生活来源。于是父母亲开始贩菜。在许晶晶读大二的时候，父亲学了驾照，去县城里帮人开货车。大学期间的前面一段时间，许晶晶是靠一个星期做两次家教养活自己；后来因故于暑假前辞了家教，作品中写道：许晶晶去学校时只从家里拿了一千块钱，“一到学校我就去学生会勤工助学部，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家教。”钱的压力始终悬在许晶晶和不少同学的头上。

当今大学生面临的第三重压力是恋爱上的压力。大学生恋爱的压力，对于女大学生来说，首先就是担心遇到“渣男”，正如许晶晶的同学兼好友秦芳说的：“男人第一渣，吃碗里看锅里；第二渣，自己的钱是金子，别人的钱是粪土；第三渣，自己是金子，别人是粪土，永远没有同情心、感恩心，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秦芳这样的分析、批评不能说全无道理。大学生恋爱的压力其次表现在，由于毕业后劳燕分飞，不能在同一城市工作，不得不分手，最终修成正果的总是少数。许晶晶在大三时遇上了读硕士的章伟，两人坠入爱河，不但牵手，而且外出开房。尽管两人情真意切，爱得很深，但由于章伟硕士毕业后考麓城的公务员没有考上，又想要有正式编制的工作，只好回到偏远的家乡县城当小公务员；而许晶晶则不愿意毕业后离开麓城，于是两人不得不分手。正如秦芳对许晶晶说的：“此时此刻毕业季，麓城师大闹分手的百对千对，扛不住现实的力量。”真正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部分是家庭条件较好、有钱供应，并且毕业后能凭家里关系找到在一个共同心仪的城市工作的，如秦芳与吕晓亮这一对；或者是双方特别优秀，不愁工作的。上述两类人所占的比例极小。

当今大学生面临的第四重压力，也是最大的压力是毕业后就业的压力。这一方面是本书的写作重点，写得非常生动、深透，有的地方甚至让人感到心灵震颤。许晶晶在保研出局后，还是一心想留在麓城就业。作品中这样描写大学毕业生大型招聘会的现场：“十一月份，省里又在会展中心组织了一场大型招聘会，据说有三千家單位设了展台，连招三天，每天一千家。全省的大学生都来了，就像一个大型农贸市场。我准备了两百份简历，在里面挤了两天，回到学校，数了数，还剩二十多份。第三天不想去了，优秀的人，在学校招聘会上就被掐掉了，剩下的像我这样一般般，招聘单位也一般般，双方都提不起精神。到了下午，我想着闲着也没啥事，怀着一种万一能捡个漏的念想，又乘车去了会展中心。”在这第三天下午，许晶晶看中了南方电网，可是人家根本不要，南方电网来此摆摊纯粹是形式，实际上他们大部分是内招。毕业后，许晶晶在麓城想尽了办法找工作，先是遇到同届不同班（许晶晶并不认识）的同学李亦明的求爱，李亦明因为家里有背景可以帮助许晶晶在麓城找到想找的工作，前提是要许晶晶和他恋爱结婚，但李亦明的长相和气质都很猥琐，许晶晶放弃了；许晶晶到电视台实习，实习情况不错，但要留下来被聘用时，却遇到项目组负责人范哥提出非分要求，许晶晶只好也放弃了；许晶晶终于应聘到了一家民办教育机构，虽然收入不多，但也勉强过得去，不久这家民办教育机构的刘老板看中了她，想包养她，甚至想要她为自己生儿子，许晶晶为了自己的尊严而拒绝了对方，不久这个民办教育机构也倒闭了；于是，许晶晶去考公务员，但是没有考上；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许晶晶误入海南的一个诈骗团伙，幸好及时发现、及时抽身；最后，许晶晶好不容易进入了一家国企房产公司，工作状况及收入慢慢有了起色，不久却遇房地产市场低迷；后来，许晶晶将就着与一送快递的硕士毕业生结婚后，生活还是十分艰难。我们从中看到，许晶晶就业过程中所遇到的真是步步艰辛，处处艰难。

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名为“如何是好”，非常恰切，也非常耐人寻味，非常有哲理意蕴。许晶晶面临的实际上是一个两难选择：向现实投降，放弃尊严，不但就业没问题，且生活也会过得很好；维护自己的尊严，保持自己的理想追求，就面临种种窘境和困难，甚至生存都成为问题。这就是“如何是好”的选择之难。实际上，这种“如何是好”的选择之难，不仅存在于大学毕业生的就业之中，而且普遍存在于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和人生之中，我们常常会遇到“如何是好”的选择之难，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如何是好”的选择之难的哲理意蕴，看到了《如何是好》这部长篇小说的厚重和深刻。

二

《如何是好》成功地塑造了多个有新意、有内蕴、血肉生动的人物形象，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人物形象群增添了新的成员，值得我们仔细体味、分析。

小说主人公许晶晶（“我”）是作品着墨最多，塑造得最有性格、最为丰满的形象。许晶晶出身农村，家里条件差，从小受苦，考大学是她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途径（她父母是这样认为的，她自己也是这样看的），所以她学习一直努力，终于考上了“211”大学麓城师大，大学期间她也很努力（毕业时离保研只差了一个名额）。毕业后她想留在麓城就业（这很符合她的性格和追求，因为她之所以参加高考，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就是为了离开落后的乡村，就是为了进入大城市），一直不停止自己对理想（留在麓城）的追求，一直不放弃理想，这是许晶晶性格的一个重要侧面。在面对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始终保持自己的尊严，始终保持自己的操守，这是许晶晶性格的又一个重要侧面。许晶晶大学毕业后在就业过程中处处碰壁，但她永远维护自己的尊严，面对李亦明、范哥、刘老板等的诱惑，她虽然有过某种心动、犹豫，但最终坚持了自己的操守，维护了自己做人的尊严。还有面对学生家长彭先生的追求，面对“行为艺术家”比熊的设计引诱，许晶晶都能不为所动；在误入诈骗团伙后，也不为金钱所动，及时抽身。这些都是许晶晶坚持操守、维护尊严的有力表现。面对严峻的现实不得不逐渐降低自己在事业上的期望值，不断地降低标准、改变自己以适应现实的需要，这构成许晶晶性格的第三个侧面。在就业的标准上，她开始的期望值比较高，希望是自己喜欢的、能发挥自己特长的、待遇也比较好的工作，后来则是别无选择，先后在民办教育机构、房地产公司甚至是专门接打电话的诈骗公司（当然她在发现后很快就抽身了）等处就业。在择偶问题上标准也是一降再降，大学期间找的研究生男友章伟非常优秀，也很懂得爱，但最终找的对象叶能（送快递的硕士研究生）各方面（气质、工作、收入等等）都不理想，但只能将就着结婚了，从此过上了与许多人差不多的平平常常、庸庸碌碌、拮据紧巴的生活。许晶晶的改变，是现实所逼，是不得已而为之；从另一方面說，也是她逐渐看清现实、主动适应现实而做出的选择。在过去的作品中我们还没有看到过许晶晶这样的大学生（大学毕业生）形象，不能不说这个形象是阎真的独创。

秦芳也是一个很有性格特点、塑造得很成功的大学生（大学毕业生）形象，她的家庭出身、她面对的就业问题、她的情感世界和情感历程和许晶晶完全不一样。秦芳是许晶晶的同班同学，也是与许晶晶感情最深的闺蜜，她家庭条件好，大学期间的生活完全没有问题，大学毕业后就业也没有遇到任何困难，恋爱和结婚的对象吕晓亮其家庭条件和为人都很好，对秦芳也是真爱，毕业不久就买房、结婚、生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秦芳同时待人真诚，富有同情心，她对许晶晶没有半点嫌弃，总是真诚关爱许晶晶，真心帮助许晶晶，许晶晶在就业、恋爱乃至家里遇到困难等等的时候，都得到秦芳的无私帮助。秦芳聪明，有头脑，善于分析问题，许晶晶遇事总是喜欢找秦芳帮助分析，帮助拿主意，秦芳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帮助分析，帮助出主意。家庭条件优越和事业顺利、待朋友真诚、善于分析问题，构成了秦芳性格的三个侧面。秦芳也是一个具有独特性的大学生（大学毕业生）形象。

许晶晶结婚的对象叶能（开始只知道叫小叶）是第三个塑造得很成功的大学生（大学毕业生）形象。叶能是许晶晶的校友，而且是硕士研究生毕业，却因为考不上博士，又找不到其他工作，只好送外卖，在一次送外卖的时候认识了许晶晶，叶能爱上了许晶晶，可许晶晶对叶能没有一点感觉；认识一段时间后，由于许晶晶没有感觉，两人没有走到一起，中间好长一段时间还失去联系；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找对象成了难题，许晶晶只得降低标准，又回过头去与叶能建立了联系，渐渐走到一起，结婚成家。从作品中我们看到，叶能没有远大的理想，很能满足现状，硕士研究生毕业后送外卖他也没有怨言，也不想着去改变；和许晶晶结婚后，家里很穷，他似乎也不着急，很适应这种穷日子。叶能特别老实本分，想考博士又不敢去找导师（原来的硕士导师），在许晶晶的逼迫和陪同之下去见了导师也说不出几句话来；后来由于导师的推荐，终于换到了一家公司做有点技术性的工作，这也是许晶晶打电话向导师请求才得来的，当时的叶能还非常坚决地反对妻子给导师打电话。叶能虽然在爱情上没有浪漫情趣，但他是真心地爱许晶晶的，结婚后对许晶晶绝对忠诚，对小孩和家庭真正负责。没有远大理想，容易满足现状，没有抱怨，没有失望，虽然过得艰难但不乏小的乐趣，就是这样地工作着、生活着，这就是叶能的活生生的性格。叶能的性格也是有相当的代表性、概括性的，叶能就在我们身边。

上述列举的许晶晶、秦芳、叶能都不是特别优秀的大学生，都不是创业成功人士，作品写的是当今非常普通的大学毕业生的生活和命运，正因为是普通人，才特别有代表性、概括性甚至是典型性。《如何是好》塑造了我们在其他作品中没有见到过的新的人物形象，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作者独特而敏感的眼光，看到了作品的创新性和深刻性。作品中塑造的其他人物，如文化不高、大大咧咧、随性而为的许晶晶的妹妹许盈盈，虽然猥琐但不失厚道的李亦明，乘人之危、但不强人所难的范哥，以“行为艺术”的名义猎艳的比熊等等，都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都能让我们难以忘记。

三

从艺术表达的角度看，《如何是好》有许多精彩和成功之处，有许多值得我们体味、细品、总结的地方。

细腻传神的心理描写，构成其突出的艺术特点之一。作品中写“我”（许晶晶）刚与恋爱对象章伟分手（因为许晶晶不愿意到章伟的小县城去就业），又遇保研出局，心里十分痛苦、孤独，作品写道：晚饭后，“远处是麓山，山原是一线红云，那是沉默阳光最后的余晖。似乎在一瞬间，红云消失了，也轻轻地盖上来，麓山由深绿转为黑色，只剩下一个沉静的身姿。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象，不同的只是我的孤独。这种被发现的孤独感突然强烈起来，我想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世界是没有感觉的，自己是如此渺小而可怜。”这里写的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孤独，是一种主人公自己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的孤独，因此是加一倍的孤独，仿佛可以让读者触摸到。作品中真切地描写了许晶晶在是否考研问题上的纠结心理：“方向已经选择，可路该怎么走，这是个问题。事情一具体，难处就纷至沓来。去考研吗？考研不比保研，保研奖学金是有保障的，考研考上了，分数不排在最前面，就没有奖学金，这三年又怎么挨得过去？自己去搞家教挣学费生活费？每年赚这两三万，那研究生就不要读了，读了成绩也是排在最后面。那么争取家里的支持？这个想法刚露出尖尖角，像小荷的嫩芽，我就把它掐掉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人生兜兜转转，转转兜兜，最后还是逃不脱一个‘钱字。钱，就是有这么现实，这么残酷，你奈它何？”许晶晶这里的纠结心理非常真实，非常实在，也几乎无解，所以许晶晶放弃了考研。许晶晶遇到从事“行为艺术”的比熊的引诱，虽然抵挡了，但也不是完全不为所动，当许晶晶告诉比熊自己只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公务员考试了，要比熊晚上十点以后才可以发信息联系，作品写道：此后，“倒是我自己，这些天来已经习惯他的信息轰炸，要忍到晚上十点，浑身都很难受。白天看不到他的信息，我就主动发几条过去，说自己在学习间隙。这样做了，我又觉得自己很被动，甚至有点贱。自己定的规矩，自己又去打破。不听那几句好听的话，这一天就过不去吗？”这里对许晶晶非常微妙、矛盾的心理描写非常符合情理，非常真实，非常好理解。

生动的、生活化的细节描写，构成其突出的艺术特点之二。作品中写许晶晶毕业那年的暑假回到老家二圩镇，感觉在家里待了几天，没一点意思，太单调了。于是去街上走走。作品写道：“我戴着遮阳帽出了门，沿着小街慢慢地走。二圩镇从小看到大，每一家店面都是熟悉的。超市过去，就是药店了；药店过去，就是摩托车行了；摩托车行过去，就是大碗餐馆了……昏沉沉的街，不能给人半点惊喜。街道尽头是通往县城的路，我停下来，准备转回去。突然，我一抬头，惊喜地发现路边的电线上停了许多燕子，按相同的间距排列着，有整齐的队列。马路上有拖拉机经过，轰隆隆响着，燕子们选择了忽视。接下来我看到了更大的惊喜，燕子们的倒影在路边的水塘中，轻轻地浮动，若隐若现，像一幅有情致的水墨画。我想着既然拖拉机也不能惊动它们，那我吼一声应该也没事，就冲着天空吼了一声，声音刚落，燕子们就铺天盖地飞走了。”这段描写非常细致、细腻、具象、生动，先是写小街道的陈旧、沉闷，与许晶晶“沉闷”的心情相一致；后写许晶晶见到电线上的燕子后的“惊喜”，鲜活的大自然化解了人的“沉闷”心境，给人带来了难得的快乐。许晶晶带妹妹许盈盈和李亦明一起到餐馆吃饭，这时许晶晶已经不愿和李亦明再接触下去，而许盈盈则看中了李亦明的家庭条件，有点动心，作品写道：“李亦明用筷子在鸭子碗里翻找鸭腿，我以为他会像那天一样，一人独吃两只，谁知他夹了一只要给我，我把碗端开不要，他就给了盈盈。盈盈朝我使眼色，用筷子在鸭腿上点了一下，意思是李亦明并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吃饭只顾自己。李亦明把排骨汤喝得‘哗哗响，我又向盈盈使眼色，她把眼睛转向一边，不理我。每次菜端上来，我就赶紧舀两勺，李亦明夹过的菜，我就不想吃了。盈盈倒是很无所谓，李亦明的筷子在鸭子碗里翻天覆地搅了几遍，她还在里面夹着吃。这让我觉得他们俩还真的配得起，我得认真推动一下。”这段十分传神的細节描写，把李亦明的猥琐和粗鲁、许盈盈的投入和不计较、“我”（许晶晶）对李亦明的不满和讨厌表现得淋漓尽致。作品中这样描写相亲角：“相亲角有两三百人，是群众运动的场面，基本上都是老年人。树与树之间牵了绳子，大家把打印的情况说明都夹在绳子上，还有几个老人把说明挂在胸前，让我想起张艺谋电影《归来》中那个挂着牌子挨斗的男人。”寥寥数语，把相亲角的状况和特点描写得仿佛让人已经身临其境。

极为符合并彰显人物性格的、有趣的人物对话描写，构成其突出的艺术特点之三。作品中写李亦明第一次约“我”（许晶晶）到咖啡馆见面，俩人开始的对话就颇为传神、有趣：“（我）说：‘听说你想给我一点帮助？他说：‘我们先说点别的，好吗？我其实仰慕你好几年了，有几次上课坐在你后面，好想给你塞张字条，可我终究不敢。我说：‘难道会有人觉得我很凶？他说：‘也不是，只怪我自己。我没什么心情跟他谈感情，说：‘你怎么知道我找工作有一点点不顺利？一点点。他说：‘那时候我坐在你后面，看着你的头发，心里一跳一跳的，就偏了头看看你的侧影，刚刚看到一点鼻尖，就不敢动了，怕这样有点太显形了，别的同学会察觉的。我说：‘麓城也有几家公司愿意接收我，我家里一定想要我找稳定的，稳定的工作才是工作。他说：‘下了课我跟在你后面走了好几次，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走路的样子很生动。”许晶晶和李亦明各人沿着自己的思路讲，看起来似乎在交流，实际上各讲各的，丝毫也没有思想的碰撞，更没有心灵的沟通。后面写许晶晶随李亦明到其家里去见李亦明的父母亲，有一段许晶晶与李亦明母亲单独在一起时的对话：“我（许晶晶）说：‘阿姨是成功人士。她（李亦明的母亲）说：‘你觉得李亦明这孩子怎么样？我说：‘很好。又说：‘也不张扬。今天我到了门口，才知道他家里是别墅。她说：‘这孩子实心眼，这么多年来，我和他爸都特别担心他受到伤害。我说：‘有您和他爸爸保护他，谁能伤害他呢？她说：‘心灵的伤害也是伤害。我心里惊了一下，马上说：‘知道了，阿姨。她说：‘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个子不那么高，我和他爸爸都负疚二十年了，也想尽量弥补他一点，这也是我每天辛苦工作的动力。我正想着应该怎么表态，信口开河的漂亮话，我实在说不出来，正想着，她说：‘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想法？我一时有点迷惑，说：‘关于哪一点？她笑了，说：‘不是在说明明的身高吗？我说：‘我没有什么想法。马上又补充说：‘我自己也有很多缺点。她似乎得到了一个承诺，说：‘那就说好了。”这段对话里，李亦明母亲关爱儿子的心情、急切要得到许晶晶承诺的心情，许晶晶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置身事外的态度，都得到了很传神的表现。许晶晶参加公务员考试时，她的好友、闺蜜秦芳因儿子小七头天晚上发烧进了医院，考试那天的早上开车送许晶晶去考场，时间来不及了，路上闯了两次红灯。下午考完了，秦芳打电话来，说在楼下等“我”，作品写道：“我上了车说：‘你怎么又来了？你家小七还在发烧住院呢。她说：‘中午接回去了。又说：‘早上差点误了你的事。我说：‘害得你闯了两次红灯。她说：‘有办法销分的。她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不知道。又说：‘貌似还行。”从对话中看得出，两人说话非常自然，没有半点做作，而且都是在为对方考虑，这是真正的挚友之间的对话。

适当的有独特性、有深度的议论，构成其突出的艺术特点之四。作品往往借助人物的心理活动来发表议论。“我”（许晶晶）在电视台实习期间，因离学校远，想到秦芳家里住，秦芳要“我”就近租间公寓（其实是秦芳出钱帮“我”租），作品通过“我”的心理活动发表了这样一段议论：“心想租间公寓，这对有钱人家来说，是多么小的一件事，对我则是件多么大的事情啊！钱，这是一只怪兽，它从来不张牙舞爪，可它比张牙舞爪更让人害怕。”这里的感想和议论可谓形象地揭示了钱的本质特点，振聋发聩。“我”（许晶晶）在求职和恋爱过程中屡受挫折后，作品中有一段通过“我”的心理活动发出的议论：“可是，命运不可能有根本性的转折，这已经被现实反复证明。既然如此，我还在等什么呢？我不知道。命运专治各种不服。你不服气？你想反抗？我的命运我做主？自己今天不服，明天就服了，时间流逝了，你不服也得服。”时间改变你，现实改变你，你变也得变，不变也得变。这似乎是社会的客观规律。“我”（许晶晶）在章伟之后，等待了七年，等来了叶能，“这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但能够接受”，接下来，作品中有一段由“我”的内心活动发出的议论：“我唯一能付出的代价，就是我自己。我只有这点资源。更难堪的是，这点资源，也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丧失。我恨时间，可这种恨是多么苍白，多么无奈，我躲到哪里都躲不过时间。”这段感想和议论很有哲理意味，“躲到哪里都躲不过时间”堪称至理名言。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