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
【摘 要】“不假绳尺”是宋代画史表述北宋初期画家技艺水平的一个重要术语,主要见于郭忠恕、崔白等人的史料。这一术语以吴道子为代表的唐代绘画传统为参照系,以宋代绘画时代创造为目标,意在从绘画技巧、形式法度、艺术观念三个层面上比肩唐人、超越时贤,同时使得画家自我精进,对这一术语的梳理,有助于理解宋代画家艺术承变的微观史境,也有助于理解宋代艺术走向鼎盛的精神气候。
【关键词】不假绳尺 北宋初期 超越意识 郭忠恕 崔白
中图分类号:J2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3)13-0043-06
艺术的推陈出新,总是离不开艺术家的超越意识。更确切地说,这种齐备继承与创新、时代与自我的精神意识,不仅是画家出类拔萃、被画史载誉的前因,也是一个时代艺术繁荣创变的动力。清人唐岱在《绘事发微》中说:“余师麓台先生,家学师承渊源有自。出入蹂躏于子久之堂奥者有年。每至下笔,得意时恒有超越其先人之叹。近日同学诸子,各具所长,探讨六法,深究三昧,为之别白其源流如此,未知将来谁拔赤帜也。”这是晚世画家自道,由此可得窥其心志,而没有留下自述文字的前代画家是否也有这种“超越先人”、在“同学诸子”中“拔赤帜”的意识呢?考察画史文献,可发现很多例证,其间,最引人注目的是宋初画家。这是因为观察宋代绘画在走向鼎盛的过程中,画家大都有一些超越意识,既有助于理解宋代画家比肩唐人、超越时贤、自我精进的微观史境,也有助于理解宋代艺术的时代精神。本文以宋初郭忠恕、崔白等名家“不假绳尺”的创作风度为案例,对此加以探讨。
一、绘画技巧维度的“不假绳尺”及其超越意识
“绳”,本义绳子,引申为墨线,如《吕氏春秋·自知》“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意为要想知道物体是否平直,需要使用准绳测量;“尺”是测量长度的工具,如《楚辞·卜居》“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概言之,“绳尺”是工具,也是技术规范。以此,在工艺绘画方面,“不假绳尺”既指绘画不借墨线、尺子等工具辅助,又指一种手工技巧高度规范、熟练、巧妙的境界。据传世文献记载,画家“不假绳尺”以吴道子最有名。《唐朝名画录》说:“其圆光立笔挥扫,势若风旋,人皆谓之神助。”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用笔》中又言,吴道子“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笔直尺”,表明吴道子画器物、楼台、圆光等尺寸较大、形制规整的物象时,大都以纯手工完成,吴道子做出真画的缘由何在?难道是神人相助?张彦远进一步揭示说,吴道子做出真画是因为“意存笔先,画存意在”,做到心手合一,达到熟能生巧,从而绘制出生机盎然的作品。
从画史语境来看,吴道子绘画的“不假绳尺”是对前人“假以绳尺”的超越,在进入技术自如境地的同时,又以特有的“吴家样”确立新的技术高度,那么,宋代画家如何继承和超越这一传统呢?试以界画知名的郭忠恕为例。
界畫是以楼台屋宇等建筑物或精致器物为艺术表现内容的绘画,作为一个特殊的绘画子类,它既要表现楼阁桥廊的比例构造,又要区别于工程设计图,要在物象精确性和主观情趣性之间达成和谐,难成而不易讨好,故明人文征明说:“画家宫室最为难工。谓须折算无差,乃为合作。盖束于绳矩,笔墨不可以逞。稍涉畦畛,便入庸匠。”郭忠恕是巧妙平衡物象精确性和主观情趣性的界画名家,李廌评价他:“以俊伟奇特之气,作规矩绳墨之画,自为一家,最为独妙。”
在吴道子的基础上,郭忠恕“不假绳尺”而能“作规矩绳墨之画”得益于四个条件:其一,取法高古,师学专精,明张丑说“恕先界画,原本尹继昭”,表明郭忠恕有系统地学习过界画。据史料记载,尹继昭为了达到物象的精确性,运用了透视法,“又隐算学家乘除法于其间”。郭忠恕师承尹继昭的透视画法,并推动界画达到鼎盛时期,得到了极高评价,如“宋郭忠恕既出,视卫贤辈不足数矣”。其二,有扎实的数学和建筑学功底。郭忠恕在七岁时童子及弟,由于必考科目包括精数,以此,他有扎实的数学基础,为此后界画尺寸的精确计算打下基础。李廌记载,郭忠恕谙熟建筑营造尺度,能够“以毫计寸,以寸计尺,以尺计丈,增而倍之,以作大宇,皆中规度,略无小差,非至详至悉,委曲于法度之内者,不能也”。尽管宫殿楼阁、屋木舟车没有客观上的生命活力,但他能够透过精细地计算分析,根据建筑原理,完成一件件“折算无差”、景物如真、物象生动的作品。其三,他对比例、透视、空间构造有精深研究,展现出“栋梁楹桷,望之中虚,若可蹑足,栏楯牅户,若可以扪历而开阖之”的完美效果,即作品兼具空间感、体积感和质感。宋人文莹记载:“郭忠恕画殿阁重复之状,梓人较之,毫厘无差。太宗闻其名,招授监丞。将建开宝寺塔,浙匠喻皓料一十三层,郭以所造小样末底一级折而计之,至上层余一尺五寸,杀收不得,谓皓曰:‘宜审之。皓因数夕不寐,以尺较之,果如其言。黎明,叩其门,长跪以谢。”这段故事讲述了郭忠恕根据小样最后一层尺寸,逐层计算,算到最高一层时发现多出一尺五寸,得出结论:宝塔尖无法收拢结顶。喻皓通过界尺反复比量,其测量结果与郭忠恕提出的结论一致。这不仅反映了郭忠恕深厚的建筑学知识功底,同时也印证了郭忠恕对界画尺度、比例的准确把握。其四,郭忠恕还通过“以书入画”的方式,实现“不假绳尺”情况下的精准表现与情趣传达。众所周知,郭忠恕从小天赋异禀,精通文字学、文学,还善篆籀,欧阳修评其“篆法自李阳冰后,未有臻于斯者”。清刘熙载曰:“忠恕以篆古之笔,益为分隶,独成高致。”从这些评价可看出,郭忠恕的篆书形成了独立的面貌,他在书法的精深造诣是创作界画的一个必要前提。陈继儒《妮古录》还评曰:“郭恕先以篆籀画屋,故上折下算,一斜百随,咸中尺度。”由此可见,他将书法技巧运用于界画中,恰如其分地传达了笔墨情趣。
郭忠恕画楼台不用界尺,而将篆籀之法融入画中,有时从直线中可看出篆书苍涩、有力、灵动的韵味。在传为郭忠恕的《避暑宫图》中,九成宫作为主角,楼台依附山势而向上覆压,层层铺陈开来,楼榭廊亭台彼此交错,而又融为一体。宫室的用笔连绵不断,很少依赖界笔直尺,仅在关键线条略就绳墨。立柱、围栏、房梁、屋顶、瓦垄等弧线徒手绘就,楼台线条虽有些倾斜,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对线条的超强控制力和篆书笔意,长线条多分段画,线条圆润稚拙,富有弹性和韵律,与右侧林木相互交错,富有天然韵味,印证了郭若虚“如隋、唐、五代以前,洎国初郭忠恕、王士元之流,画楼阁多见四角,其斗栱逐铺作为之,向背分明,不失绳墨”的评价。郭忠恕还以更为自如的笔墨绘制了《雪霁江行图》,他用线条勾勒出江面的两艘大船,清晰地呈现了耸立的桅杆和笔直的桅索,数十条桅索均匀地系在船身两侧,用笔遒劲,连绵排叠又不失秩序感,两条修长的纤绳从桅杆画向河岸,弧度自然,一气呵成,没有任何衔接痕迹。雕窗、窗帘、帷幔以及船上一切器用实物都是先用富有变化、疏松灵活、遒劲有力的线条勾勒出来,再配以淡墨晕染,恰到好处地展现出物体特性,作品由无生气的建筑制图变成有生气的艺术品,达到了高度和谐,给人壮丽娴雅之感。对比唐代的《阙楼图》,可以发现界尺作画与徒手界画的差异。《阙楼图》位于唐懿德太子墓室墓道的东西两侧,为我国目前较大的大型界画,在巨幅画面中,较为精准地呈现了三重子母阙及阙楼的墩台、平座、屋身、屋顶等构造,还画出了土墩台的卷草纹装饰,城墙都由阙台外端延伸而出,墙内绘有仪仗人物,西侧阙楼的背后层峦叠嶂,另一侧阙楼后面是险峻高山,气势磅礴,林木零落分散其中,有一种富丽堂皇之感。但只凭借界笔直尺机械地勾勒,刻意地强调了直线,虽形制规整,具有装饰性,但不如郭忠恕的作品富有生气。
总体来看,郭忠恕通过前文提到的四个条件,完成了界画创作技巧的精进,更实现了自我超越。刘道醇说:“尽合唐格,尤有所观。”郭若虚论:“今之画者,多用直尺,一就界画,分成斗拱,笔迹繁杂,无壮丽闲雅之意,”由此可见,郭忠恕以吴道子为基础,继承了唐代以来的格式传统,还立足于今人多用直尺作画的普遍现象,通过自己大胆实践,在近与古之间完成了一次整体性的超越。
二、形式法度意义上的“不假绳尺”及其超越意识
从工具技术维度含义而言,“绳尺”还引申为事物的规律、程式与法度,古人论为学和文学艺术的创作,有“论学绳尺”“策学绳尺”等说法,实际上就是初学者需要最先掌握的内容。“绳尺”意在规范和约束,它当然有利于系统技艺学习,但同时也有泯灭个性、压抑创意的潜在弊端,因此,巧妙平衡“绳尺”与个性的关系,历来是画家的重要课题。
就绘画的形式层面而言,“绳尺”指涉造型法则和形式规律,可以分三个方面:其一,指造型上的比例、大小、方圆、向背、虚实、阴阳等;其二,指色彩上的明暗、对比与和谐;其三,指构图上的开合、聚散、繁简、虚实等。以此,“绳尺”便指法度和规律,“不假绳尺”是指绘画要严于法度,但不拘泥于法度,严于法度是出新意的基础,不遵守法度的创新毫无价值。“法度”与“个性”相对,与之相关的是“无法”“拘泥法”两个极端。苏轼说:“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无法。”这是主张融于法度之中,还要超越法度,避免程式化。董逌《广川画跋》言:“夫以道子书画,自号绝艺,不可以绳尺约之。况此得之县解者,世可复眦睨於于其问哉?”吴道子不窘于法度,追求个性,因而创作出一件件鬼斧神工的作品,两者达到辩证统一,既赋予法度一定的创意,又为创意赋予应有的规矩,这便是苏轼说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
作为一名优秀的界画家,郭忠恕不为法度所困,做到了“游归准绳中,而不为所窘”。一方面,“无一不合规矩”。前文提到,他师承前人的界画技巧,完善了作画技巧,还以书入画,克服了界画的难题,即精确性。钱杜曾记载郭忠恕画《清济贯浊河图》,“一笔贯四十丈”,笔墨相接处毫无任何痕迹,这一事件例证了郭忠恕“以书入画”的方式。另一方面,郭忠恕学识渊博是毋庸置疑的,在自身丰富文化涵养的基础上,他超越法度,注重画面造型和布局,追求艺术和法度和谐。据史料记载,郭忠恕曾为一名富家子弟作畫,当富家子取出一匹五丈多长的素绢后,他分别在素绢两边画一个小童和风筝,随后中间画几丈长的线条,可见他突破绳尺束缚,大胆地将虚实相结合,用夸张的留白创作了一件逸态横生的作品。此外,《避暑宫图》的构图颇为别致,郭忠恕考虑到画面的整体布局,未将笔墨集中于宫殿楼阁,反而将山水和宫室相结合,属于层层推进的全景式构图。他还将多座宫殿楼阁安排在画面右边,将它们点缀在山石中,没有固定在同一位置,山峰还体现了垂直向上的气势,使得画面结构清晰明了。画面左边表现出云雾缭绕的效果,与右边内容互相衬托,展现出强烈的虚实、疏密对比效果。总之,郭忠恕将主体建筑和陪衬山水巧妙结合,层次分明地呈现在观者眼前,这一构图方式为后人所效仿,比如元人《江山楼阁图》、袁江《骊山避暑宫图轴》等。
一位优秀画家不仅要注重“绳尺”代表的法度,也要强调“不假绳尺”促成的个性风格,创作界画是这样,创作相对自由的花鸟和山水画也是如此。面对前人高度成熟的绘画法度,宋初崔白广泛吸收前人艺术传统,但不落窠臼,打破“黄家富贵”的绘画体式而能自出机杼。《宣和画谱》载,崔白“善画花竹、羽毛、芰荷、凫雁、道释鬼神、山林飞走之类。尤长写生,极工于鹅。所画无不精绝,落笔运思即成,不假于绳尺,曲直方圆,皆中法度”。可见,崔白擅长花鸟画和壁画,是一位全能型画家,尤长于写生,能够深入细致地观察事物,有一种“不假直尺界笔为长弦挺刃”之感,可谓惟手熟尔。崔白更是一位具有超越意识的画家,他一改五代花鸟画精工有余而意趣不足的弊端,强化对物象动态与神情关联的刻画,使之符合特定季节、情境下的真实性。与这种超越意识伴随的是他对笔墨语言的探索。笔墨是中国画的核心,“笔”通常指的是中国绘画工具,“墨”则指破、泼、积等墨法,笔墨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传为五代荆浩的《笔记法》,就提出作画要“六要”,分别是气、韵、思、景、笔和墨,强调笔墨的重要性。崔白继承这种风气,他极大地提升了勾勒、皴擦、点染等笔墨语言的表现力,强化了物象的虚实、动静、疏密、向背关系,譬如《双喜图》和《寒雀图》。他传世的《双喜图》工写结合,枝叶和细草都采用双钩法,禽鸟和野兔将勾、点、染相结合,并且禽鸟色彩对比鲜明,他用重墨点染头部和翅膀,但背部绒毛则用淡墨晕染,皮毛的质感强烈;树身和树干的勾皴擦染灵活多变,崔白先用干笔淡墨粗勾土坡,后略加皴擦;他在绘制竹枝时用笔遒劲有力,中、侧锋反差明显。在《寒雀图》中,崔白以清淡的墨色、刚劲的笔法绘制了麻雀和树干,他不仅用粗细不同的线条勾勒出麻雀嘴、尾翎等其他部位轮廓,还先后使用疏松清调的笔调和淡墨晕染手法绘制腹部,彼此间形成对比,鸟雀和花木意趣盎然,可谓“其意已逸于绳墨之外矣”!综上,崔白在深察黄筌笔法的基础上,以新颖独创的笔墨语言进行新的创造。黄筌和崔白都比较细致地刻画禽鸟:前者绘制《写生珍禽图》时,先用细笔勾勒再晕染,使得禽鸟身体轮廓规整,有些呆板僵硬;而崔白笔下的禽鸟羽毛有层次性,片片清晰可见,富有活力。
“尤长写生”是崔白超越前人、开创中国花鸟画“不假绳尺”新境界的一个重要前提。众所周知,唐代张璪早在公元8世纪下半叶就提出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绘画主张,但真正为花虫草木写生是到五代黄筌等人那里才发展起来的。仪态万千、瞬息万变的自然界不仅是画家观察、表现的对象,也是画家风格创变的无尽源泉。与郭忠恕画界画可从一角推绎整体不同,花鸟、山水贵在“自成变态”,一花一叶均不相同,而要撷取有限的物象,传达大自然的生机,就必须研究大自然,区分物象类型、时令变化及其彼此关联,崔白正是基于他的观察和总结,开拓了芰荷、凫雁、鹅等题材,并在“自成变态”的新意中注入新的形式法度。
三、艺术观念维度上的“不假绳尺”及其超越意识
在更深入的层面上,“不假绳尺”是一种绘画创作上自适自足、自由超越的境界,它契合的是庄子“解衣盘礴”的艺术观念。《庄子·田子方》说:“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庄子的言外之意是,真画家追求一种不假外力、顺应自然、自由无拘的创作状态,主张抒发内心的真实感受。对此,清人刘熙载辨析说:“宋画史解衣盘礴,张旭脱帽露顶。不知者以为肆志,知者服其用志不纷。”可见,在解衣盘礴的创作状态下,主体进入忘情融物、物我合一的境地,达到法度与意趣高度融合。
郭忠恕和崔白都具有达观自适的创作境界,其作品都超越了对客观表层物体的描绘,从而超越自我。郭忠恕嗜酒,一定程度上为他摆脱笔墨程式提供契机,但在醉酒的状态下,他依旧可以专心地投入创作中,妙笔生辉。据说,郭忠恕醉酒之际,在纸上一角作数山峰,郭从义得之仿佛如获珍宝。当然,醉酒并非他创作的常态,更多时候,他是在旷达自适与理性法度之间探索。据史料记载,公元961年至公元976年期间,郭忠恕被贬乾州,后因醉酒殴人“削籍配隶灵武”,从此不求仕途,多活动于华北地区。《避暑宫图》山貌与华北地区的景色相似,或与郭忠恕后期游历时的观察与体验有关。这些经历未尝不是他以画笔自适与达理的促动因素,至少,远离功名利禄牵绊,为他追求主客相融的审美境界、追求超凡脱俗的意境、古雅蕴藉的笔墨效果提供良机。更重要的是,郭忠恕能借此重审传统和大自然,不断锤炼自己的绘画风格和笔墨语言,提升作品情感价值,使自我实现超越。郭忠恕的界画生活气息浓厚,突出对民生的关怀。例如,《雪霁江行图》生动地呈现了两艘巨型楼船在雪霁后缓缓行进,以及人们劳作的场面,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多个人物造型,既有站立远处船头的管家和随从,又有奋力撑篙劳作的舷边水手。通过对人物身份阶层进行对比,作品鲜明地表达了郭忠恕对下层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以及对官宦权贵的鄙夷,发挥了一定的劝诫作用。郭忠恕还不囿于色彩的写实性,主动运用色彩语言,渲染了一种超脱世俗的仙境。《宣和画谱》言郭忠恕“喜画楼观台榭,皆高古”,“高古”是画作的内在品质,也是勾勒、设色不求工致、顺应自然的风格样式,王得臣在《尘史》中记载,安陆郡守请求他作画,郭忠恕借助浓淡相间的渍痕添笔加墨,以无法画有法,一幅有“壮丽闲雅之意”的山水画油然而生。
同样,崔白充分继承了前人绘画的写生风格,不拘泥于形似,加入生动的神态描绘,形成清澹疏秀、生机盎然的画风。他没有简单地立足于对黄筌、赵昌、易元吉的模仿,也没有机械描摹客观物象,而是在提炼和把握写生技法的基础上,“度其物而取其真”,把真情实感融入到写生中,真正做到了师法自然却高于自然。《双喜图》中的题材选取野外的自然景观,栩栩如生地描摹了回首仰望的兔子和神态凶狠的喜鹊、倒伏的野草和萧瑟的土坡、逆风翻飞的风竹和衰草凌乱的老树,这些朴素的生物向人们展现了生命凋零,但生命也有着活泼的动感;董逌云:“崔白画蝉雀,近时为绝笔。” 《寒雀图》就是最好的例证,这幅图呈现了古木树干和九只形态各异的麻雀,而且麻雀自然形成三组:右侧两只为一组,展开双翼的麻雀从右上角飞入画面,仿佛在寻找倒挂在树梢的那只;中间的四只成为一组,一只瞅着那只立足不稳的雀,其余三只在对语;左侧三只已渐入酣睡,两只相互依偎,一只闭目梳理羽毛。画面从右至左描绘了麻雀由动态转向静态的过程,充分体现了崔白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通过这两幅画,可以看出他受到传统花鸟绘画写生意识的影响,吸收了黄筌、赵昌等人的写生风格。崔白在创作时采用情景交融和动静结合的艺术手法,只有画家在物我相忘的状态下才能进入情景交融的境地,进而才能以神求形、以形写神,否则情感无法从主观转化为客观表现。在此意义上,崔白的《寒雀图》不仅刻画了饱经风霜的枯木,还完整描绘了麻雀一动一静的状态,产生对比,更让观者充分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感受万物生息,它贯穿着画家对生活和大自然的无限热爱。
四、结语
宋初郭忠恕、崔白分别是不同画科的代表人物,两人相差百年,但都有“不假绳尺”的创作风范,透露出宋初画家一种共同的艺术超越意识。两人不仅有师古精神,还有挑战的胆量,是后世画家的楷模。在郭忠恕的努力下,界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出现了许多界画水平高的画家,比如李嵩、赵伯驹、马远等;崔白的推陈出新一定程度上为元代花鸟画奠定基础。他们“不假绳尺”的创作风度有助于厘清宋代画家的超越对象,也对理解宋代绘画发展的内在机制很有启发意义。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论古今优劣》中说:“或问近代至艺,与古人何如。答曰:近代方古多不及,而过亦有之。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則近不及古;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显然,宋朝的山水画、花鸟画远远超越古人,这一现象与艺术家的超越意识是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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