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宗庄”论析

方贝儿

【摘要】稼轩词中大量引用《庄子》典故及其中元素，以表达其内心超脱狂放之情感与向往“出世”从而宽慰内心的渴求。因其大量用《庄》语，故可被称为“宗庄”，从庄子思想与“逍遥”精神中汲取人生哲理与内心解脱，在“出世”与“入世”间寻找平衡。对其用典情况量化梳理可见，随辛弃疾人生五阶段仕隐生活变化，其用《庄子》典之词占该阶段全部词的数量比例明显不断攀升，亦走向深刻。辛弃疾从仰慕、征引《庄子》，再到将《庄子》为己所改用，灵活用《庄子》中对孔子思想的戏谑，在“逍遥”思想中糅入豪情壮志与坚韧精神，在宋代词人中独树一帜。稼轩词“宗庄”现象也说明其不仅是在形式上“以文为词”，更在思想方面有所体现。

【关键词】辛弃疾；《庄子》；宗庄；统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8-0050-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16

基金项目：2021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项目“诗词短视频在民族地区的应用现状与创新推广研究”（202210055001）的阶段性成果。

南宋词人辛弃疾善于用典、“以文为词”的写作风格向来为人称道，其爱国思想贯穿一生，意境豪迈阔大。而除爱国思想以外，其思想内涵来源丰富，稼轩词选择大量引用《庄子》典故便成了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宗庄”指后人深受“逍遥”“无为”“齐物”等哲学思想影响，通过对庄子及其后学著作《庄子》的深入理解而呈现。因此想要达到“逍遥”这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境界，便难逃对《庄子》的深刻阅读体悟，乃至以此为思想之“根”。

对这一显著现象，学界有“辛词庄风”等众多解读。综合整理20位学者的1985至2019年的25篇研究成果，学者们对稼轩“宗庄”原因，即辛弃疾与庄子的相契点，已经研究梳理得较为齐备——辛、庄在浪漫与哲思两个相反的维度均有共同之处。两者同样入世、出世，同样热血、冷静。这种出世—入世、热血—冷静的矛盾，以及辛弃疾自身内部的矛盾，使得稼轩与庄子思想同频共振，暗中共鸣。然而梳理当下研究成果后，学界关于稼轩是否真正“宗庄”、最终达成超然物外人生境界的议题仍有待讨论、把握模糊。因此有学者单方面来论证辛弃疾思想完完全全地承接庄子思想，则有失偏颇。在诗词定量研究成为热潮后，对于辛词用《庄》语的整理分析也良莠不齐，对于缩略、化用等引用情况较难界定。

一、稼轩词“宗庄”之表现

629首稼轩词中共有71篇词作含《庄子》元素。之所以可被称为“宗庄”，表现在多个维度——对于《庄子》的化用之广、化用之深与化用渐多。无论从稼轩对于《庄子》中各个章节篇目均有接受，还是其人生各个阶段中词作一以贯之地征引其中典故，抑或是稼轩从小令、中调到长调均有《庄子》典故入词，都可见《庄子》对于稼轩词影响之大。

辛弃疾在其“以文为词”特征上，对《庄子·逍遥游》《庄子·秋水》进行集中深度化用。内篇、外篇、杂篇共33篇中，辛弃疾直接化用典故即涉及27篇，此外还有直接引标题入词，如“梦中蝴蝶，花底人间世”化用了《人间世》名称，“伴《庄》椿寿”中直接引《庄子》书名入词，《感皇恩·案上数编书》小序中即直言“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且首句开头便道“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直言對《庄子》的钟爱。

《庄子》在稼轩词中的体现，以《逍遥游》为首，用典22处。其次则是用《秋水》典13处。还有用《齐物论》典9处。以上章节即包含稼轩用《庄》典绝大部分，剩余章节仅用典0—6处。无论是《逍遥游》《秋水》，还是《齐物论》都在着重探讨人应该怀抱怎样的观念与外物相联系、如何认识外物、如何比较外物。这种“物—我”即外界与内在间的关系，在辛弃疾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中，成为他不断思考的主题与内核，而只有解决两者关系间的矛盾，辛弃疾内心方能寻得平衡，因此其在词中用《庄》语，实则意在承接庄子思想，以建构自身思想体系，称为“宗庄”亦不为过。

随辛弃疾人生五阶段仕隐生活变化，其“引用”庄子之词占该阶段全部词的数量比例明显不断攀升，亦走向深刻。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中将辛弃疾人生阶段分为五期，仕隐角度下“起—落—起—落—起”的阶段范式清晰地显示出辛弃疾人生得意与失意的跌宕起伏。

如上表所示，虽然卷三、卷五本身词作数量少、易出现偏差，但用典比例从10%以下到20%以上的整体上升趋势十分明显。且其后期词作中出现了《卜算子·用庄语》《感皇恩·读〈庄子〉》《哨遍》（三首）等专注用《庄》典故的词作，甚至可被视为辛弃疾用词体来写作的“读《庄》后感”。①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庄子》经典意象多次出现，例如《逍遥游》鲲鹏、大椿、姑射、鹪鹩等相关故事及意象；《秋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故事；《齐物论》“庄周梦蝶”、秋毫泰山之辨等典故。辛弃疾也常用典故描绘意境，扩充原篇附带的联想内涵，如用姑射仙山形容青山之美、用八千岁大椿树形容长寿。这种用典繁陈的语言虽不“明白如话”，但正是这种特性产生了文学气的美感—— 《庄子》诸多寓言具有故事性，包含丰富引申的内涵，因此能展现出飘逸且具极高文学性的艺术水平。

这些稼轩词不仅沿袭《庄子》瑰丽想象的审美风格，且对其中同一典故的认识也在不断深化。此处选取代表性三组词作进行分析。

第一组用《庄子·秋水篇》中“鱼之乐”典故：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②

《满江红·笑拍洪崖》（收于卷二）③中稼轩看似写自己如鱼般快乐，实则在沉醉自然的情怀中，暗含无限的寂寞与悲哀。樵子梦鹿而追寻之，水底游鱼亦自得其乐用惬意来宽解自己心中的悲凉：

笑拍洪崖，问千丈、翠岩谁削？依旧是、西风白马，北村南郭。似整复斜僧屋乱，欲吞还吐林烟薄。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呼斗酒，同君酌。更小隐，寻幽约。且丁宁休负，北山猿鹤。有鹿从渠求鹿梦，非鱼定未知鱼乐。正仰看，飞鸟却应人，回头错。④

而《哨遍·一壑自专》（收于卷四）⑤中的辛弃疾则“轻富贵，齐‘喜愠” ⑥，如鱼鸟忘机，寂寂然忘物我之别，在上片写归隐、下片写闲居之乐时，相比上首词虽仍有深沉之情，却已淡化了消极的忧愁与悲哀：

一壑自专，五柳笑人，晚乃归田里。问谁知、几者动之微。望飞鸿、冥冥天际。论妙理。浊醪正堪长醉。从今自酿躬耕米。嗟美恶难齐，盈虚如代，天耶何必人知。试回头五十九年非。似梦里欢娱觉来悲。夔乃怜蚿，谷亦亡羊，算来何异。

嘻。物讳穷时。丰狐文豹罪因皮。富贵非吾愿，皇皇乎欲何之。正万籁都沈，月明中夜，心弥万里清如水。即自觉神游，归来坐对，依稀淮岸江浚。看一时鱼鸟忘情喜。曾我已忘机更忘己。又何会物我相视。非鱼濠上遗意，要是吾非子。但教河伯、休惭海若，大小均为水耳。世间喜愠更何其。笑先生三仕三已。⑦

第二组用《庄子·知北游》中关于“天下一气”的典故：

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⑧

在《水调歌头·头白齿牙缺》“臭腐神奇俱尽，贵贱贤愚等耳，造物也儿童。”（收于卷二）⑨中，辛弃疾借鉴《齐物论》的思想⑩，将造物者与儿童年岁相比较，在美丑、善恶、长幼多个维度说明对世间万物的统一视角，由此引出下片中对于烈士暮年仍不改少年壮志的意志与感情，借用儒、道思想表明作者始终不改的凌云气魄与乐观精神，是稼轩壮年时期的佳作。

而在《鹧鸪天·掩鼻人间臭腐场》“掩鼻人间臭腐场，古来惟有酒偏香”（收于卷四）?中，作者在全词中营造了一种极为愁苦郁闷的感情基调氛围，仅将“臭腐”作为官场黑暗的形容词，而在饮酒作乐、欣赏秋景中试图寻求解脱、遗忘与宽慰。?词人的郁郁不得志之情贯穿其中，故作闲适语，又不沉溺愤恨，不同于上一首的昂扬达观，而是表现出硬朗无畏的断绝为官之想。上词与此词思想感情并非冲突，但在表达方式上则略有差别，体现出辛弃疾漂泊多年后再度归隐时心境发生的变化，在报国之情从未减少时其执念也由浓转淡。

第三组词作中则用《庄子·天道》中关于“胶胶扰扰”之典故，“胶胶扰扰”是传说中尧对自己境界不足的评价，指用心只合人事，却并未顺应天地自然法则：

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

而稼轩则有《卜算子·百郡怯登车》（收于卷四）?：

百郡怯登车，千里输流马。乞得胶胶扰扰身，却笑区区者。

野水玉鸣渠，急雨珠跳瓦。一榻清风方是闲，真得归来也。

辛弃疾本身也是庄子所认可的“自觉的人”，将自己作为反省对象来深入思考，再生发感悟。稼轩词中有《瑞鹧鸪·胶胶扰扰几时休》（收于卷五）?用此典故：

胶胶扰扰几时休。一出山来不自由。秋水观中山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

随缘道理应须会，过分功名莫强求。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

由此可见，在庄子眼中，顺应自然地做事境界高于顺随人事而为。《卜算子·百郡怯登车》借用王安石《芙蓉堂》一诗，写出仕宦沉浮的动荡不安环境，否定人“区区”的狭隘固执性格。半官半隐并非正途，诗人意识到只有外在环境安宁，心灵才能获得真正宁静—— “一榻清风方是闲”。《瑞鹧鸪·胶胶扰扰几时休》中，诗人已不再耐烦而发出“几时休”之问，与“自由”形成了对立关系，更加表现了其对于自由的向往，與越是逐求自由越是无法得到的苦楚。

稼轩词中的用《庄》典有变亦有不变。“变”的是叙事上逐渐转为内敛，感情上逐渐对自由隐居避世加以赞赏。而“不变”的则是他一如既往的报国之心、爱国之情，一如既往乐观旷达的施展抱负的雄心壮志，以及对于黑暗官场的厌弃和背后折射出对于清明社会的澄澈祈愿。

二、稼轩词“宗庄”之原因：入世与出世中寻求平衡的“逍遥”

稼轩词在用《庄子》典时，借助庄子的“逍遥”思想，寻求一定程度上对现实的超脱。辛弃疾从仰慕、征引《庄子》，再到将《庄子》为己所改用，灵活用《庄子》中对孔子思想的戏谑，在“逍遥”思想中糅入豪情壮志与坚韧精神，创造出独属自己的解脱平衡之法，在宋代词人中独树一帜。

首先，辛弃疾的“逍遥”是对施展青云之志的渴望。“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中，这朗声大笑是他心恒系之的热血之念，境界上由神话转向现实，高歌史正志的超群才性，峭拔豪逸。其在庄周对那只谄笑人世苍茫的大鹏描写的基础上，延伸出瑰丽的非凡想象力。虽与庄子原意天差地别，但亦是对报国之志的自由抒发，体现出其青云得志的逍遥意味。

其次，稼轩“逍遥”是一种对于生活艰辛的坚韧态度。“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哨遍·秋水观》）反映出其以大笑小、以小笑大均予以否定的“齐物观”。“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鹍鹏斥鷃，小大若为同。君欲论齐物，须访一枝翁。”其中对“小大之辩”的哲思充盈着《齐物论》的思想——树立“大”的威严，却从凭借六月之风方可起飞否定了强大者真正的自由；写蜩与学鸠等小物笑鲲鹏，体现出无知无畏的不可取。然而“以大笑小”并非高人一等。宋荣子物我分明、不逐名利，却仍有“未树”之局限性。因此被狭隘束缚的“以大笑小”，也不能说是一种齐物的自由逍遥。在对于“小大之辩”的思考之下，辛弃疾对于生活困苦可以做到举重若轻，而又避免过度刚愎孤傲。这一时期，辛弃疾的“逍遥”是一种阔大、刚强与韧性，是内心强大者的自我抒写。

再次，鲲鹏这一象征“逍遥”的最佳意象也往往在稼轩词中跳出冷静玄学的哲思，寻求超脱的乐趣与达观的狂放。“看取垂天云翼，九万里风在下，与造物同游。君欲计岁月，当试问庄周。”（《水调歌头·寿韩南涧七十》）化用《庄子·天下》中“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在此辛弃疾超越了人世间成败得失生死的壁垒，肯定个体的自由价值，用阔大的视角与笔触集于贺寿一事之上，在道家“死亡哲学”影响下高呼“快上星辰去”，留下具有魔幻而狂放色彩的“逍遥”之魂。

最后，“逍遥”是一种超然、超脱与超越的终极思想形态。“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天暖扇扇，天凉加衣，此为与生活妥协的人生智慧。在辛弃疾后期的乡村田园词中，这种生活态度始终贯穿其中。“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则是整部词最为集中表达其晚年志趣的一词。?然而这种随意超脱的态度并非对于心中所系家国大事不再关心，而是达到了一种超脱的态度。作为“士”与作为“民”的辛弃疾在此时得到了有机统一。

在达到这统一的过程中，并不意味着作者没有彷徨与徘徊。试从以下两例的两个极端来说—— 《水调歌头·再用韵呈南涧》中有“攫土搏沙儿戏，翠谷苍崖几变，风雨化人来。万里须臾耳，野马骤空埃。”蕉鹿之梦失真，蛇影杯弓虚幻。岁月变迁，死生虚诞，彭殇妄作。这是辛弃疾对真假之辨的思考和对自己理想是实是幻的质疑，表达出辛弃疾偶尔难以避免的心中迷茫。“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承载着《诗经·大雅》中，“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美好意蕴与祝福，更为实际与积极。“野马尘埃，扶摇下视，苍然如许。恨当年、九老图中，忘却画、盘园路。”这首《水龙吟》引归耕隐居的陶渊明为知己，淡泊渊静。由以上三例，抑扬虚实之间，可见《逍遥游》这一篇在稼轩词中被化用之多、应用之广，意象的复杂内涵与经久不衰、历久弥新的价值之高。

辛弃疾始终在追寻解脱，而“逍遥”一词在稼轩词中虽很少直接出现，却因《逍遥游》的用典次数之多和内涵的精准性，而可谓辛弃疾思想的重要因素。辛弃疾的“逍遥”思想除了能丰富词作内容与写法外，主要在于可以为词人自身提供一种思维方式与境界，然而却并非真正使其浸入庄子式的生活哲学。如何理解庄子对辛弃疾思维方式的影响，也有诸多值得商榷之处。李博、曾广开（1989）认为，庄子对稼轩词影响之一在于其“用相对论观照南宋王朝”，认为辛弃疾借老庄的以柔克刚相对转化论表现英雄受小人折辱状况。

刚者不坚牢，柔底难摧挫。不信张开口了看，舌在牙先堕。

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此说法尚待商榷，虽在以上词作《卜算子·齿落》中有一例证，但并不常见。更多则是在辛弃疾归隐瓢泉之时，体现在其词作中在稳定、豪气凌云诸多特质上统领的那一种无瑕精神与绝对纯粹，体现出“弦与望，从圆缺。今与昨，何区别”这般逆境中对“超然”与“看破”的追求。

庄子与辛弃疾思想最大差异在于，庄子常常质疑人自身是否必须与世界相捆绑，常常思索人如何不依赖外部世界而达到自由。这种精神上对于绝对自由的逐求使得庄子并非满足于“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被自由”，而是选择了彻底决绝、放弃并付出众多代价，甚至于与世界割席，不断思辨。而与此同时，庄子塑造的一系列残疾人形象，反过来也时刻提醒人生活在社会与世界中则不可能达到“无所待”的终极境界?。不断追寻自由的过程本身，就已达到了一种自由的动态平衡。

与庄子不同，辛弃疾的人生哲学却是相当“入世”的。文学上其用词作抒发报国壮志，军事上前线作战与撰写《美芹十论》并上表疏奏双线并行。?稼轩词中还存在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辛弃疾在作词自勉戒酒和酩酊大醉、聊以自娱的两种状态之间反复纠结、自我否定、后悔又再破戒、摇摆不定、心绪不宁。这种表象上的超然实则也是其过于入世、忧国忧民之精神的一体两面，寄托了其文人士大夫身上孔孟儒家思想、老庄道家思想以至陶渊明隐居理想这些思想的矛盾对立统一与融合。

三、辛弃疾“宗庄”特殊性：思想上的“引孔师庄”和“以文为词”

辛弃疾对于《庄子》引用的特殊性在于，与苏轼等人对于《庄子》的引用接受相比，辛弃疾身上体现出了越是引用《庄子》、向往“逍遥”而又不得“逍遥”的悲剧色彩。

辛弃疾的“苦”是跟自己过不去——和苏轼的为官一方造福百姓相比，他作为武官的自我实现途径具有很大局限性。《宋史》中记载：“台臣王蔺劾其用钱如泥沙， 杀人如草芥。”御史对辛弃疾进行弹劾：“酷虐裒敛”“赃汙恣横， 唯嗜杀戮”“严酷贪婪， 奸赃狼藉”，可窥得出宋代官场对于武官的强烈提防之心。朱熹门生黄榦在给辛弃疾的信件中写道：“语文章者多虚浮， 谈道徳者多拘滞， 求一人焉足以持一道之印， 寄百里之命， 已不复可得， 况敢望其相与冒霜露、犯锋镝， 以立不世之大功乎？”因此稼轩生命后期“内求诸己”的自我开解是其不得不采取的娱情方式，除了尽力向“逍遥”的生活状态靠拢以达到“逍遥”的心理状态之外，辛弃疾别无解脱方法。

而既然说辛弃疾是“由儒向道而不得”，便也可以说苏轼是“引庄师孔”。苏轼在《庄子祠堂记》中提道：

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

苏轼指出庄子并非在诋毁孔子，而是某种意义上认可孔子。相反的是，辛弃疾的《踏莎行·赋稼轩集经句》则在其用儒家典故的个例中进行反用：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粲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丘何为是栖栖者”直接引用《论语》中微生亩对孔子的诘问，表达出某种意义上对入世的疲倦，和苏轼相反，通过征引《论语》而赞扬庄子出世精神，便也可称为“引孔师庄”了。或许人们也可以大胆与辛弃疾“共情”——越是无法求得怎样的状态，便是越要以自我书写明志的方式来给自己些许宽慰。在稼轩词中，用关于孔子或《论语》的典故中，辛弃疾多次以相反意思来引用《论语》。“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这处典故被三次反复提及，引用次数最多。辛弃疾正如上文“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所述，强调自己归隐田园也是一种对于圣贤之道的践行。整首词集《经》句，在引用过程中仍准确保留原意。可见辛弃疾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对儒家经典充分了解，但在此处却借儒家经典来抒发归隐情怀。最明确而又独特的一点，便是辛弃疾在专门大量用《庄子》典所作的词《哨遍·一壑自专》中运用了一则《庄子·秋水》中关于孔子的典故—— “孔子曰：‘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庄子和孔子的遭遇在此拥有相似之处。同样处于苦楚境遇中的辛弃疾以此来安慰自己——苦难便是“时也、命也”的总和。

苏轼与辛弃疾对于“苦”的态度不同，也可窥得一斑。苏轼“苦雨终风也解晴”的潇洒乐观贯穿生命起落始终。苏轼在元丰七年从黄州贬至汝州时，引韩愈诗句“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抒发自身感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然而这种苦却转化为对“人生底事，来往如梭”、人生变化无常的温柔感叹，抱有对秋风清波与细柳柔柯的殷切寄语。“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饱含苏轼对于人生苦难中具体一草一木一人的温情。而辛弃疾提及“苦”的频率并非极高，但一提起便触景生情、难以排遣—— “老依香火苦翻经”“莫遣离歌苦断肠”“百般啼鸟苦撩人”……一切景语皆情语，辛弃疾也因此在代表作《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中概括出如此沉重如泣如诉的悲音—— “闲愁最苦”。这苦闷来自“闲”，而其武将身份又不允许稼轩像东坡一样，以深入民众之间的方式施展抱负，归根于二人抱负不同。苏轼的文人士大夫之志在于“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的爱民情怀，而辛弃疾的武将抱负则在于提大刀、捉叛将、安天下的凌云豪情。二人抱负不同又可归根于两人身份的差异，亦是辛弃疾客观上无法达到东坡潇洒境界的根本原因之一。

不同于孔孟之道对整体中国人心灵的教化与规训，庄子实则是在谋求一条鲜有人行、基于自身经历而试图给予解释的道路。《齐物论》有言：“万事之后而遇一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庄子也欲求知音知己，想象多年后终于可见一位理解他思想的人，更可反证他已知道自己所选思想道路的小众和艰难。

辛弃疾便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无可奈何之下，辛弃疾在道家无为、齐物、逍遥等核心思想中暂得平静。辛弃疾也集中用《哨遍》这一词牌创作了三首词作：《哨遍·蜗角斗争》《哨遍·一壑自专》《哨遍·池上主人》?。此词牌经后人还原，推测当时的音乐风格深得清幽、旷远、玄思之意?，辛弃疾也在此中找到了“胸中不受一尘侵”的平和自适。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嗟大少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

噫。贵贱随时。连城才换一羊皮。谁与齐万物，庄周吾梦见之。正商略遗遍，翩然顾笑，空堂梦觉题秋水。有客问洪河，百川灌雨，湿流不辨涯涘。於是焉河伯欣然喜。以天下之美尽在己。渺沧溟望洋东视。逡巡向若惊叹，谓我非逢子。大方达观之家，未免长见，犹然笑耳。北堂之水几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

以上詞作中，作者整个采用“词的语言”来改写《秋水》，句句用《庄》典，化用《秋水》中齐物论思想。在庄子眼中大小、是非、贵贱等对立概念实际上都本无分别，只是在不同时间与环境中产生了不同的表达。而这启发了辛弃疾，他已然参悟出“此堂之水几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一曲清溪这至微小的环境也不影响性情上的解放，作者在此处终于能安然陶冶情操。因此“宗庄”思想，便可谓辛弃疾的精神泉源，是辛弃疾质性自然的必然选择，也是无奈在苦难现实之外获得解脱的必由之路。

四、结语

辛弃疾之悲剧与庄子之“逍遥”思想在暗中同频共振，以求精神解脱。然而辛弃疾的入世情怀和在宋代对武将极为警惕的大环境下身为武将身份的制约，终究使其无法达到与庄子等同的境界，也因此在其词作中呈现出对“逍遥”思想的无尽追寻与极为复杂的内涵。

庄子对于后世文人的精神指引体现在陶渊明、苏轼、黄庭坚等众多文人身上，辛弃疾也并不例外。这一思想影响史，实则是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家园建构史。人们能够由此看到外在恶劣环境不变、内心报国志向不变、人格魅力气质不变的辛弃疾身上的“变”——随着人生起伏，在《庄子》指引下接近解脱又未抵达解脱。稼轩词的“宗庄”现象因此显出独特之处——其“以文为词”的特质不仅显露在形式方面化用经部、史部、子部等典籍，更在思想方面有所体现，将《庄子》作为其重要思想泉源，因而在众多宋代词人中独树一帜。

注释：

①张爱民：《宋代〈庄子〉的阐释与接受》，山东师范大学2004年硕士学位论文。

②郭象、成玄英：《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

③作于第一次归隐带湖期间，游南岩而作。

④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57页。

⑤作于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年），辛弃疾罢官闲居铅山瓢泉家中。

⑥叶嘉莹、朱德才、薛祥生、邓红梅：《辛弃疾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

⑦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14页。

⑧郭象、成玄英：《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

⑨作于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元日，五十岁的辛弃疾此时闲居带湖家中。

⑩赵晓岚：《辛弃疾与道家》，《中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第48-53页。

?作于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年），辛弃疾罢官闲居铅山瓢泉家中。

?李博、曾广开：《论庄子对稼轩词的影响》，《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1期，第41-46+58页。

?郭象、成玄英：《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

?疑作于宋宁宗庆元末年稼轩罢官闲居铅山瓢泉家中期间。

?作于嘉泰四年（1204年）再官两浙期间，期望隐居山林，终老山间。

?方达：《论辛弃疾词中大鹏形象的意蕴》，《社会科学论坛》2010年第18期，第195-199页。

?张翠爱：《浮生若梦 淡然物化——论〈庄子〉生死观对宋代休闲词的思想影响》，《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67-70页。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57页。

?杨柳桥：《庄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刘原池：《论辛弃疾消解出世与入世冲突之道》，《中国韵文学刊》2008年第4期，第1-8页。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12-616+710页。

?杨荫浏、阴法鲁：《宋姜白石创作歌曲研究》，人民音乐出版社195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