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霞,贾建钢
(1.邯郸学院 地方文化研究院,河北 邯郸 056005;2.邯郸学院 学报编辑部,河北 邯郸 056005)
女娲是上古神系地位崇高的始母神,因其位列三皇之一,故又称娲皇。战国时期的《列子》《山海经》等典籍已见对女娲形象及其造人或化人、补天等神话的记载,至迟在汉代,女娲信仰已经比较普遍。除了《淮南子》《论衡》等典籍对女娲神话记述逐渐完备以外,一些出土材料,如济宁武梁祠石刻、南阳汉墓画像砖上也有女娲形象。及至当代,女娲信仰一直绵延不断,其信奉区域和民族十分广泛。太行山区是女娲神话和信仰的重要发源地之一,当代有关太行山区女娲信仰的研究主要呈现出四个特点:一是内容上由女娲神话研究、女娲民俗资料整理向女娲信仰研究转变①张振犁《中原古典神话流变考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张振犁《中原神话研究》,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杨利慧《女娲的神话与信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在女娲信仰研究上则侧重其功能、组织、群体特征和世俗生活②参见常玉荣《俗民生活世界的建构——以女娲民俗为核心的民间生活》,人民出版社,2016年。;二是在研究材料上更注重传世文献、田野调查的民俗和女娲文化遗迹,对碑刻利用较少;三是在研究的地域和取材范围上集中于涉县中皇山娲皇宫,对其他地区的女娲遗迹关注不够;四是在研究的时段上侧重当代。由于女娲信仰研究取材的空间范围比较窄,对明清时期的大量庙宇和碑刻利用比较少,因此,有关明清时期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的地理分布和信仰内容的演变研究相对比较薄弱。河北省涉县地处晋冀豫交界的太行山区,是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的核心区域,基于此,以涉县女娲庙宇及碑刻为中心,可以探究明清时期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的概貌和特征,推动女娲信仰的地域性、历时性研究。
太行山区自豫北至冀南一带,流传着大量女娲神话,女娲信仰十分普遍。张振犁先生根据调查指出,太行山区所形成的女娲神话集群地带“西起河南济源王屋山、太行山,东经泌阳(怀庆)、武陟、辉县、修武,东北经安阳、林县,北抵涉县(原来属中州‘豫省名区’,今归河北省)”[1]254,涉县地处晋冀豫交界地带,在所谓的神话集群地带虽处北界,但因有目前全国最大的女娲文化遗迹——中皇山(又称唐王山)娲皇宫而影响广泛,其影响范围辐射至河南、山西、山东等地。康熙二十九年(1690)涉邑知县杨以兼《重建娲皇阁记》(又为《重修造像碑记》)记载“西而秦晋,东而青兖,南而豫梁,北而燕冀,不远数千里,扶老挈幼”[2]577享献拜祭,可见一斑。由于信众广泛、禋神不已,祭祀组织不断分化,涉县境内建有大量女娲庙宇。清宣统二年(1910)《古中皇山娲皇圣母庙重修碑记》载“数百里中敬圣母者,虽村各有庙,悉望是山以为朝宗之所焉”[3]64,由此可知,及至清末,以涉县中皇山娲皇宫为主祭场所,涉县境内许多村落建有女娲庙宇。根据《涉县娲皇宫》所述,“在涉县河南店村、中原村、辽城村、井店村、桃城村、王堡村、曲峧村、大港村、北岗村、台村、宽漳村、杨家山村、南庄村”[4]9等地建有娲皇庙,在“沙河村、张家庄云头山、弹音村、南关村、昭义村柏台寺、白芟村”[4]10等地建有娲皇行宫。经实际走访调查,除上述各村以外,在玉林井、禅房、后池耳、流四河、古台等村落也有女娲庙、女娲行宫或女娲殿。按照今涉县行政区划范围,大致勾勒出女娲庙宇的主要分布情况,由北向南依次为:
北部:偏城镇南艾铺村、圣寺驼村,木井乡木井村,鹿头乡林峰村;
中部:辽城乡辽城村、石门村,索堡镇桃城村、中皇山娲皇宫、弹音村、曲峧村,涉城镇中原村、南关村、北岗村,河南店镇王堡村、河南店村、南庄村,神头乡杨家山村、后宽嶂村,西戌镇西戌村①据涉县西戌镇文化馆王矿清先生介绍,原西戌镇供销社为娲皇庙,院内有1方石刻,但调查时未能寻见。、沙河村、东戌村,偏店乡赵峪村、上窑则村,井店镇庙峧村、后池耳村、台村、二街村、玉林井村、王金庄、禅房村,更乐镇张家庄、前何村,龙虎乡石泊村;
南部:神头乡流四河村,关防乡古台村,固新镇连泉村、昭义村,合漳乡大港村、段曲村、白芟村。
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女娲庙宇有的是古建筑,有的是今人重建新庙。不过,新建庙宇中大都还保存有明清时期与女娲信仰相关的碑刻,如涉县龙虎乡石泊村娲皇殿有《康熙十八年小泉庙金妆圣像功成落竣序》,关防乡古台村娲皇庙有《康熙四十一年创建娲皇行宫碑记》《乾隆五十六年奶奶殿重修碑记》《道光十八年重修碑记》《同治四年重修碑志》,据此可知,两处庙宇清代已经存在,只是后来由于自然或人为原因导致庙宇损毁,今人又予重建。
因此,上述调查材料大体反映了明清时期涉县境内女娲庙宇的分布情况,具体来说,其特点主要有三个。其一,女娲庙宇分布范围十分广泛,几乎遍布涉县全域,北至南艾铺村,南至白芟村,东至石泊村、禅房村,西至辽城村。其二,女娲庙宇集中于中部区域,以中皇山娲皇宫为中心向外辐射,由西至东呈条状分布,娲皇宫周边村落分布最为密集,其他村落分布相对稀疏,因此,距离娲皇宫较近的河南店镇、井店镇、涉城镇、索堡镇、西戌镇、辽城乡等女娲庙宇分布比较密集,而较远的鹿头乡、偏城镇、关防乡等分布则比较稀疏。其三,从空间分布看,涉县境内的女娲庙宇,形成了不同方位的主祭场所:中皇山娲皇宫位置在中部偏西,称之为西顶,是涉县乃至周边地区女娲祭祀的中心②井店镇玉林井岩硇山丹凤朝阳顶在西顶之东,称之为东顶,也称为东奶奶顶。据涉县井店镇文化馆赵先生及当地百姓所述,现今东顶也祭祀女娲。不过,就此庙现存乾隆、道光、同治、光绪年间重修或创建庙宇碑记来看,主要祭祀神祇有广生圣母、大圣、药王、三仙圣母、送子奶奶等,没有明确记载诸女神中是否包含女娲。调查时间:2021年7月6日,调查地点:井店镇玉林井村岩硇山。;合漳乡白芟村娲媓庙③“娲皇”又作“娲媓”,“媓”系受“娲”影响累增偏旁而成,这与女娲的女性身份相关联。冀南太行山区的碑刻、女娲庙门上常作“娲媓”。白芟村“娲媓庙”即作“娲媓”。位于涉县最南端,成为南部最重要的女娲祭祀场所。
此外,涉县地处太行山区,村落皆山,女娲庙宇往往建于村落或附近山坡的最高处,当地人习惯称之为“顶”或“奶奶顶”,如合漳乡白芟村娲媓庙、更乐镇张家庄娲皇庙都称为奶奶顶,中皇山娲皇宫俗称奶奶顶、西顶,石泊村娲皇殿在凤凰顶。相应地,女娲奉祀仪式也往往称之为“朝顶”。
女娲庙宇今存刻石多少不等。有的仅有庙无碑,如更乐镇前何村娲皇庙,碑刻所存较多的以中皇山娲皇宫为最①需要指出的是,中皇山娲皇宫作为主祭场所,有些碑刻是从他处庙宇迁入的。。据考察,娲皇宫“从明万历三十四年到2006年政府重修记事碑为止……可供研究的碑石共有112块”[4]76,清代以前盖有75方[5]161。其他如固新镇昭义村柏台寺娲皇行宫,所存碑刻16方,其中明确记载与女娲相关者3方,均为重修碑志;合漳乡白芟村娲媓庙有2方重修碑志;鹿头乡林峰村娲皇庙、关防乡古台村娲皇庙、更乐镇张家庄娲皇庙各有4方。有的女娲庙宇现已衰败,虽经修缮,其影响远不及前,如龙虎乡石泊村娲皇殿,其与龙王殿、二郎庙合祀,庙内所存碑刻18方,其中7方与女娲庙宇重修相关。
女娲庙宇碑刻所记内容,以重修庙宇碑记为多,主要叙述女娲神话和功绩,庙宇的创建重修历史、缘由、过程、捐资等情况。就碑志所记年代来看,几乎均为明清时期镌刻,又以清代庙宇重修碑为多。碑刻时代可考者所记女娲庙宇建立较早的,如弹音村小学嵌入围墙的一方康熙年间的石碑《蜗皇行宫重修碑》②按:此碑原文“娲皇”作“蜗皇”,“蜗”通“娲”。,其残存文字称“北有蜗皇顶,每年三月逢圣诞之辰,四方朝山进香者,尝为东道主。崇祯三年创建行宫……”[6],可知弹音村娲皇行宫建于崇祯三年(1630);最晚者为合漳乡白芟村娲媓庙《宣统四年重修天仙楼大殿两廊西门碑序》③按:此系调查材料。碑志镌刻时间记为“宣统四年岁次壬子三月初一日”,宣统四年即民国元年(1912)。碑志原文记载“自宣统庚戌始修……及辛亥而厥功告成”,可知庙宇始修于宣统二年(1910),竣工于宣统三年(1911)。。
涉县所见明清重修碑志极少确切记载女娲庙宇的初创时间,这对于了解涉县女娲庙宇的初建和信仰始兴是不利的。但“涉县中皇山像整个太行山一样,的确是女娲神话产生的最早的中心地区之一”[1]255,碑志和传世文献对此多有记述,可以借此一窥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兴衰的历时变化及其原因。
冀南太行山区祭祀女娲的年代,清嘉庆年间《娲皇圣帝建立志》记载:“有悬崖古洞,迨汉文帝创立神庙三楹,造神塑像,加崇祀典,其初谓之中皇山。”[5]157汉文帝依古洞创神庙、造塑像、祠女娲之事,除此碑志以外,别无记载,难以考证。道光十四年(1834)《重修广生圣母碑记》记载:“唐王山……山之麓旧有广生圣母在焉。溯其创建始,大约与娲皇顶相继而起,由县志考之,自汉迄今七(‘一’之讹)千九百余岁矣。”[3]65康熙二十九年(1690)《重建娲皇阁记》称享献“迄今千有余年”[2]577,二者将娲皇宫的初建溯至千余年前,于史约在汉代、唐代初年,但其均为概述,缺乏有力支撑。诚如清李可珍所言娲皇庙“不知建创所自始”[2]895。今人或将娲皇宫比之北齐高洋所建“离宫”,认为此处早已祭祀娲皇,因以娲皇之名称宫殿之名,又认为“古中皇山”之名源于女娲位列三皇[4]57,关于四字的镌刻年代亦有不同认识④郭根源《娲皇宫》(《河北学刊》1985年第4期)认为乃北齐所刻,常玉荣《俗民生活世界的建构——以女娲民俗为核心的民间生活》(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8页)认为非北齐刻经时所刻。,但均缺乏有力证据。
中皇山北齐刻经第五号摩崖刻经《深密解脱经》末尾有一处刻于唐代广明元年(880)三月十八日的朱笔题记,内容是“晚唐时期泽潞镇属官武某对在涉县担任财计职务期间取得业绩的自我评价和心迹表白”[7]251。其中第6、7、8行文字为:
该题记虽有多处文字涣漫不清,但其所记时间、人物和事项基本明确。据题记载,武某于唐代大中十三年(859)五月三日至乾符六年(879)八月十三日在涉县任职,解职半年之后,于女娲诞辰日即三月十八日专门到顶礼谒。由此可知,至迟在唐末广明元年(880)已有女娲庙宇,行女娲祀仪。中皇山刻经处曾作为佛教圣地,武某等人于女娲诞辰祭典之日行拜谒之礼,祷词又称“佛贤圣明”,可见当时民间女娲信仰已有一定影响。文献所见有关太行山区女娲庙宇的记载以宋代为早。北宋初年崔伯易《感山赋》序称:“客有为予言太行之富,其山一名皇母,一名女娲。或于此炼石补天。今其上有女娲祠。”[8]3051崔伯易约卒于1097年,大致与欧阳修、王安石同时。《感山赋》记述太行山时,专门提及其上的女娲祠,而非北朝刻经,且这时山亦以女娲命名。据此两则材料可知,汉代以后,冀南太行山区奉祀女娲的初兴时代盖在唐末宋初之际。孙继民先生曾推测娲皇宫由佛教圣地变为道教宫观应在五代时期以后[7]254,与此亦相吻合。女娲属道教系统,其信仰在这一时期开始转兴,或与唐代儒释道并存并重,至中后期佛教衰落,而道教神灵开始受到重视的大背景相吻合。
至于汉代或者北齐时期涉县中皇山是否奉祠女娲,根据明清时期女娲奉祀常常与其他神灵合祀的事实,或许诚如碑志所记最初只是依天然洞窟奉祀女娲,北齐高洋之所以在此处兴离宫,可能与此地原有的女娲拜谒之风有关,致使佛、道神祇共祀一处。不过因为当时佛教兴盛,女娲信仰处于劣势,随着唐代中后期佛教的衰落,到唐末宋初之时女娲信仰又活跃起来。
冀南太行山区女娲庙宇的兴建重修和对女娲的奉祀在明清时期走向兴盛。据李可珍《重修娲皇庙碑记》记载“我涉娲皇之祀,自明洪武间以礼官之请,增祀古帝王陵寝”[2]895,可知明初女娲奉祀已十分兴盛,受到朝廷重视。庙宇的兴建和重修频次大体反映了某一地区某一信仰的地位,涉县女娲庙宇不仅分布广泛,且重修频繁。中皇山娲皇宫明至清缕经重修,嘉庆三年(1798)《重修娲皇庙碑记》称“阅碑碣,两修于明,我朝顺治、康熙、雍正间历经修理”[2]895,根据碑志记载,此次重修自乾隆六十年(1795)至嘉庆三年(1798),历时四年完成,其后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各代均有重修。又如《雍正八年重修圣母行宫碑序》记载固新镇昭义村柏台寺娲皇行宫“创立者有年,重修者屡次,煌煌碑记,可考而知也”①此系调查材料。该碑及《顺治六年重修圣母殿碑记》均位于涉县固新镇昭义村柏台寺。,碑志记为雍正八年(1730)重修,其前可考者有顺治六年(1649)重修,其后可考者有乾隆三十一年(1766)重修,《顺治六年重修圣母殿碑记》记述“古迹累经修理”,据此可知柏台寺娲皇行宫重修次数绝不限于现存三方碑志所记年代。杨毓崧《重修娲皇庙碑记》记载河南店娲皇行宫于嘉庆元年(1796)至三年(1798)重修,而此前已“经康熙己丑与乾隆己卯岁再修”[2]897。石泊村娲皇殿自顺治十一年(1654),历经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光绪时期亦重修多次。古台村娲皇庙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创建,其后乾隆、道光、同治年间也经数次重修。这些女娲庙宇的建筑规模及地位,与中皇山娲皇宫相比相差甚远,但明清时期的重修都比较频繁,这正是此时期该地区女娲信仰兴盛的表现。
女娲庙宇的创建重修、神像的新立重塑需要大量资财,根据碑志所载,资财的来源主要由县邑、商号、会社、乡民等多方筹措,有时亦有庙宇原有物资。涉县地处太行山区,明清时期经济条件有限,如此频繁的重修、新建女娲庙宇,如何筹措资财,是否影响乡民生活,也是值得探究的。柏台寺《雍正八年重修圣母行宫碑序》称:“林旺、本村信善、维那秦鲁……目视心伤,随纠请合庄公议,变卖本殿西榔树半棵,又募十方善信男女,并西油蜡社,合乡各输资财,共襄圣事。”②文中所用实地调查的碑刻材料,引文使用简化字。碑刻题名、标点系作者所加。康熙四年(1665)重修中皇山娲皇宫,《重建娲皇阁记》称:“邑人李大成不顾顶踵,四方募化。前县令王倡之于始,三省善信继之于后……顾此凋瘵之乡,更当饥馑之会,而能令富者乐于输财,贫者资以食力,卒使庙貌圣像焕然一新。” 乾隆六十年(1795)至嘉庆三年(1798)重修中皇山娲皇宫时“善信喜施,岁修之费沛然有余”[2]895。与此相应,碑刻往往记录众多捐钱、捐物、捐工会社和乡民名录。如此大量、大规模地创建重修庙宇耗费资财的数量十分可观,仅嘉庆元年(1796)至三年(1798)河南店娲皇行宫重修费资即“不下千金”[2]898。庙宇重修虽耗时耗力耗财,但有县邑和社首、维那主导宣传,所以正如碑志所言“富者乐于输财,贫者资以食力”,而“绝不见民之劳与财之伤”[2]898。力、财的消耗是否造成乡民之劳,并不以实际消耗来衡量,而是以乡民在重修事件及重修结果中的精神感受来考量,换言之,乡民在数次重修、新建女娲庙宇中所获得的精神愉悦是主要的,那是他们在长期的信奉拜祭中思报女娲护佑之恩的自发行为,诚如杨毓崧《重修娲皇庙碑记》所言“有诚敬之心,于费所不惜,而用之惟其当以视”[2]898。由此可见,明清时期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纯然发于本心的盛况。
总之,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至迟在唐末宋初之时已有一定规模,其后继续发展,至明初已十分兴盛,明清时期蔚为当地民间信仰的大宗。究其原因,盖有三点:其一,涉县所在的冀南太行山区作为女娲神话的发源地之一,有关女娲的传说早已深入人心,唐宋时期民间已有比较深厚的信仰基础。而女娲作为补天于斯、常驻于斯的神祇,更容易获得太行山区民众的亲近和尊奉。其二,女娲作为神祇所护佑的事项与民众的世俗祈愿高度吻合。女娲从原始的创世女神逐渐向全神转化,其所护佑的事项涵盖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又以人们生活中最迫切需要的婚姻、生育、子嗣安康为主,诚所谓“水旱灾荒,生育人物,祷焉辄应”[9]1,这些最朴素最热切的祈愿,都可以通过奉祠女娲而实现。民间信仰的世俗化、功利化使得民众既获得了精神满足,又可以免去拜谒其他神祇的烦琐,这自然会激起民众对女娲信仰的热情。其三,民间信仰与国家对信仰的态度相互作用,二者的平衡协调对社会稳定起着重要作用。明代洪武年间涉县女娲信仰被列为国家祀典,正是基于民间对女娲虔诚信奉的结果。山西洪洞县侯村娲皇陵现存74方帝王遣官祭祀碑[10]52,也恰恰反映了明清两代官祀女娲之盛。国朝政策的导向进一步促进了女娲信仰在民间的发展。
女娲信仰源于女娲传说。关于女娲传说,历代典籍记述并不完全相同,作为受祀之神,女娲的神格主要体现为“始祖母”[5]29和“文化英雄”[5]44,“始祖母”主要就其化生人类、抟土造人、孕育人类而论,其中又以抟土造人的传说影响最大;“文化英雄”就其炼石补天、设神禖、制笙簧而论,其中设神禖与女娲“始祖母”的神格密不可分,而影响最大者当属炼石补天的传说。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与历代传承下来的传统基本吻合,但也有地域特色。
由前引崔伯易《感山赋》可知,因涉县所处的太行山一带传为女娲炼石补天处,故山有皇母、女娲二名。宋初,太行山地区女娲炼石补天的传说更为广泛。也有学者认为“在豫东南地区,女娲神话多以造人神话为主……豫西北多为山区,流传的女娲神话以炼石补天为主,且流布较广”[11]。但事实上,根据明清时期的碑刻和实地考察发现,在与豫北接壤的冀南太行山区并非如此。下面以碑刻为例加以说明。
夫妇苟合,知有母而不知其父,知有爱而不知其礼。焉有人伦风化,礼义廉耻乎? 幸而天生娲皇圣母,佐太昊以治嫁娶之仪,以皮俪为礼,别其姓氏,通其媒妁。淫奔之事冰消,苟合之事瓦解。(昭义村柏台寺娲皇行宫《雍正八年重修圣母行宫碑序》)
而祭祀之义,以起其功德巍巍者,莫如我白芟顶上有娲媓圣母焉,诞生上古,化民而赞庖羲。大辟洪蒙,作后而继太昊。俪皮为礼,变有母无父之风。嫁娶方兴,定一夫一妇之正。且炼石补天,神化与天地同流。断鳌掌地,勋猷协山川并奠。当黄土抟人之日,正芦灰止水之年。功德盖世,灵应昭彰。(白芟村娲媓庙《同治五年重修宝殿两廊碑志》)
邑东南七十里许有白芟乡者……后有天仙圣母神顶焉。清泉形胜,古树参天,诚一村之保障也。俪皮合二姓之好,时改有母无父之风。皋媒以重万民之判,以正一夫一妇之记。圣母之德直与山川并奠,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白芟村娲媓庙《宣统四年重修天仙楼大殿两廊西门碑序》)
少佐太昊,祷于神祇而为女媒,正姓氏,职婚姻,以重万民之判,是为神媒。迨其后,太昊衰,而共工作乱,振滔洪水,以祸天下,于是娲役其神力,以与共工战,戮之以治天下。地平天成,乃号女皇……乃命随,命娥陵,命圣氏,而笙簧制,而都良制,而班管制,嗣后乐成,而天下幽微无不得其理……后世以为始媒,故祀为皋媒之神,称曰“皇母”。“皇母”者是即娲媓,母之所由□也。(石泊村娲皇殿《康熙十八年小泉庙金妆圣像功成落竣序》)①此四方碑志均为实地调查材料。
以上四方碑志中,《同治五年重修宝殿两廊碑志》所述女娲传说几乎涵盖了历代典籍所载女娲诸事项,但诸事之中首列女娲化民,“变有母无父之风”;《康熙十八年小泉庙金妆圣像功成落竣序》所述女娲事项亦详,但重点突出了女娲作为“皋媒之神”受祀,以及“皇母”称号之由来;其余两方碑志仅提及“俪皮”嫁娶之仪,亦即女娲设神禖之事。
重修中皇山娲皇宫、河南店娲皇庙、古台村娲皇庙碑记也记载了女娲传说,列如下:
传言娲皇炼五色石补天,非天真有缺而娲皇补之也,盖时制度未立,得娲皇别男女,通婚姻,佐天以立人伦之极,于是人世无复缺陷事,厥功伟矣! (李可珍《重修娲皇庙碑记》)[2]895-896
古纪载:娲皇别姓氏,通婚姻,当浑噩之世,饮食男女之节制未备也,娲皇佐太昊之烈,统驭天下,为万世建人伦之极,其庙食千古固宜。而世惟张皇其补天痕、折鳌足、绘泥迹诸诡异神奇之事,而艳称之,亦诞而不经矣。(杨毓崧《重修娲皇庙碑记》)[2]897-898
娲皇氏,古之神圣女也。史传炼五色石以补天,其事似诞,而其理可推也。考其化万物,制笙簧,赞包羲,而成帝治。启草昧而翼伦常,其所以治世者,即所以补天也。(古台村娲皇庙《道光十八年重修碑记》)②此系调查材料。原碑石位于古台村娲皇庙庙舍前。
前两方碑志见于嘉庆四年修《涉县志》,李可珍《重修娲皇庙碑记》记述中皇山娲皇宫重修之事,认为女娲并非炼石补天极,而是别男女、通婚姻佐天立人伦之极,将补天极与立人伦沟通起来;杨毓崧《重修娲皇庙碑记》记述河南店娲皇庙重修之事,则直接认为补天、断鳌足等事“荒诞不经”。第三方碑志也认为炼石补天之事“似诞”,但其理却可以从“启草昧而翼伦常”中得到解释,“治世”也即“补天”。三者观点基本一致。可见,以碑志所见材料而论,明清时期冀南太行山区崇祀女娲更多围绕其造人别男女、设神禖,通婚姻的传说,所尊奉的是“始祖母”神格中的造人,以及由此演化出的“文化英雄”神格中的神媒。人类繁衍与婚姻密切相关,因此两种传说也自然联系在一起,在明清时期受到重视。而凸显女娲“文化英雄”神格的炼石补天之说,在这一时期则传颂较少。这一变化,也反映出女娲神格在民间的世俗化,乡民生活和精神的需求正是促使女娲信仰内容演变的根本原因。或说历代重修碑志内容为当时读书人撰写,更多体现了知识分子对女娲的认识,但事实上,这一结论在涉县的实地调查中也得到了印证。冀南太行山区民间对女娲的认识,也不外乎女娲造人和补天之事,所以有的将女娲称为“补天造人奶奶”,但从民众的拜祭心理来看,人们向女娲祷念更多的是希求子嗣和护佑子嗣安康。在信众的认识里,由于世间事务繁忙,女娲奶奶幻化出众奶奶,既有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之分,也有专司某一项事务的奶奶,如睡姑奶奶、眼明奶奶、康奶奶、催生奶奶、忌风奶奶、水痘奶奶等等③此系调查材料。内容据奉祠女娲的白芟村香社牛姓女士介绍加以整理。采访时间:2021年12月16日;采访地点:白芟村。,她们都是女娲的姐妹。从众奶奶的命名看,不外乎生育和护佑子嗣。
除此之外,碑志中还见女娲的其他功绩。例如,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重修娲皇庙碑记》称:“水旱灾荒,生育人物,祷焉辙应,其德泽灵爽,善与天无极矣。所以使人畏敬奉也,愈远而弥至矣。”[9]1此碑记将“水旱灾荒”与“生育人物”并列,可知明清时期尚向女娲祈佑风调雨顺,这应是“雨不霁,祭女娲”[12]323传统的延续,但也应与涉县受自然条件影响多水旱之灾有关。不过,与信奉女娲带来子嗣及佑子安康的意愿相比,这是次要的,碑志中也比较少见。因此,可以认为,明清时期,在冀南太行山区,女娲在向信仰全神的转化过程中,其始母神的地位仍是主要的。
张振犁先生曾经指出“女娲神话在中原豫东的地方化”[1]48-51,由于女娲信仰直接源于女娲神话,因此神话内容的地方化也会直接导致信仰的地方化,由以上碑刻内容所述女娲神话及实地调查资料可以看出,明清时期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表现出的地域特点:首先,希求子嗣繁衍、护佑子嗣安康是女娲信仰的主要诉求。其次,女娲逐渐世俗化,化身为“奶奶”,或“大奶奶”,或“二奶奶”“三奶奶”等众奶奶,而与创世之神愈行愈远。再次,明清时期及至当代,冀南太行山区的女娲信仰中,女娲是独立神,无论是在女娲庙宇奉祀的神位、碑志的记载中,还是在乡民实际的拜祭中,均不见与伏羲的联系。白芟村娲媓庙《同治五年重修宝殿两廊碑志》称女娲“化民而赞伏羲”,昭义村柏台寺娲皇行宫《雍正八年重修圣母行宫碑序》称“佐太昊以治嫁娶之仪”,石泊村娲皇殿《康熙十八年小泉庙金妆圣像功成落竣序》称“少佐太昊”,其意均指女娲辅佐伏羲,未涉婚姻。因此单以现存碑刻资料来看,明清时期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中,女娲是被独立信奉的女神,无所谓与伏羲的地位差等,这与河南西华思都岗、淮阳太昊陵同奉女娲、伏羲,而前者女娲地位高于伏羲、后者伏羲地位高于女娲均不相同。
明清时期冀南太行山区女娲庙宇分布十分广泛,涉县作为冀南地区女娲信仰的核心,其女娲庙宇主要分布在以中皇山娲皇宫为中心的区域,由西至东呈条状分布,距离娲皇宫越近,分布越密集,越远则相对稀疏。女娲庙宇常建于山村的最高处或相对较高的山峰,称之为“顶”或“奶奶顶”。冀南太行山区女娲庙宇和女娲奉祀的年代虽然据碑志记载可推至汉代,但由于缺乏其他佐证材料,尚持保留意见。但至迟在唐末宋初之时,女娲信仰应有一定规模,及至明清时期达到兴盛,大量碑刻可以证实这一时期女娲庙宇的重修新建、神像的塑立都非常频繁。这与地域文化传统、神祇护佑事项与世俗所求的高度吻合,以及国家的信仰政策有一定关系。涉县所处的冀南太行山区是女娲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在这里女娲传说早已深入人心,当现世的困惑和苦难来临,民间信仰的世俗功能即凸显出来,民众在向女娲反复祈愿得到应报的过程中,对女娲的信奉越来越虔诚,于是碑刻中所见县邑、商人、会社、乡民无不在庙宇修建、神像塑立时捐资输财以求功利。民间信仰关乎社会稳定,因此,当信众对女娲崇祀的热情达到一定程度时,必然会引起统治阶层的重视。明代女娲奉祀作为国家合法祀典,既是遵从当地民风使然,同时,也可以利用信众恪守信仰禁忌的特点使民间信仰的文化控制落到实处,从而加强思想统治。在传统、现实和国家政策的多重作用下,明清时期冀南太行山区女娲信仰最终走向兴盛。这一时期女娲信仰的内容也发生了一定变化,原有补天“文化英雄”神格逐渐失落,其“始祖母”神格成为主导,在这一转变中,女娲作为生育、护佑子嗣的独立女神的身份越来越清晰。民众的世俗所求与女娲“始祖母”神格的契合,使其最终完成了信仰内容的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