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婷
(一)
“牌头,山海茶坊的蕙娘失踪了,适才听到杨通判交给徐录事去办了。”小伍哥刚从外头巡查回来,麻点儿就凑在了他的耳边。
小伍哥拍了拍身上的尘,望着窗外枝头的雀儿,黄褐色的雀儿歪着脑袋,在枝叶间穿梭。“蕙娘的案子轮不到咱们拿人,上头自会安排。”
“徐录事和章大人准备赶去山海茶坊了。”麻点儿提到章寒镜时故作高声,小伍哥遂白了他一眼:“刘孔目叫你去整理卷宗,哪儿得空闲。”
“可徐录事叫我跟着去,小伍哥,你等我消息。”麻点儿最是爱凑热闹,说完后提着录箱就飞出了门。
旧曹门街北的山海茶坊是东京最大的女子茶坊。茶坊门脸由巨大的山石垒建而成,似南方的深山洞口。右侧石缝中流出的滴滴清水,滋养着石上的青苔,苔痕是草书的“山海茶坊”字样。踏着白色的石阶入内,里面另有乾坤。前厅的茶室排布在一个个小的洞穴内,过道尽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珍奇花草,山石缝中透出的光线衬着独有的木香,伴着空气中的云雾升腾。沿着水景往后是三层的茉香榭,这里是斗茶之所,其下宝石缠道,而后是一片池塘,一直延伸到朱家桥瓦子的后围。
蕙娘是山海茶坊的店家,山海茶坊也只待女客。许多官宦人家的娘子、小姐们日夜在此间饮茶、游玩,随从和车马就在车马院中休憩等候。茶坊里,姑娘们焚香插花、斗茶起社,湖上一艘艘画船在荷塘边静静地躺着,不时传来女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偶有随性的小姐,冰了酒划着小船去采荷,直到日暮,这才踩着余晖,烹花谈诗,迎接星夜的意趣。在山海茶坊里,女孩子是自由的。
待徐录事和章寒镜套了车马,前门侍应早已上来迎接。若非出了事,山海茶坊是不允男子入内的。章寒镜随着侍应划船到了庭院最深处的云仙馆,这里是蕙娘的居所。云仙馆靠着东北角,茉香榭东侧的天水桥步道也可通往那里,乘船要快些。
云仙馆的布局较外头更有意境,布满青苔的小山是屏风,屏风后是一湾清泉,这清泉沿着云仙馆两侧的石道一路向下融入荷塘。章寒镜、徐录事、麻点儿随着管家孙婆婆和丫鬟青禾一同进入云仙馆内。
内应孙婆婆走在前,一边指引一边道:“老奴发觉蕙娘不在房内是今日辰时。因蕙娘有早间吃香糖果子的习性,今日照例端过去时,敲门不应,想是可能吃酒醉了,晚起了。过了半个时辰又去敲,还是没人应答。问了青禾,她说蕙娘差她今日一早去采买干果刚回来。推门进去时,我二人并未瞧见蕙娘,屋内陈设一切如旧,想着蕙娘可是去前厅了。直到巳时,方才问遍店中众人,均言未曾见过蕙娘,前门侍应也未见其出门,才报得官。”
徐录事听见婆子说已问遍了店中众人,即言:“适才进门时已将茶坊封了,今日店中宾客可有官府小姐?你们几个去前厅给宾客说明官府查案,让女眷们休要心焦。”
“今日是哪位姑娘服侍的蕙娘盥洗?”章寒镜一边问一边在屋内上下翻看,被褥齐整,树桩茶几整洁且无挪动迹象,书桌旁的小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长宽皆一尺有余,高两尺,略微开启。左手边的香案内,香灰未清、新香未续,后窗借着木条撑开一条缝儿,周围无其他痕迹,屏風后有两扇刻着海浪的木柜,木柜上锁,锁头并无暴力打开的迹象,木柜旁有一侧楼梯,由此可上二楼。
青禾看向小丫头糯糯,问她晨起有没有服侍蕙娘洗脸梳头。糯糯怯生生地说蕙娘只叫青禾姐姐服侍,她很少进门的。青禾也只道昨日蕙娘让她一大早去排马行街的西域干果,因到的量少,每次都是一大早去排才能高价买到。看章寒镜欲要上楼,青禾便说道:“二楼并没什么,只有蕙娘喜欢的一张茶案,平日也不甚上去。”
“奇了,前门侍应并未见其出门,院中也未见其身,房内一切安好,之前也并未发生异样,蕙娘难不成飞了。”徐录事瞧着章寒镜不答,又言:“章大人,山海茶坊来的女客,多半是京中贵眷。想来与蕙娘失踪也并无多大关联,可尽放她们归家,免生事故。”
章寒镜并未接话,而是轻轻打开了书桌旁小案上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被分成四十个小的方格,每个方格内都是装裱好的卷轴。青禾上前道:“大人,这些都是梅公子为蕙娘作的画。”
这一盒卷轴按照年份春夏秋冬各藏着一幅画,一直画到今年春天。章寒镜侧身问青禾:“这些画本官可否打开查看?”青禾道:“大人查案,可随意查看。蕙娘时常打开自赏,也从未避人。”
章寒镜取出第一格的春,打开只见一七八岁女孩的背影,一个人站在海边。复打开第二格夏,图上为一片南方密林,一少女坐在树下的黑石上,旁边有三辆马车,还有一些商人。第三行第二格夏,还是那个女孩在一家南风茶坊分茶。章寒镜一一打开卷轴,他猜得不错,这些画应是蕙娘自己的生活片段。
“青禾姑娘,你说这些都是梅公子所画,最近的一幅画画的是今年初春,想来蕙娘与这梅公子交往颇深,这梅公子是何许人?”章寒镜看着画上的蕙娘,形容举止都刻画得极为细腻,且日常泛舟、西亭煮茶也皆是在茶坊内,可见梅公子是进得了园子的。此时正有手下来报,院内皆已问过话,无甚异常。只礼部尚书苏大人家的二小姐有些许不耐烦,吵嚷着要回府,另刑部侍郎的杜大小姐在画舫待客,画舫停在西边寻芳亭附近,还未散客。
徐录事见状急忙向前,靠近章寒镜耳语:“通判因着这山海茶坊平常有许多官家夫人、小姐来此,未免出事,叫我等前来照应。章大人,本官以为可让与本案无关的人先行离开此处,也可着人细细翻查。”还未待章寒镜回话,门外马快飞身来报:“章大人,离此处不远的福田院①旁有家画像馆,门口聚满了人群在闹事,现已着人在画像馆处守着,以防生乱。”
青禾忙不迭上前问道:“是琴心画像馆吗?梅公子怎么了?”章寒镜看着青禾欲言又止,遂问道:“可是给蕙娘画像的梅公子?”
青禾蹙着眉头:“正是,昨日梅公子还来找过蕙娘。”
章寒镜饶有意味地盯着青禾,这个小丫头似乎很关心这个梅画师。他低着眉眼,俯身下去摸着桌角:“为何之前不说?况且这里不待男客,男子进入有所不便,梅公子是如何进来画像的?可有其他角门?为何隐瞒?”他一边问话,一边吩咐手下将山海茶坊所有女使叫来。
青禾有些局促,她望了一眼孙婆婆,孙婆婆按下眉眼,轻轻点头,示意青禾回话。“回章大人,茶坊除正门外,还有两处角门:一处连着后厨,供应日常果蔬的车马、灶头上的人进入;一处连着车马院,方便客人套车。两处皆有婆婆守门,两班轮换。因我家茶坊只待女客,且蕙娘并未出阁,所以园内并无外男进入,如需应酬,也是去外头的正店②。只是梅先生需画蕙娘的日常起居,所以蕙娘便在楼后东侧拐角处另设了个暗门,只是此门极为隐蔽,外面有一片密林,鲜有人注意。且梅公子来时也只在二楼远远地眺望园景,并未进入园内行走,所以此事也只有奴婢和孙婆婆知晓。奴婢先前未让大人上二楼,是怕污了蕙娘清誉,梅公子行止妥帖,做事严谨,蕙娘很是敬重,曾交代奴婢切切守口如瓶,现下蕙娘去向未知,梅公子那边也出事,章大人问将起来,才不敢隐瞒。”
章寒镜算着现在已到戌时,蕙娘失踪已有七个时辰,她离开园子若通过几个角门,必有侍应发现。那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就只有通过这个暗门了。章寒镜沿着木阶上了二楼,二楼屏风后有一书柜,书柜后果有一门,门后是楼梯,可通院后的竹林。章寒镜叫随从附耳交代了几句,所带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去了琴心画像馆,一路在园子里继续排查蕙娘的关系网。
(二)
琴心画像馆就在福田院的对街,左右皆是布店、粮店,画像馆开在这里显得有些突兀。现下不到亥时,夜市也才刚刚开始。街上行人往来不绝,画像馆的门口聚满了看热闹的人。一男子在画像馆门口不停叫骂,嘴里大声地喊着梅宴如给她娘子画像,骗了他娘子许多银钱,害得他夫妻二人不睦。周围人群里也不时地传出数落声,有人听说这梅公子只给三十岁以下的女子还有孩童画像,他这规矩是有点怪;还有人说京城里好多有钱人家的女眷都找他画像,排他的画期可是要费好一番工夫,并不是谁家有钱有势就先画谁的,他挑人;有些老人不免感叹他年纪轻轻,长得又周正,还有一双妙手,怎生有这癖好。
画像馆外喧闹异常,此时大门紧闭,赶来的马快立即疏散人群。章寒镜派人给小伍哥带话,请他先来梅宴如处查看。小伍哥翻身下马仔细地看着这纷乱的人群,摇了摇头,上前叩门。
开封府捕手小伍前来问案,请梅公子开门。”随着一声门栓声响,一个画童探出头来。
只见那小童微微鞠躬,行容丝毫不怯,他朗声道:“公子只请牌头儿一人入室。”那男人还想上前叫喊,被身边的马快摁住了。
公子在作画,请牌头儿随我来。”小画童带着小伍哥去了画廊后边的画室。
梅公子的画室布置得很雅致,画材整齐地排在左手侧,他显然一点都不理会俗尘,笔下的画中落霞紫晕染出黄昏的残光,浓墨提线推出柳枝,一美人坐在岸边,望着远方岛上的飞禽出神。旁边题着:“云锁嫩黄烟柳细,风吹红蒂雪梅残。光景不胜闺阁恨,行行坐坐黛眉攒。”
梅公子,蕙娘失踪了,听丫鬟说你在前一天见过她,你可知蕙娘在何处?”
梅宴如抬眼看着小伍哥,一脸不可置信:“我以为牌头儿是问外面的事,她昨日还托我给福田院里的孩子们画像呢。”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吩咐画童取昨日蕙娘给的东西。
不一會儿,画童一路小跑,前来回话:“公子,蕙娘近几日并未去过福田院,也未去过童园。这是昨日蕙娘给您的盒子。”
牌头儿,蕙娘于我有托,不敢辜负,这是蕙娘昨日送来的些许银钱,是为福田院和童园的孩子们画像的费用。现下蕙娘失踪,有何要问,鄙人定当知无不言。”
“梅公子,你与那蕙娘是何关系,你为何可进入山海茶坊,你将那日去找蕙娘的事细细讲来。”小伍哥在画室中来回转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一幅美人图上。
“牌头所看到的画中女子便是蕙娘,去岁荷月,蕙娘来请我为一场船宴画像,便有了这幅《星落船宴图》。蕙娘说她喜欢此画中船头弄荷的自己,画中的她比起现在的自己要快意许多。但她不想把这幅画交给这个宴会的东家,所以她便让我重新画了一幅交差,这幅画就留了下来。此后,她便请我为她画像。她与我谈起她早年的经历,她出生在海边的一户渔家,因家中艰难,被卖予了一个茶商,她随着茶商来到了东京,经年累月学习茶艺和经商。她时常想念她的家乡,但脑海中关于家乡的记忆却慢慢淡化了,她托我一笔一笔把她的回忆都画下来,她说有朝一日她可以带着这些回忆去寻找她的家人,让她家人知道她过得很好。因着山海茶坊不待男客,蕙娘便专门为我开了一个角门。我可于二楼远眺园景,画出蕙娘的起居日常。昨日我照常送去一幅新作,顺便问问她还有什么要添笔的。蕙娘托我给福田院和童园新来的孩子们画像,还给了我费用。蕙娘心善,她一直暗地里资助着童园里无家可归的孩子们,那日我走后,是蕙娘亲自关的角门。”
画童立即点头说:“是的,我在院外不远处等候,梅公子出门还作了礼。我们一起回的画馆,那会儿天刚黑,我想吃团子,公子陪我买了团子才回的画像馆。”
小伍哥吩咐小童叫来门外的两个捕快,让梅公子随着他们带着锦盒和刚画好的画一起去山海茶坊。“既然如此,劳烦公子移步山海茶坊,还好分说一二。”
山海茶坊的沿街已经贴上了寻人的告示,一些官差也在沿街敲门细细地搜查。山海茶坊内章寒镜已派人重新摸排,注意每一寸新翻动的土地、池塘内、地下水渠。此时他的手中已拿到了与蕙娘来往密切的人员信息和她近期的出行记录。
已近亥时,一轮明月照着湖水,塘中不时地传来一片蛙声。所有的人都在细细地翻找每一寸土地,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忽然从远处传来声音,有人在西北角的塘边叫起来:“你们快看,这边的荷叶高,不易察觉。近旁的草有拖压的迹象,这里好像还有凹陷。”徐录事叫人立刻下水查找,果然在水底发现一具女尸。经下人辨认,此人确为蕙娘,因沉得深,第一次寻塘并未发觉。
众人赶去池塘边,徐录事带的仵作已开始验了。片刻后,仵作起身来报:“此人二十岁左右,全身浮肿。衣角破损,有拖拽拉扯痕迹,后裙处有绿色蹭染,经检,绿色应为藻类。口鼻内没有吸入池藻和泥沙,指缝间也没有泥沙,说明其是死后被沉入塘内。左腕有烧伤,其他地方还需用梅饼细细验过方知有无内伤。其他地方无出血点,无明显外伤。”
梅宴如根本不愿相信蕙娘已死,他红着眼望着停放蕙娘的那间屋子,手里紧紧攥着他为蕙娘画的像。
章寒镜翻阅着手中的账目,发现其中每月定期有两笔很大的支出去向是空白,便问她们府中谁管账目。孙婆婆上前答道:“老身帮蕙娘看管,已有三载。”
孙婆婆你可知府中每月有两笔较大的支出去向是哪里?”
孙婆婆言:“此皆为蕙娘所用,不必叫老身知晓。老身只管日常收支,月底交给蕙娘过目即可。”
章寒镜问起了青禾:“蕙娘左腕有烧伤,所以近来你经常去医馆。”
青禾满脸泪痕:“是,蕙娘半月前被烛火烫伤,我去马行街的曹家医馆开了些药。”
我已派人查了蕙娘的脉案,医馆开的药中有铅丹,每日可是你帮她煎药?”
青禾俯首道:“回大人话,医家吩咐了药如何煎煮,只说药中有铅丹,敷贴最多十四日,万不可长期贴用,昨日正是第九日,奴婢皆是按嘱服侍,不曾懈怠。且昨日梅公子前来看蕙娘,蕙娘还端坐在那里,奴婢再无虚言。”
章寒镜拿着手中另外一个张家医馆的脉案,细细得瞧。青禾抬眼看了一下,仍然不动声色。
本官还查到你在另外一个医馆的脉案。近日买了治疗反胃气逆的药,里面还有铅丹。此外,还搜出附子、红花、桃仁、官桂、归尾等药材。这些药材有落胎之效。你这未出阁的丫头,买这些何用?将这一干人等全部带到右军巡院,分开审。”
(三)
小伍哥安排好琴心画像馆后,驾了匹快马,向着马行街的金城当铺驶去。马行街的夜市异常热闹,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地歇脚、交易,也有专门来此处寻觅良马的。开在马行街上的金城当铺深夜也挤满了人,因靠着东鸡儿巷,离瓦子也不远,这里总是门庭若市。小伍哥进去后,看着许多人都在排队,赖爷在旁边的躺椅上打着哈欠,小伍哥径直走到赖爷的面前,掏出钱袋,扔到了桌面上。此时,一个二十来岁文静的堂首便迎了上来。
贵人想是要赎什么?到案上去吧。”
小伍哥从怀中取出一根没有孔的木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赖爷:“想赎存在这儿的能穿过这根針的线。”
赖爷耷拉着眼皮,看了一眼堂首,堂首便很快带小伍哥去了柜后。堂首掏出一方黑布还有一根丝线,他将丝线一分为二,一端挂一个竹片需要客人签名,另外一端坠着一个小小的铁片,铁片上写着“丁一”。小伍哥拿了黑布和铁牌照常走到了马行街后边那个相对安静的院子,他找到了“丁一”这个马车,就蒙了眼上了车。京中有多处地下易市,马行街的这家只提供各类线索,上次他去的易市好似经过了一片树林,在一个冰窖旁,每次被带去的地点不同,小伍哥也并不能全然知晓。他在金城当铺门口拴马的时候,已经接到消息说蕙娘死了。章寒镜自有他的办法排查蕙娘的生前轨迹,他这次去也是想寻些关于蕙娘不为人知的消息。
摘了黑色方巾,他头上被套了一个纸袋,徐徐走入了一个深坑。坑里很明亮,但他辨不清方向,只是跟着指引向前走,进了一个单独的土隔间。进入隔间后,小伍哥将自己要的信息写到了纸上,指引拿着纸条去了大厅,不到半个时辰就带回一个人,此人就坐在小伍哥的正对面。
桌下一个方形铁盒在两人之间顺着滑道来回穿梭,里面是信息和它对等的价值。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小伍哥已按照原路回了金城当铺。有关蕙娘的消息他已差人送给了章寒镜。果然路上多出了一些人想要截住他。小伍哥一头扎进了朱家桥瓦子,趁着人多,甩开了那些人,最后折回了城东的一所宅院。
满院清寂,趁着月色,小伍哥翻入了车马院。院内不见马匹,空留了一辆车。马厩旁的下人房里似乎也没什么动静。马车踏步的边缘果有少量黑色塘泥,马车底部的鞋盒内有两块黑色的布,黑布面上也是干干的泥土。与此同时,章寒镜的另一队人马已将东京茶商行头苏长青的宅院围了起来,将苏长青带回了右军巡院。
小伍哥带着这两块布回到了衙门。徐录事在门口来回踱步,看着小伍哥回来,嘴角的胡须不自觉地抽动。“你一向行事稳重,这个案子让你碰了吗?”
小伍哥将两块布摊在徐录事面前,徐录事忙摆手:“你交给他办吧,这个案子我不碰了,需要我出面的时候再说。”
说完徐录事甩开衣袖,回了房。
小伍哥转身坐在了石阶上,麻点儿看他回来,便赶紧上前递给他一杯茶。
哥,你跑了好几个时辰,该是累了,回去歇着吧,我帮你把证据送到右军巡院。你就好好睡一觉,晨起我给你带信儿。”小伍哥拍了拍麻点儿的肩,末了道了一句“路上慢行”。
右军巡院,灯火通明。
章寒镜看着青禾的脸,她长得还算清秀,作为蕙娘的贴身丫鬟,她的衣裙穿戴也并没有比别人好多少,此刻她的眼角还挂有未干的泪痕。这个姑娘从他进入山海茶坊时就一直陪在身边对答自如。
仵作说蕙娘死于铅丹中毒。你先说说药是怎么回事儿。”
青禾惊了:“怎么会?奴婢都是按照大夫说的给蕙娘敷药的,不会有问题。况且那日敷完药后,蕙娘还好好的。”
你只是加大了铅丹的药量,治疗反胃气逆的药里也有铅丹,药量加大,其实你也摸不准此举什么时候才能要了她的命,所以最近每日清晨,你都是外出采买,蕙娘自然也由糯糯服侍。就算毒发,你也有不在场的证据。”
她如果死于中毒,又怎会掉进塘内。况且她平日根本不会去那边,肯定是她被人杀害后沉入塘内的。那日见过她的还有梅公子,大人怎么审也不审,就断定是中毒?”
章寒镜倒小瞧了这丫头:“因她面色土黄,口内有金属味,口腔内有白色块状呕吐物。这正是铅丹中毒的症状。你的脉案上写着你有喜了。可你还是个未出阁的丫头,所以才买了落胎的药。”
这与蕙娘有何干系?治疗反胃气逆的药也正是因为我害喜难受。”
那为何你没煎呢?况且每服药里恰恰都缺了铅丹。既然要落胎,买什么治疗反胃气逆的药?你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梅公子,但他没有作案动机,且他一直有随行童子作证,没有作案机会。蕙娘每月的两笔较大的支出,我们也查明了去向,一些交予了梅公子,用于童园的日常开支;一些给了苏长青。苏长青,你认识吧?”
苏长青,青禾显然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眉眼间流露出少许厌恶。“苏长青经常逼着蕙娘陪他出去参加雅集。蕙娘但凡不愿意,他就拳脚相加,我腹中的孩子也是他的。”
那天晚上苏长青也来过,你为何不提?最后问你一次,是你说还是我来替你说?”一整夜了,章寒镜显然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他们耗着。他等了许久,见青禾没回话,就叫捕快押苏长青过来,将青禾先带下去。
(四)
章寒镜翻着山海茶坊的账目,发现三年来打给苏长青的账在逐月递增,剩下的收益只能勉强维持山海茶坊的日常开销。而且有意思的是,礼部小姐来游玩的账,从未付过。开茶坊不挣钱,蕙娘为什么要开茶坊?这个茶坊的幕后老板又是谁?小伍哥从地下易市带来的消息恰好解了他的疑问。
蕙娘是苏长青从南方的海边买回来的丫头,在他的悉心栽培下,蕙娘精通茶艺、花艺,他为了方便朝中大臣的女眷们品茶起社,专门开了山海茶坊。因他是礼部尚书苏大人的远亲,所以长年能得到上头的照顾,他也将茶坊每月流水中的一部分并着其他茶坊的收益按月孝敬着,不曾有怠。
待苏长青押来,那两个黑色布包早已摆在了他的面前。
苏长青看了看布包,面部并无明显异常。
不知犯了何事,劳烦巡使半夜将我押来?”
青禾都交代了,她怀有身孕,说腹中孩子是你的,不过她好像不太想要。”说完又扔了搜出的药材在他面前。
青禾告知过苏长青她有孕的事,苏长青年过不惑,膝下并无一子,家中也有三四房妻妾,但皆无所出。他听到这句显然坐不住了。
青禾说了什么?她一个丫头,知道什么,大人切勿被她诓骗了。”
唉,你都要地位不保了,还要替他们瞒着吗?殊不知,这次是蕙娘,下次就轮到你了。仵作说蕙娘是死于中毒,这点青禾也没告诉你吧。你还记得青禾的来历吗?”
苏长青确实不清楚青禾的来历,只记得她是街上流落的外地孤女,他收了后送给蕙娘,暗中也让青禾盯着蕙娘的账目。但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偶遇,这青禾竟是礼部苏大人安插在苏长青这边的人,要她先获取苏长青的信任,然后伺机取而代之。
苏长青脸色铁青,他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掉入了套中,但他却一口咬定自己这几日从未来过山海茶坊。
来没来过不是你说了算,这两个黑布包出现在你的马车内,你的马车上面沾了些许塘泥,应是你还没有时间处理。青禾早已供出那日夜间你也来过山海茶坊,你那日来是讨要茶坊额外的收益,但蕙娘先一步给了梅公子,你们遂起了争执。不过你属实很冤,蕙娘死于中毒,但你与她同处一室,又起了争执,你确实有口难辩。”章寒镜看着这男人属实可悲,精明到头却显得蠢得可笑。
我本以为青禾怀了我的孩子,她不会出卖我的。她竟然要害自己腹中的胎儿。那是我的孩儿,这丫头未免太狠毒。”苏长青终是认了,他将那夜发生的事全都供述了一遍。他那日确是来问蕙娘要钱,因这个月已要过一次,所以这次蕙娘并没有多余的银钱给他。他忆起青禾告诉过他,蕙娘每月都给梅宴如一笔不少的银钱,就与她争吵了起来,蕙娘偶感不适,腹部绞痛,瞬间倒地不起,挣扎许久,等他反应过来后,蕙娘已无鼻息。青禾听到了动静,商议将蕙娘沉塘伪造成失足落水状,再将矛头引向梅宴如,说他与蕙娘有金钱往来。然后给了他两个黑布包住脚印,将蕙娘沉塘后,从后门乘马车离开,第二日再报失踪。
章寒镜笑了笑,一扫刚才的疲态:“其实,青禾只说你来过茶坊,其他的她倒并未提及,她怕把礼部苏大人拖下水,但你的安危,从来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至于那孩子也未必是你的,他們想让茶行换个头目,那必然先得取得你的信任,你最想要的当然是孩子。供出你,很正常,你本就是替罪羊。”
徐录事听到这边已经问出来案子了,果然牵扯到礼部,他过来查案卷时不免提了一句:“蕙娘的案子果然牵扯甚广,章大人提交案卷时可要把证据问实了。”
那是自然,不然刑部复审也不好通过。刑部侍郎的杜大小姐与蕙娘交好,估计也是搜集苏大人的把柄。礼部要换人了。”
天色渐亮,章寒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右军巡院。小伍哥坐在对面的大树下,手里还拿着一个梅饼并一壶酒。
给你的,接着。官家要收拾贵妃一党了吗?贵妃下属在外行为不端,镇北王结党营私,这个大树要倒了。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何对清河县主那么冷淡了。”
章寒镜咬着梅饼,一口一口地慢慢吞掉。他从没觉得小伍哥话竟然这么多。“不急,还差点火候。你要不带我去趟地下易市吧,这倒是个捷径。”
小伍哥拿起酒壶大饮一口:“你这人就没痛快给过话儿。我过来时看到梅公子了,他去了童园。蕙娘一直在做着善事,她在救别人的同时也是在救赎自己。”
是啊,救别人的同时也是在救赎自己,但她终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蕙娘的名字随着晨雾一起消失在街角小贩的吆喝声中,就像她无人问津的人生一样,她是东京城里千万朵浪花里不起眼的一朵,随潮奔涌而来,退却得无声无息。
(陕西省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