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
每个人都有一棵树,榆树,槭树,乌桕树,苦楝树,枣树,桃树,梨树,柳树,黄杨树,刺槐树,青桐树,香樟树,喜树,苦柳树,桐树,野刺树,石榴树,桂花树,梧桐树,皂角树,梓树……
这些树盘根错节,生长在江淮之间广大的土地之上。这都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树,金贵了的树,原就不属于这片大地。而且,没有人愿意去要一棵金贵的树。人们需要的,是最普通最平常的树。这些树从一个人出生就开始跟随着他,看着他从一尺长,长成七尺长;看到他头顶日头,脚踩泥土,一步步地生儿育女,生老病死。树虽然从不言语,但它却以另外的方式将这个人的魂灵收留,然后在月光下将之送还泥土。
然后,树,也消失了。
一棵树的消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连同一个人的消失。六七岁时,在村庄的中间有一条宽不过一丈的百米巷子。巷子里仅仅在中间部位开了一扇小门,很低,比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的身高还低。一年四季,门内都是黑漆的,飘出来最多的是炊烟,咳嗽,与越来越浊重的老年气息。孩子们都怕走过这巷子,然而,还必须得走。这巷子就在村子的中间,是孩子们躲猫的必经之地。每回走,都是越快越好。有时,冷不丁后面会有人声,似乎在轻声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像是元,又像是水,还像是宝,反正听不清。也没有人愿意听清。那声音浑浊,久病一般,从小门里冲出来,却在巷子里得不到一点点的回音。
终于有一天,孩子们问:那是谁?
是苦柳。人们说的是一棵长在村子东边岗上的苦柳树,很老的树,虬曲着。上面只零星地长几片叶子,这表明它还活着。它是巷子里那人的树。
但孩子们还是得问:那是谁?
没人回答。其实是有答案的。只是所有人都不说出来。大人们偶尔会送些食粮到那小门前,有话没话地跟屋里的人说上几句。有一年春天,人们发现高岗上的苦柳树没有发芽。再然后,有一天,一群孩子发现一个男人向那小门内半伸着头。孩子们想听清他们说的话。但一句话也没有。孩子们就跑到山岗上看那树。树更虬曲了,果真没有一粒芽子,用手在树身上使劲地抠,居然抠不出一丁点的树液。而在它旁边,刺槐新叶密集,青桐的最高处,大片的新叶,如同一只巨大的绿色的鸟巢。远处,栀子沟正在金黄的夕阳下,像丝带一样逶迤而去。
每个人都有一棵树。江淮之间,很多人就用了树做自己的名字。很多年后,村庄迁移,葬于村庄周边的老坟也被迁往山里。那些被从土里取出来的棺木,很多都腐烂了。它们曾经就是村庄上的一棵棵树。这些树生着时,跟着一个人;死了时,成了一个人的棺木。在众多腐烂的棺木中,人們指着一具完好的棺木,说那就是吴头大妈的。那是苦柳,生的时候最苦,做了棺木却最久长。——这个有一棵苦柳树的人,按辈分算,是我的三服之内的大妈。她年轻时嫁过来,不育,便在那巷子里独居至死。而她的男人,后来人丁兴旺,枝繁叶茂。
选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