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我曾有幸和别人一起被人邀入山中游,头一日,游人工栈道,乘缆车登顶,云绕脚下,雾入衣襟,游者不为所动;第二日,看大庙,殿宇巍峨,新瓦照人,更不为动。当晚,人走一半。
第三日,微雨,主人再邀所余之人作半日之游。无车无马,徒步爬山。一入山门,立见毛竹数竿,有两握之粗。青绿滚圆的竹面上泛出一层细蒙蒙的白雾,竹节处的笋叶还未退净,一看就是当年的新竹。但其拔地接天,已有干云捉月之势。众人精神为之一振,纷纷冲上去照相,然后开始爬山。
路沿峭壁而修,左山右河。山几不见土石,全为翠竹所盖;河却无岸无边难见其貌,其实就是两山间一谷。谷随山的走势成之字形,忽左忽右,渐行渐高。谷间只有四样东西:竹、树、石、水。水流漱石,雪浪横飞,竹木相杂,堆绿染红,好一幅深山秋景图。石头一色青黑,大者如楼,小者如房,横空出世,杂布两岸。有那顺洪水而流落谷底者,无论大小皆平滑圆滚,俯仰各态。雨蒙蒙,似下非下,湿衣润肤。正行间,路边有一石探向谷中,四围藤树横绕围成天然扶栏,好个“一石观景处”,凭“栏”望去,只见竹浪层层,满川满山,一直向天上翻滚而去。近处偶有一枝,探向林外,正是苏东坡诗意“竹外一枝斜更好”。竹子這东西无论四季,总是一样的青绿,永葆青春朝气。大家就说起苏东坡,宁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又说到城里菜市场上卖的竹笋。主人见我们对竹感兴趣,突然说:“你们知不知道,这竹子是分公母的?”我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都说不知。他说:“你看,从离地处起往上数,找见第一片叶子,单叶为公,双叶为母。”众人大奇,拨开竹子一找,果然单双有别。我自诩爱竹,却还不知这个秘密。大家又问,这有何用?“采笋子呀!山里人都知道,只有母竹根下才能挖到笋子。”原来,这山不只是为了人看的。
等到又爬了几里地,过了一座吊桥,再折上一段石板路,忽然一堵石壁矗立面前,壁上有瀑布垂下,约有几十层楼房那么高。石壁的背后和四周都簇拥着绿树藤萝,如一幅镶了边的岩画,而画面就是直立起来的江河奔流图。它不像我们在长江或黄河边,看大浪东去,浩浩千里,而是银河泻地,雪浪盖顶。我自然无法接近水边,只试着往前探了一点身子,便有湿云浓雾猛扑过来,要裹挟我们上天而去。我赶紧转身向后,这时再回望来路,只见云雾倏忽,群山奇峰飘忽其上,古庙苍松隐约其间。近处谷底绿竹拍岸,流水奏琴,偶有一束红叶,伏于石间,如夜间火光之一闪。
这时,主人在下面半山腰的一间石室前招手,待我们款款下来,他已设好茶桌。茶备两种:一为当地的黄豆、陈皮、姜丝所制,驱寒暖胃,咸辣香绵,慢慢入心;而另一种则为山上采的野茶,清清淡淡,似有似无,就如这窗外的湿雾。
(竹之语摘自《洗尘》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