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爱端给你
——谈罗振亚的诗歌风格

2023-08-21 21:40田忠辉
星星·散文诗 2023年17期
关键词:人间书写诗歌

读罗振亚的诗,可以看到他诗评家的风格与诗人的风格一致,如同他在理论研究中开诚布公的观点一样,其诗也平白朴实,不遮面纱。这让我们确定,这写诗的人与那从事诗歌理论研究的人,是同一个人,罗振亚把爱端给你,真诚而平实,淳厚而直白。他在理论研究中,重视材料和论断的统一性,追求热情、澎湃的笔意,注重思想上的诚实、语言的精准;在诗歌创作中,追求实际生活的扎实和淳朴情感的统一,重视充沛、真挚的抒情,呈现出情感的赤诚和语言的平实。这是一个整体风格厚重诚恳、简练朴实的人,一如麦子不追求如何耀眼和轰鸣一样,不追求理论的炫目,亦无意于诗艺的炫技,朴朴实实、诚诚恳恳。读他的理论,我们看到的是厚重;读他的诗,我们看到的是诚恳。

日常性是罗振亚诗歌主题的主要特征,无论是在他早期的诗集《挥手浪漫》中,还是晚近的诗集《一株麦子的幸福》中,亦或是在各类报刊发表的诗歌作品,以日常生活为诗歌写作主题的特点贯穿始终。我们可以看到他用诗给父母编织的简历,看到妻子是他一生的三叶梅,看到他眼中百姓日常的辛苦,看到他对诗坛仁厚心肠的淳厚批评。这些多角度的创作展示了罗振亚的诗歌风格——“人间性”,变现为深情的日常性、真挚的平实性和直言书写的朴实作风。他在诗歌创作中不追求泛滥的洞见,而是以“看见你”的方式,根植于真实生活,端出的爱,诚意满满。

书写父母、亲人的内容,在罗振亚的诗歌中是重要主题,尤其在近几年的创作中,这类主题更是成为其诗歌书写的主要内容。例如诗集《一株麦子的幸福》中,以“感恩书”为题的41首诗篇中,每一篇都是关于人间伦常的朴素生活,是袒露给父母、妻子和兄弟的作品;以“故乡大雪”为题的31首诗歌,“故乡”和“大雪”作为景,成为抒情的线索和载体,其实际主题还是借助身边的事情写亲情、写友谊,羁绊着的是放不下的亲情和友谊。在“人生课”这样比较容易鸡汤化的题目设计中,也没有走向玄虚的路线,反而紧紧抓住与自己人生成长有关的意象,甚至是直接的生命体验,言说诗意的发现。在罗振亚的其它诗集中,诗写的内容有许多也是直接从身边观察出发,展示现实中实际出现的人间生活景观,呈现人性的意蕴,而不是虚设意象,韬空放言。总体来看,罗振亚在诗歌创作中牢牢地站在自己所处的大地,从自己的位置和切身感受出发,呈现出的日常性风格是其最为鲜明的诗歌创作主题特征。

这种日常性不仅仅表现为大量的诗篇主题,更体现为深情地熔铸,在每一首诗中,罗振亚呈现给我们的风景都有真实的爱意。如《和老爸聊天》是写父亲的诗,“爸 起来吃饭吧/话音未落 发现/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这三句诗有一个亲切的开端,接下来却是一个悲伤的境况。《和老爸聊天》这看似轻松的题目,却呈现为沉重的叹息——和老爸聊天成了自我回看,向内视的视角告诉读者,这是一首怀念的诗,更是一首流泪的诗——人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聊天即对话,作为最平常的日常行为,最生活化的境况塑造,在这个开端成为不可能,但一下子引领我们进入到日常生活的状态。《六月的风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也是写怀念父亲的,“咱也好唠唠嗑”。“唠嗑”是东北方言,意思和“聊天”一样,语言自然内含着平常生活的气息。这首诗的情感不仅是抒情深挚,更是人生悲伤,浓厚的亲情不需要伪饰,最深情的表达,恰好是平常如每一天的日常行为。

诗人深情的表达在《母亲简历》中化为细碎绵长的生活履历,“一岁时她母亲去了天堂/八岁时开始用衣裳清洗村前的小河/十二岁她用草甸放牧猪和云朵/十七岁她成了懵懵懂懂的新娘/十八岁她尝受儿子夭折的滋味/二十到三十五岁她属于五个孩子/照料啼哭饥饿成长与黑夜/三十六到五十六岁她亲近庄稼/玉米饱满谷子沉实黄豆扎手/还有紫色的马铃薯花都很喜欢/五十七岁她进城像进了陌生的荆棘地/除儿子媳妇孙子连楼房也不认识她/没有人叫的名字午后恹恹欲睡/好不容易她能找准东南西北/又遭遇老伴的失忆症发作/到了七十二岁孩子们四处忙/她常一个人在花坛边数花苞儿/陪伴太阳和地上自己的影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是一首关于母亲的人生简历,诗歌像默片一样展示了最朴实、最平常的母亲的生命状态。罗振亚在不动声色的白描中,隐匿着巨大而沉重的情感。这种沉重性必须放在另一个维度才能获得揭示,那就是一个人的独立价值是什么?当我们谈论女性独立与女性自我人格时,去看看一位普通的中国母亲的简历,我们是不是会放下抽象的名词和居高临下的意识,从人间伦常的角度去理解一位母亲呢?情感与理性,在切身地“看到”母亲的一生时,该如何平衡二者的关系?诗歌的力量就在于发现理性的荒谬,掀开感情的面纱,直接扑向人间、扑进母亲的怀抱。在对母亲的抒写文字里,罗振亚是内敛的,他在《过了年 您就七十七了》《母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瘦弱的手臂仍在风中挥舞》《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等作品中都写到母亲,呈现母亲慈爱的同时,也呈现母亲的寂寞。人间的每一次出发和惦念都根系于日常伦理,没有抽象的大词,没有无关痛痒的轻松,深重的关怀和无奈分不开,浓郁得不舍也化不尽。

这样繁复的情感如何抒发出来?罗振亚在《窗台上的五只麻雀》一诗中,以完全不同于缅怀父母时的面貌展现出来。这首诗从创作风格来说是轻松的,全诗以“屋内年迈的女主人目光专一”喂养五只小鸟的故事,隐喻着母亲一生的生命内容,诗的最后两句写道,“远处一声唿哨麻雀们飞走了/几缕羽毛的飘动中远天愈加空寂”。诗歌中飞走的麻雀将人的目光带向遥远的天空,却将母亲惦念孩子的心情留给了读者,寂寞的母亲不禁让我们泪流满面。另外,从表达角度看,这首诗歌的技巧是极高的,在淡远的白描和不经意的叙述中把母亲的一生呈现在读者面前。

面对亲人的深情,罗振亚在《妻子的头发》中,用“头发”的意象变化带出日常生活中的体贴情感。该诗一共有49行,分为4节,第一节写年轻时爱情的美好,此时妻子一头秀发;第二节写中年艰辛,“妻子悄然将齐腰的骄傲剪了”;第三节最长,写人届老年时的安逸却迎来突发疾病的恐慌,在生死的考验中妻子“白天头发总是一丝不苟”,想的是关怀丈夫和孩子;最后一节比较短,“终于 CT打败X光/阴影原来是散点钙化/看着她头上飞雪的瞬间/我说‘理个短发,去去晦气吧’/之后我猛转身/把背影留给道路/我要看 黄河如何决口/山洪怎样暴发”,诗写出虚惊一场后的轻松。这首诗的叙事性突出,表现日常生活的情感真挚浓烈,特别是“黄河如何决口/山洪怎样暴发”,隐喻的“劫后余生”的情感浓郁而热烈。

在追求内容与主题日常性风格一致的同时,罗振亚在诗歌展示形式上呈现出真挚的平实性语言风格;叙事、口语、娓娓道来几乎成为他写作尤其是近年来诗歌写作的主要特征,不炫技、不夸饰、不虚言成为他诗歌创作的第一原则。通读他已经发表的诗歌,我看到他几乎放弃了所有先锋派的诗歌技巧,呈现出“真挚平实”的极简语言风格特征。如《和一位水暖工交谈》中,“夕阳望着他皱纹深刻的额头/我们在异乡慢慢聊起家常/他老家在结了冰的黑龙江讷河/千里之外的雪花总在梦里纷纷扬扬/水暖工作看起来简单其实又累又脏/如果每户都有满意的温度/心里比喝了二两小烧儿还踏实/不自觉中常把东北小曲开唱/可是老家恐怕很难再回去了/父母永远走了责任田亲戚承包/出来太久连庄稼都不认识自己了/握着锄把的手有说不出的别扭和忧伤/虽然天津话听着不像东北嗑那么顺溜/煎饼果子嘎巴菜咋也抵不上碴子粥可口/就别提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石油煤炭森林到处是宝藏/更别讲猪肉粉条小鸡蘑菇/仿佛能刺破夜幕的穿天杨/都说现在大家住在地球村里/我也说不清自己在村里的位置和方向/只知道来到城市想念大雪的洁净/回到家乡又惦着那些输送温暖的管道/是否听话是否通畅”。这首诗的语言极其平实,叙述如话,将一位进城务工人员的朴实、真挚,热爱家乡、热爱工作的形象呈现出来,蕴含的时代特征鲜明,又不露痕迹,浅白通俗,可谓雅俗共赏。

这种极简的平实风格和不追求语言的华丽,体现出罗振亚“直言书写”的朴实风格。所谓“直言书写”是指诗人在诗歌情意表达方面,情感的真诚和质朴,包括自我坦白的赤诚和淳厚,甚至包括语言的“土味”。泥土的气息是乡土真实的气息,书写泥土的气味并不是羞耻的,恰恰相反,书写泥土的本味正是对“书面”语言的曲折批评。事实上,在我们当代诗歌的面相里,那种远离真实生活,包括夸大或虚饰真实生活的语言是存在的,那种貌似乡土而哗众取宠的表达也不稀罕。与这些浮夸的诗歌相比,罗振亚诗歌的“土味”才是真正原生态的,也是借助东北方言的地方性表达对古代直言传统的继承。直言作为现实主义风格特征,从《诗经》开始,到六朝民歌,再到高度雅化的杜甫、白居易不绝如缕;在现当代诗歌中也不乏继承,艾青、田间等诗人的诗歌都属于这一脉络。虽然从朦胧诗开始,中国当代诗歌遮蔽了直抒胸臆的传统,但并不等于这种诗歌风格的终结,在罗振亚的诗歌中,我们看到了它的归来。

无论是深情的日常性、真挚的平实性,还是直言书写的朴实作风,罗振亚的诗歌风格都统一于“人间性”这一总原则。重人间生活,感受大于洞见,有你、看见你,是“人间性”的核心内涵。我这里提出的“人间性”,是指“在人间性”或“世俗生活性”。而“世俗生活”并非贬义,恰恰相反,“世俗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这种植根于真实生活的风格,让罗振亚的诗歌不追求“泛滥的洞见”,即偏离现实的抽象的道理。那种貌似绝对正确的“真理”,往往在真实的生活面前不堪一击,因为真实的生活才是人的生活。这与罗振亚在《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一书中的诗歌理论主张是一致的,“真正的诗歌应该放弃诗歌是什么的诘问,真正的个人化应该以‘个人历史谱系’和‘个体诗学’为生命支撑”。

在我们审视过罗振亚的诗歌创作后,我认为“个人谱系学”和“个体诗学”,显示出罗振亚理论家和诗人的统一,以其生命的赤诚,以“看见你”的方式书写了真实生活的真实感受,把生活里的自己用诗歌的方式端出来,呈现在你面前。他的诗歌文本既是生活,更是他那诚意满满的爱,纯粹的情感,就蕴藏在这样的生活当中,蕴藏在这样的诗歌风格当中。作为一种诗歌风向,这是一种值得提倡的诗歌创作风格,也是吹去浮萍之后,让我们看到的清澈。希望这能成为我们当下诗歌创作的方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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