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东
“空调WiFi 西瓜,葛优同款沙发”。夏日的夜晚,家人闲坐,看电视,聊天。不经意间,调皮的外孙把一盏煤油灯从博古架上取了下来。
这盏煤油灯,是我几年前一次出差从旧货店淘回来的。虽说是旧物,却一点也不残破,有着玲珑的曲线、娉婷的身姿、剔透的瓶身、晶亮的灯罩,一尘不染。我从外孙手中接过煤油灯,仔细一打量,灯座里竟然还残存着一些煤油。外孙嚷嚷着要把煤油灯点亮。我小心取下灯罩,拧出灯芯,拿打火机一点,蚕豆般大小的火苗立马蹦了出来。罩上灯罩,把电视、电灯全部关掉,幽幽暗暗的昏黄便笼罩了屋子。心,瞬间安静下来了。一家老小在这一屋子的朦胧里,安享宁静,穿越时光,回到从前。
童年的乡村,煤油灯是家家户户的必需品,每家都有两三盏。在那个年代,“煤油灯”不叫“煤油灯”,叫“洋灯”;“火柴”不叫“火柴”,叫“洋火”;“铁锹”不叫“铁锹”,叫“洋锹”;“缝纫机”不叫“缝纫机”,叫“洋机”……之所以都带个“洋”字,是因为老一辈人之前生活的时代,积贫积弱,工业基础薄弱,煤油、火柴等工业品不能自给、依赖进口的缘故。
夕阳西下,余晖褪尽,夜幕降临。也许是因为听多了鬼故事,也许是因为小孩子天生对黑暗的神秘性怀有无知的恐惧,我从小就怕黑。见屋外漆黑一片,风声呜咽,树枝摇曳,便想象着红眉毛、绿眼睛鬼魅的出没,赶紧把门窗关好,把煤油灯点亮。深重的黑暗升华了煤油灯的亮度和纯度,弥漫起暖黄色的光晕。母亲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我们一家人便开启了一天中的幸福时刻。晚饭后,父母通常会干一些扎扫帚、搓稻草绳、做芦花鞋、编柳条箱、补衣服、织毛衣、纳鞋底之类的手工活。我们姐弟仨则趴在桌上读书、写作业。泥墙上映着我们黑黑的、长长的、冷冷的身影。读书写作业之余,我们常玩影子游戏,通过交叉变换两手和十指的位置,在煤油灯对面墙上映下大象、兔子、山羊、水牛等动物形象。因煤油凭票定量供应,母亲总是把光亮调到最小,以节省油耗,仅在我们读书、写作业时显得大方,并时刻关注着火苗的大小。发现火小了,轻轻抓住灯座,把罩子取下,拿剪子剪去灯芯上面烧黑烧硬的部分——火苗立马精神起来。母亲剪灯芯的举动,让我记住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两句诗的同时,也明白了“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的道理。
在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尽管一家人相处一室,总归是有些冷清。于是,邻居间互相串门,老少闲坐,灯火可亲,成了打发夜晚时光的最好方式。在儿时的记忆中,邻近的姑奶奶来我家串门的频次最高。每次来我家都会带上两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小表舅。姑奶奶之所以爱来我家串门,是因为她把我的母亲、她的侄女当成了女儿。
每次提及姑奶奶,我都禁不住心瓣紧缩。皮肤白皙、慈眉善目、一脸福相的姑奶奶,一生辛劳,一生要强,没享过一天福。她年轻时加入共产党,担任“铁姑娘队”队长,思想进步,表现积极,什么脏活、累活、重活都抢着干。她42 岁那年,丈夫因病去世。之后,她孑然一身,凭一己之力把四个儿子拉扯大。无论日子多么艰苦,她总一个人默默扛着,从不贪公家丝毫便宜,不受乡邻任何资助。我母亲心疼几个表弟,给他们送些食物,姑奶奶每次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母亲柔声问:“您这是何苦呢?”姑奶奶细语回:“你家三个孩子,我帮不了你们已经很愧疚了,咋能给你们添麻烦呢?”姑奶奶每次来我家串门,水都不肯喝一口,唯一的例外发生在她72 岁那年。那年,她明显消瘦,身子骨比较虚弱,见我家墙角有只外观漂亮的空酒坛,张口向我母亲要了,喜滋滋地抱回家。半个月后,她油尽灯枯,驾鹤西去,空酒坛成了她的骨灰坛。姑奶奶这位普通党员、农村妇女,一生高风峻节,怀瑾握瑜,像煤油灯一样,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年关将近时,父亲便把家里的三盏煤油灯集中起来,一盏盏擦拭,一盏盏清理。擦灯座、拭灯头、添煤油,尤其是灯罩,擦了一遍又一遍,一丝灰迹都不放过。经父亲擦拭、清理后的煤油灯,里外透亮,焕然一新,既照亮了新年,也让日子一天天亮堂起来。
20 世纪70 年代末,农村通了电,煤油灯渐渐淡出了千家万户的夜晚。再往后电量充足、保障供应,夜晚的乡村和城市,万家灯火,霓虹闪烁,再没有了煤油灯的用武之地,再不见了煤油灯的踪迹。有一年出差,我在一家古旧店发现一盏煤油灯,与我儿时相伴的一模一样,赶紧买了下来。
曾经,煤油灯的陪伴,照亮了我童年的夜晚;曾经,煤油灯的光晕,温暖了我年少的岁月。如今,有多少人会思考煤油灯的意义?它们被埋入泥土,成了大地的一部分,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成了怀念的一部分。“良夜灯光簇如豆”。童年,煤油灯照映着我的喜忧、见证着我的成长。如今,我把煤油灯的身影留在长久的思念里,心怀温暖,执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