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是什么

2023-08-18 19:06秦海燕王小东
语文建设·上 2023年7期
关键词:一滴水游记

秦海燕 王小东

【关键词】《一滴水经过丽江》;一滴水;作者的化身;游记

《一滴水经过丽江》是初中语文教材八年级下册第五单元中的一篇游记散文,其与本单元中的另外三篇游记《壶口瀑布》《在长江源头各拉丹冬》《登勃朗峰》有着截然不同的创作构思,不以惯常的人物游踪为线索,而是“作者化身为一滴水”[1]并以其行踪为线索。那么,作者选择一滴水、化身为一滴水的背后有着哪些考量;选择“一滴水”作为叙述主角,是否会导致文章的游记体裁异化为童话?这些问题都需要作一些深入的思考与分析。

一、为什么是一滴水?

作者选择以大自然的“一滴水”来贯穿全文,除却众所周知的“别具一格”的写作创意之需外,还有哪些主客观因素左右着写作的进路呢?这既是作者写作时需要面对的规约与选择,也是读者在阅读中需要分析和建构的地方。

阿来在自己的新浪博客(2012年8月27日)里说:“武威行后,又到丽江……不意,当地政府知道我到了丽江,邀我写一篇适合小学生读的关于丽江的文字。这是很不好写的文字,试着写了。交卷给丽江当地外,也贴在这里,聊作丽江之行的一个纪念。”这是《一滴水经过丽江》创作背后的故事,其中“这是很不好写的文字”的表述,透露出写作中诸多规约性所帶来的挑战:如何让小学生读得懂,如何满足当地政府的期待,如何写出丽江的独特之美,如何写出不同于他人的感受与创意……内因与外需相互交织,让他面临着极大的挑战。如果换作是一般的写作者,也许只要由着自己的性情就能相对轻松地写出一篇应景之作,但作为一位作家,他在写作中的选择权其实是很小的。

从客观因素来看,丽江有着“云南水城”之称,也就是说,书写水与丽江城诞生、发展之间的天然联系,是作者绕不开的必要选项。尽管丽江不是江,而是一座城的名称,但其依江而起、傍山得水的自然因缘却隐含其中。城市位于云贵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连接部位,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低,最高点为玉龙雪山主峰。因此,也就有了文中一滴水“从玉龙雪山脚下,一直向南”,流经“放牧着牛羊的草甸”,经过“落水洞”,冒出“黑龙潭”,顺着“中河”,流过“四方街”,流出古城,流淌于“宽广的丽江坝”,最后进入金沙江、“奔向大海”的可能性路径。

为何不选取“一片云”“一粒尘”等物象呢?它们也同样能实现“此在”与“曾在”的时空跨越,全方位展现丽江古城的自然风光、历史沿革和人文景观。这就需要进一步深入作者的精神世界和文学世界追寻答案。

丽江常又被称为“藏地玄关”,其自然、历史、人文、景观等,某种程度上也必然与藏地出生、受藏地文化濡染的阿来的精神空间,尤其是他所想建构的文学世界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他曾表示:“在中国文学还普遍缺乏科学健全的自然观时,能在自己的写作中向社会、向读者传达尊重自然、认知自然的观念,也许效应微弱,但也是我个人写作上一个小小的骄傲。”[2]这个“小小的骄傲”是他文学创作上的主观追求所在,当面临要抒写“云南水城”“藏地玄关”的丽江时,作者依据城水相生的客观现实,遵循内心的创作旨趣,最终选择“一滴水”来谋篇布局,也就有了某种偶然中的必然。

当然,阿来是一位高明的作家,选择一滴水的缘由,不会仅仅停留在水与古城的“天然联系”上,也不会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创作追求,应该还有着更深层次的考量。作为一位成熟作家,他有着更为敏锐的直觉——那就是生活日常。换句话说,他一定会选择与丽江城和丽江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物象——水。一片云或是一粒尘固然也是生活中的存在物和常见物,但跟人们寻常生活的直接关联是很远的,如果偏要选择它们,文章也许就要写成传奇了。此外,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选择“一滴水”也有利于实现时空延宕和视角流转,便于将丽江的历史变迁、厚重人文和与时而进的现实格局全景展现。同时,也有利于文章“象”与“意”的有效结合,从而更为充分地塑造出全新的丽江形象,表达出对丽江“由衷的赞美”。因此,恰如毕飞宇所说:“写作就是这样,作家的能力越小,他的权力就越大,反过来,他的能力越强,他的权力就越小。”[3]

二、一滴水是作者的化身吗?

教材中的“阅读提示”写道:“作者化身为一滴水,以水的踪迹为线索,全方位展现了丽江古城的自然风光、历史沿革和人文景观……”结合全文内容看,“作者化身为一滴水”的判断与理解是有其合理性的。

其一,这一滴水的确没有完全受限于水的自然属性——只单一地发挥其镜像功能,客观映照出丽江的景、物、人等,而是拥有着人的五官感受,其视觉、嗅觉、味觉、听觉在字里行间都有所展现。它“看”见了丽江的花草树木、山水城镇、各色人群、古老文字和各类建筑等现实景象,“闻”到了兰花的“香气”,“尝”到了地下“岩石的味道”,“听”到了“古代的音乐”“主人一家在闲话”“楼上的客人和楼下的主人大声交谈”……这些不同感官的体验,都可以归拢到作者的现实经验上。

其二,这一滴水的游览历程有着人的选择能动性。它有着明确的主观愿望,两次提到“我也要去四方街”,尽管前行路径在多数情况下都不能自主选择,但在四方街的那一段行程中还是实现了主动作为的——“我立即投身进去,让这个浇花的妇人,把我带进了纳西人三坊一照壁的院子”,“我怕被迅速蒸发,借一阵微风跳下花朵,正好跳回浇花壶中”。这一滴水既遵循着水流的基本性状而身不由己,又在某种程度上带着人的特性而有所自主,水与人有着合二为一的特征。

其三,从现代叙事学来看,这“一滴水”的视角的确具备“人物视角”的主要特征。作者化身为一滴水“采用人物的感知来观察过滤故事事件”,文章的叙述空间“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人物心理的外化,外部世界成为人物内心活动的客观对应物”,将一滴水理解为作者的变身之后,文本的表达内涵也随之产生了叠加效应,“不但写了环境自身的性状,同时也写了叙述者对环境的感触”,从而进入环境与心境相映的状态。[4]

当然,作者化身变形为一滴水,尽管有着诸多的合理性,但又不能完全实现逻辑自洽。不妨以《西游记》为参照,梳理书中众多神仙妖魔的各种“化身”可以发现,无论他们化身为哪种对象,基本是在变化为目标对象之后,依然保持着足够的本体能力,并能实现化身对象所应具备的某些新能力的同步加持。然而,本文中作者化身为一滴水,依然高度受限于一滴水自身在流动过程中行进轨迹与观察视角的身不由己,缺乏足够的作者本体所应具备的自由视角和能动选择。

此外,化身变形一般是为了表达作者在特定情境中无法或不便于言说的目的。那么,阿来化身为“一滴水”目的又是什么呢?教学参考用书中有这样的表述:“借‘一滴水的口吻,表达了作者对丽江的感情……赞美丽江美丽的自然风光,也赞美丽江古城与自然的美妙融合,更加赞美丽江的醇美、和谐、沉静。”如果说这一判断是可以接受的,从表达主题的有效性角度看,或许作者无须化身为一滴水,因为并不存在“无法或不便于言说的目的”。

因此,不将这一滴水看成是作者的“化身”,而理解为作者“托身”“委身”于“一滴水”,或许更合适。

三、一滴水是童话主角吗?

本文是一篇非典型性游记,叙述主体是具备人的某些特点的“一滴水”,有较为明显的拟人性,全文也有较强的故事性,颇具童话特质,因此有人将其创造性地解读为童话,理由是“文章的游记特征并不明显,童话元素则俯拾皆是”,并由此将“一滴水”的历程,衍伸解读为“就是作为生命旅程的人,要以符合自身特点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5]。

这绝非是作者的文体意识淡薄所致——张学昕教授评价阿来“是文体意识极强的作家”[6],而可能是作者赋予这一滴水的多维视角被忽视了,多维视角被误判为叙述主体的不确定——是水、是人、是人格化的水,或是人水合一的“超级变体”,再加上充满丰富想象和联想的情节,最终导致产生了童话体裁的判断。然而,除却叙述主体被替换为“一滴水”,其基于丽江现实景况的游踪是非常清晰的(见前文中一滴水的行进路径),并有着游记散文惯有的写实性情节与浓郁强烈的情感抒发,与童话那种丰富的幻想和夸张等手法的运用、曲折动人的故事性以及较强的喻理性有着较为显著的区别。

当然,本文虽然不能被看作童话,却有着俯拾皆是的儿童化视角与表达。如“终于可以敞开喉咙大声喧哗”“咕咚一声翻上水面”“借一阵微风跳下花朵”等,就有着明显的儿童化口吻和动作。“这一滴水”从玉龙雪山脚下顺流前行,“一路上,经过了许多高大挺拔的树,名叫松与杉。还有更多的树开满鲜花,叫作杜鹃,叫作山茶”“看见了很多不同模样的人。黑头发的人,黄头发的人。黑眼睛的人,蓝眼睛的人”。其所见、所至、所感也充斥着儿童般的单纯、新奇与感叹。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儿童化的感受和表述呢?汪曾祺说:“小说家的散文有什么特点?我看没有什么特点。一定要说,是有人物。小说是写人的,小说家在写散文的时候也总是想到人。即使是写游记,写习俗,乃至写草木虫鱼,也都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7]因此,选择人的或者儿童化的视角与表达,或许正是小说家阿来的有意而為。

先从受托著文的角度看。作为写给小学生的文字,模拟孩子的口气行文,顺应小学生的认知水平和阅读需求着笔,是作者要着重考虑的选项之一。也就是说,尽管作者不是在写“童话”,但是就着儿童的话语习惯、思维特征、心理特征和价值取向进行写作,是很有必要的。当然,这种对特定读者需求的顺应,还体现在文中的诸多方面:如文章大量使用四字短语,全文有34 处之多,或是固定成语,或是自由词组,概括力很强,使文章语言典雅而富有韵味。再如,文章多处使用前后呼应、循环呼应:“沉睡—醒来—又睡去了—再次醒来”;“我也要去四方街—也要流过四方街—来到了四方街”;“融化成一滴水—也是一滴水—又化成一滴水”……这种大密度的呼应手法的使用,使得文章结构更加紧密瓷实。这些表述方式和内容,既能提增文章的文化意蕴,给学生以审美熏陶,又能为学生提供写作范例,很好地达到了受托著文之目的。

再从行文的内在需求看。文章以水的踪迹为线索,一路流向前,一路写下去,所至、所见、所感平铺直叙,很容易写成流水账。如同朱自清的《春》一样,分门别类地逐一书写春风、春草、春花、春雨等,这种线性的行文章法在艺术上是极其冒险的。于是,作者规避风险的做法也与朱自清先生有着相似之处,就是“一方面以一种孩子气的单纯贯穿全文,另一方面又在努力寻求内在的变化”[8]。文中“孩子气的单纯”的表现前文已经罗列,不再赘言。在努力寻求内在的变化方面,两文也有同工之处,从视觉、触觉、味觉、听觉等角度不断转换,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在众多动态的景象描写之间,穿插“在许多年的沉睡里”和“我又睡去了”的静态留白,形成动静对比,从而有效避免了可能产生的单调之感。

综上所述,这一滴水不是普通的一滴水,也不能单纯地说是作者的化身,更算不上是一个童话主角。笔者认为,它是作者创造出来的察赏丽江的一只眼,一只蜻蜓般的复眼,经由自然、历史、人格、文学和文化等众多“小眼”形成的一个个“像点”,最终拼合成了一幅“此在”与“曾在”二合一的丽江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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