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鸡坪往事

2023-08-18 06:43袁良才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8期
关键词:菜地队长妹妹

袁良才

鸠鸡坪藏在大山皱褶的最深处,是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浑似一粒油菜籽不小心滚落进谁的衣袋的最里边,那衣袋底还裂了一道口,那粒油菜籽又借着惯性骨碌碌跌落进衣服下摆的某处犄角旮旯,终于停下不再动弹。在中国地图上,甚至于在我们省的地图上,任凭谁拿着放大鏡也找不着“鸠鸡坪”。但鸠鸡坪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在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暮年,在我人生长途悲欢苦乐的梦里,在我坚硬而又柔软的生命里……啊!鸠鸡坪!

那时候,鸠鸡坪生产队二十多户人家几乎清一色姓陶,是不知哪辈就扎根在这里的原住民。只有两户杂姓,一户姓张,一户姓伍。张光义是张姓人家的户主,他还有一个显赫的身份:生产队长。张家五个女儿像极了五朵金花,一个比一个水灵,末脚儿子昌明和我从小学同窗到初中毕业,宿命似的,一路同班同座。张队长家的大丫头红莲嫁给了陶姓一门最出挑的后生能普,这样一来,陶张两家通过古老的联姻方式成为战无不胜攻之不克的同盟和坚固堡垒。于是,伍家成了唯一的杂姓人家和外来户。另一个更致命的“硬伤”是,伍家不属于农业户,而是非农户,相当于学校的插班生,或者大杂院里的租房客。

大家一定猜中了,我们家就是这驴群马帮里一头不伦不类的骡子。爸爸伍大雷虽说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解决了一家人的农转非问题,但他没办法把自己解决成一个真正的公家人,他是一家大集体企业搬运站的普通职工,劳动强度相当于天天搞“双抢”。

我们家是因为库区移民被安置到鸠鸡坪的。盖好了三间土坯房,爸爸趁着夜色给张光义队长送去了两瓶洋河大曲和一条“水上漂”香烟,张队长发了慈悲,分给我家两块菜地,合起来差不多半亩有余。爸爸妈妈如同他乡遇故知,对张队长感激涕零,把他视为我们家的恩人。

我们伍家初到鸠鸡坪的那一年,还有一件事,让爸爸妈妈简直把张队长看成大救星了!村口有一方两亩见方的水塘,塘四周柳树成荫,算是村庄的“水口”了。池塘里荷叶田田,初夏水暖时粉艳艳的荷花盛开,如火如霞,真是一片好景致!生产队还在水塘里养了不少鱼,鲢子、胖头……什么鱼都有,最多最惹人怜爱的是活蹦乱跳的鲫鱼壳子。

进了腊月门,队长张光义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扔了烟头,还用力士鞋底来回碾了碾,对大女婿能普瓮声瓮气道,你牵个头,喊一些青壮劳力,把塘水放了,抽干,起鱼起藕吧。家家户户眼巴巴望着过年呢!

那年月,“起塘”简直是村里人的狂欢节了,那无与伦比的欢乐景象刻进了我的生命里,永生不会忘怀。分鱼分藕无疑是这场狂欢节的最高潮,张队长弯腰撅腚拣出一些小鲫鱼壳子和歪瓜裂枣似的藕梢子,然后用脚看似不屑地划拉到一边,说,社员同志们按人口分好的!乡亲们还以为队长想多吃多占呢!心里骂娘,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有我们家知道,事后张队长把这些小鱼秧子、藕梢子都悄悄送到了我家,而这些在当时是我家难得一见的美味珍馐啊!

我们伍家兄妹二人,我叫伍小良,妹妹叫伍小艳。那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妹妹小艳只有五六岁,从早到晚跟屁虫似的缠着我,一会儿说肚子饿,一会儿说哥抱抱。爸爸每天天不亮就要步行到十里外的镇街上拉板车、搞装卸,妈妈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两块菜地上,硬是把菜园侍弄得一年四季菜蔬不断,除了满足自己家的口腹之需,还能换钱贴补家用。所以我经常把妹妹带在身边,她仿佛成了我们班的旁听生,当然只能靠在教室外的窗户边。妹妹好几次趴在窗台上睡着了,有一次还摔倒磕破了脑袋。我暗暗发誓,要好好学习,出人头地,让爸爸妈妈和妹妹过上好日子并且扬眉吐气!

爸爸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却苦恼于无以为报。他在搬运站讨生活,劳动报酬百分之六十交了单位“积累”,剩下的才是他每月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喝开销,我和妹妹几年都添不上一件新衣裳。

暂时报答不上,但这份恩情要时刻记挂在心呢!要不人和畜牲有什么两样?

一天,我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做作业,妈妈为我们兄妹纳鞋底,妹妹趴在妈妈膝间发出甜美的鼾声。

爸爸突然说,我找到报恩的法子了。

什么法子?妈妈抬起头,眼里射出兴奋喜悦的光。

把张队长的女婿弄进搬运站做临时工,帮他们挣一点活钱。我送了站长两瓶雪梨罐头,他答应了!能普那小伙子干搬运是块好料,壮得像头牛呢!

谁也没想到,这事成了我们伍家与张家、陶姓“交恶”的导火索。张队长女婿进搬运站不到一个月,就被搬运站辞退了。原因是,他几次故意抠破米袋、盐袋、糖袋,往家拿米拿盐拿糖。因为我爸爸对他说过,搬运过程中是允许报一些“损耗”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就动起了这歪心思。尽管是贫穷逼的,但这不是“化公为私”的理由。爸爸报告给了站长,站长就把他辞退了,还把我爸骂孙子似的教训了一顿。

鸠鸡坪的人看我们伍家的眼光比以前更加隔膜、冷漠、怪异了,好像怨恨我家这头骡子怎么也不该跑进他们的马棚驴厩。那时候我还不晓得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都是农业户口,凭什么伍家在前面多出一个“非”字?他们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家却可以离开地面“飞”起来,仅这一点就令他们很不爽,简直不可调和,不可饶恕!

那阵子,妈妈的右眼皮老是莫名其妙地跳,隔一会儿跳一阵。妈妈惶恐得不行,心神不安,丢了魂似的,对爸爸唠叨,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干活千万要小心!小艳别跟着你哥去学校了,在家老实待着。小良也别去玩水!爸爸讥讽她杞人忧天,搞得神经兮兮的,自己吓唬自己。爸爸嘴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有几分担心。那段时间他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说是生产队正在考虑把伍家的菜地收归集体。他没敢跟妈妈说,只是道听途说,又没接到正式通知。爸爸准备拿到这个月的工资,勒紧自家的裤腰带,再去给张队长烧烧香上上贡。那两块菜地千万不能给收走,一家人的嘴都拴在上面呢!爸爸不敢对妈妈透半点风,菜地就是她的命根子哩!生怕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一冲动折腾出什么事来,那真是雪上加霜了。

该来的迟早得来,事情最终坏在那三斤“牛下水”上。

爸爸见家里顿顿青菜萝卜,一个个脸上都泛出青黄的菜色来,特别是妹妹小艳天天嚷着想吃肉而不得,心下不忍。这天爸爸拉板车送货途中,见一个生产队正在给一头病死的水牛开膛破肚,就狠狠心花了一块钱买了三斤牛下水,回家让一家大小好好解解馋。

在鸠鸡坪的一条巷弄里,我爸和生产队长张光义碰了个脸对脸。我爸讨好地叫一声队长好,下意识地扬了扬手里用草绳拴着的一坨牛下水,说,孩子们好久没沾荤腥了呢!说着还给张光义敬过去一根香烟。张队长没接烟,也没吭声,脸上黑得能挤出墨汁来。爸爸傻在那里,整个人像突然被抽去筋骨似的。

当天晚上,仿佛整个鸠鸡坪的上空都弥漫着迷人的牛肉香气,我和妹妹小艳吃得肚皮圆圆的,好解馋!睡梦里都笑出声来,笑声里也带着牛肉香味。爸爸却一点胃口都没有,筷子一下也没伸向香气扑鼻的红烧牛下水。妈妈眼眶红红地问他,有心事?爸爸淡淡地说,累的。

第二天我们伍家就收到了生产队要求我家退还全部菜地的正式通知。

我当然对这事浑然不知。这天,数学考试卷发下来,我竟得了满分,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大大表扬了一番。

下午放学回家,我一路悠哉游哉,看着初夏浓得似要流淌下来的满眼绿色,直想放声歌唱。嘴刚要张开,右眼皮突然狂跳起来。在我愣神的当儿,一个泥猴似的小人儿闯进我的视野,又哇哇哭着扑进我怀里。

小艳,你怎么了?怎么一身泥巴?

哥,我找你,跑得急,掉田里去了。

出什么事了?

妈妈、妈妈被人欺负呢!爸还没回来。

我立刻撒开脚丫子,连牵带拽地拉着妹妹小艳跑向村里。在村口,我看见队长张光义正领着一帮社员在栽早稻秧。循着哭声,我们兄妹气喘喘地跑到了张队长家门口。只见妈妈披头散发地瘫坐在石板地上又哭又闹,张队长的老婆汪金钗在旁絮絮叨叨,似是劝妈妈赶紧起来,边上还有几个闲人帮着劝说,又像是在看笑话。

妈妈且哭且诉,鼻涕一把泪一把,我听了个大概,妈妈是在求告生产队不要收走我家的菜地。妈妈突然撩起上衣揩眼泪,她的一对布袋奶子袒露了出来,倔强而又疲软无力。这是哺育我生命的母爱之泉啊!它是那样神圣、高贵和不可亵渎!那一刻我双眼噙满了泪水,铁青着脸,一声没吭,丢下妹妹小艳,一口气跑回家,书包一扔,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截锈迹斑斑的钢锯条(这是我和昌明等小伙伴玩“画地图”游戏用的),找出磨刀石在上面磨了又磨,仿佛把所有的委屈和恨意都倾泻到了锋刃上……

磨好了钢锯条,我飞身出门,离弦之箭般直射村口,射向队长张光义。在一群说说笑笑的栽秧人突然面临“荆轲刺秦”而不知所措的当儿,我却猛地犹豫了,胆怯了!在能普等人围过来欲夺我“凶器”的时候,我把手里的钢锯条狠狠扎进了身边的烂泥里,返身上了田埂,哈哈大笑着,看那群人摸泥鳅似的在烂泥里找“罪证”……

那截鋼锯条终于被找到了,他们如获至宝,能普等人飞奔着去了公社,向书记黄大头报案。

凶手是谁?

伍小良。伍大雷家儿子!

伍小良,干什么的?

在上学。

多大了?

好像在读小学三年级。

黄大头一下子就火了:乱弹琴!你们这报的什么案?我能把一个孩子抓起来坐牢?

这事只有不了了之。

但要求家长和学校加强管束。

这天,我家晚饭吃得很迟。妈妈没烧晚饭,一直躺在床上哭天抹泪,妹妹小艳直喊肚子饿。爸爸做好了饭,盛了饭夹了菜送进房间里,妈妈就是不吃。我先给妹妹盛好了饭菜,自己才端起碗来准备吃饭。

爸爸劈手打落我手里的蓝瓷碗,喝道,想吃饭?先跪下,认错!

爸爸!我没有错!是他们仗势欺人!我硬邦邦地挺立着,理直气壮。

臭小子还嘴硬!爸爸更来气了,脸气得青紫而歪斜。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到弯腰时,不得不低头。你逞什么能?得罪了他们,我们有好果子吃?跪在碎碗片上,认错!发誓!再也不闯祸了!

我木头桩子似的,钉在原地,就是不跪。

爸爸开始狂扇我的脸,跪是不跪?

妈妈也爬起床,哭着劝我,儿啊!你老子轻易不发脾气,发起脾气来下手没个轻重,会打死你的呀!你就跪下认个错吧。

妹妹小艳被这场面吓傻了,早哭成了泪人儿。她突然叫道,哥!跑!你快跑呀!

妹妹提醒了我,好汉不吃眼前亏呢!我一扭身跑了出去,融进无边的暗夜里……可我能往哪里跑?鸠鸡坪就是我的家,伍家就是我唯一的归处啊!

外面好黑,好冷!我漫无目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频频回顾,担心盛怒之下的爸爸追上来。我蓦然想起了村后半山腰的桃树园,张光义的儿子昌明带我去那儿偷摘过桃子,可那是鸠鸡坪的祖坟山啊!白天上去都提心吊胆,汗毛根根倒竖,何况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可我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躲进了桃园。

周围的荒草里不时有动物跑来跑去的响动,树林里传来怪异的鸟叫声,我害怕地上有蛇,于是爬到了一棵桃树上,骑坐在枝杈间,枝杈硌得屁股蛋子好疼。

树上风更大了,也更冷了,我又冷又饿,手就在黑暗中胡乱地踅摸,摘到了一颗蟠桃,又一颗蟠桃,急不可耐地往嘴里塞。桃子还未成熟,又苦,又涩,我嘴里涌满了酸水,直想呕吐。

村子里传来了叫喊声——

小良啊!回来吧!——是爸爸。

小良,快回家呀!爸爸不打你啦!——是妈妈!

哥呀!哥呀!我想你!——是妹妹。

更多人的呼唤声加入进来,男女老少都有,在天地间汇成排山倒海般的交响乐。手电、马灯、火把渐渐映红了天际……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我看见自己变成了美猴王孙大圣,在赴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那么多好吃好喝的,我尽情地吃呀喝呀,后来烂醉如泥,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爸爸妈妈脸色苍白,眼里熬出了血丝,妹妹小艳趴在床尾打着细细的呼噜。

爸爸说,小良,爸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

妈妈抽泣着,儿啊,你从桃树上掉下来,摔昏过去了。乡亲们找到你,赶紧送来医院。爸爸背了你一程,张队长又背了你一程,最后是能普叔叔一口气把你背到医院里。

我伤愈出院的那天,正赶上鸠鸡坪分牛肉。一头老水牛吃草时从山坡上摔下去,跌死了。这天村里真比腊月里起塘、起藕还要热闹喜庆,大人小孩都跟过年似的,到处是欢声笑语。

我们伍家竟也分到了一份牛肉。

我们伍家的菜地也没被收回去。

但是,没过几天,公安局来人,从村里抓走了一个人。

当然抓的不是我,是张队长!

罪名是谋害大型牲畜。原来那头老牛是被他推下山坡的。

在地图上,谁也没办法找到鸠鸡坪的一“点”踪迹,但它就是我的世界。

啊!鸠鸡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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