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四下

解良

绿皮火车在夜间行驶。皮亮在车厢连接处铺张报纸坐下来，要坐三个多小时才能回到他打工的城市。今天他回矿里参加同学会，顺便回家看望了老爸。

他爸是老矿工，身板硬朗，住在棚户区改造后分配的两室一厅，衣食住行无忧。他给爸买了两箱保健品，又给爸看了手机里孙子的照片，跟爸说：“妈在我那儿一切都好，你不用惦记。”临走时又叮嘱爸，少抽烟，少喝酒，多散步，有事就打电话。来去匆匆。

奔波了一天的皮亮在火车轻轻的震颤中背靠隔断睡着了，又被上下车的旅客搅醒，下意识摸了下衣袋，手机还在。翻看，没有未接电话，微信上也没有妻子的留言或语音，他给妻子发了一条消息：我估计要十一点钟才能到家。车窗外，远处有闪光，短促，比闪电还快，听不到雷声，也没有下雨的征兆。皮亮知道那是热闪。妈近来梦多，总梦见闪四下。閃四下，皮亮认为这是热闪作的案。

皮亮租的房子在一楼，一室，妈住在过道里，通风不好，闷热。夜里妈睡不着，就搬一个小板凳出去，坐在马路牙子边摇着蒲扇乘凉，凉爽了才返回屋里。热闪，闪进她的梦里。

妈摇头否认，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闪四下。

梦游？眩晕症？妻子担心是后者，妈带孙子出去玩，一旦眩晕摔倒，孩子谁管？皮亮带妈去医院检查过一次，医生说是疲劳过度或神经衰弱引起的，皮亮这才意识到妈开始让人忧心了。从妻子怀孕，妈就从矿里来到皮亮身边给小两口做饭，接着伺候儿媳坐月子，再顺理成章带孙子。儿子已经两岁，妈始终没再回矿里。皮亮和妻子在这座城市打工，梦想着有一天买下大房子，成为这座城市的永久市民。小两口没日没夜地打拼，妻子做两份保洁，忙得像走马灯。皮亮在建筑工地当领班，每天一副狼狈相，T恤皱皱巴巴，胡子拉碴，头发起油甚至反光。他没有时间陪妈，夜里更没有精力陪妈到外面去乘凉，就在窗前装了一个监控，夜里醒来用手机察看妈的情况，不然不放心。

一片片灯火从车窗外掠过。皮亮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十点多了，他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家。他打开手机查看监控器。

妈已经出现在监控里，背对着他坐在小板凳上，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妈哭了？妈拿着手机对着自己的脸，哽咽道：“都怪我，把咱们家给过没了。”

妈这是跟谁打电话？

摄像头是高清网络WiFi监控，凡摄像头麦克风能接收到的任何声源，监控都可以听到。突然，皮亮听到了爸的声音，爸像是喝醉了酒在骂人：“这个王八蛋，他只知道你是他妈，却忘了你还是我老伴。他把我老伴叫到城里给他带孩子，给他当牛做马，硬生生把咱们老两口给拆散了，不让咱俩安度晚年，害得我连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他再不把我老伴给我还回来，我就上法院告他去！”

皮亮被惊呆了。这不是白天那个爸！

妈慌忙说：“你小声点。”

爸不依不饶：“他还觍着脸给矿里人说呢，现在的老人哪个不为儿女带孩子？奶奶带孙子，天经地义。狗屁，惹急了我明天就去把你接回来。”

“你快住嘴，别瞎说。”妈突然责怪爸，“咱儿子已经跟媳妇说定了，过些日子就给咱俩租间房子，把你接过来。咱俩白天一起带孙子，晚上回自个儿家住。”

“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不是想吃，是已经到嘴边了。”

“那儿子今天咋没跟我说？”

“房子租好了他就去接你。你喝多了，快睡吧。”

皮亮张口结舌，他根本没跟妈说过这个计划。爸喝多了，妈在唬爸。站台上闪着双黄灯，提示侧线停车，皮亮霍然明白了妈为什么总是梦见闪四下。小时候他家住在棚户区，与采煤作业区仅隔一座山，那时矿里没有通讯设备，采煤作业区有什么情况皆以闪电灯为号，发电师傅用闪灯来通知各家各户。矿区规定：

闪一下，找矿长；

闪两下，找班长；

闪三下，找电工；

闪四下，井下出事故。

皮亮记得，爸每次上夜班，家里都整夜开着灯。有一天，他半夜醒来不见了妈，见家属们都往南边跑，便跟着人们翻山来到坑口，找到了在人群里抽泣的妈，抱怨妈不该把他丢在家里。妈说：“傻孩子，要没了你爸，咱这个家就塌了。”

皮亮将脑袋埋在两腿间，哭得稀里哗啦，嘴里连说：“爸，儿子难为你了。”火车进站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做出决定，就照妈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