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
在印尼的海上漂荡了很久没靠过岸,我不潜水,又怕晒出黑斑,只偶尔在接近黄昏时才下海游泳。每天数星星、望月亮、捕捉晚霞美丽的倩影,晚餐后到甲板的长桌上画人像素描、写写文章,即使每晚到天亮,我也乐此不疲。
印尼天气燥热,我下午多数时间在船舱里。一个午后,见女儿和工作人员拿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往外冲,我好奇地跟了出去。原来游艇离岸边很近,眼前的巨石上站着许多穿着鲜艳汗衫和短裤的孩子,正专注地往我们这边张望,女儿和孙女们搭着小船把几大袋零食送上。孩子们见船上来人是友善的,都把身上的汗衫脱下,扬在空中唱起歌来。不一会儿工夫,咚!咚!咚!巨石上的孩子,像下饺子一样,一个个往水里跳,眼前的海水中冒着一颗颗黑色的小脑袋,我立刻用手机把这令人震撼的画面拍了下来。
小脑袋冒出水面,爬满游艇的梯子,他们都兴奋地傻笑,大眼珠子急巴巴地望着我,由于言语不通,为了表示善意,我又回船舱给他们找了一些吃的。
夜晚,我跟导游打听附近村子的事,他说:“你看对面海岸边那盏孤灯,这是村子里唯一一盏会亮的灯,电路坏了,整个村子都没有电,政府无暇管。已经5 年了,就算有人想帮忙,也要经过很多部门批准,只能作罢。”村民的主食是玉米,他们捕鱼、织布、种农作物维持生活,还将这些东西拿到镇上去卖,得到的钱多数买了米和面粉。至于收入,如果幸运的话一星期有35 美元(1 美元约合7 元人民币),一般是18至25美元,有时整月都没有收入。我讶异地问:“那怎么过日子?”导游不以为意地说:“他们没什么花费,吃饱肚子是可以的,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一个人只要3件衣服就够了。”我难以置信地问:“如果没有电,应该就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视,他们晚上做什么?”导游笑一笑:“聊天吧。”后来我打听到,晚上男的织网,女的织布。
我决定第二天上岸去看看,再过一天就要开船去别的地方,如果不去就没有机会了。我把船长手上所有的印尼钞票都换了来。
小船靠岸,有一两个小孩热心地过来帮忙拉船,我从装满印尼钞票的口袋里抽出几张给他们。我是刻意找机会让他们获得收入,他们愣了一下,显然之前不曾遇到这样的情况,导游还小声交代他们别说出去。这里不是旅游区,他们很少见到外地来的人,也不会像有些旅游城市的小孩子,想尽办法伸手乞讨。
女儿们跟我一起上岸,她们提议我在通电这方面尽一下力。村长领我们去一个屋子,整间屋子放满了土黄色像汽油桶一样的东西。这是供电用的,他说这个坏了,修理需要一大笔钱,且必须经过很多手续才能做成。我心想,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也不是即刻能办到的事。村长看得出我在想什么,说能有人关心,他已经很高兴了。
小村的街道干干净净,没怎么见到垃圾,即使没有抽水马桶,在酷热的天气下也闻不到异味。有位老先生在门前做木工,旁边的妇人正专心地把玉米捣碎。我停下来跟他们闲话家常,老人家一脸慈祥地说他的木工是做着玩的,妇人捣碎的玉米是他们主要的粮食。走着走着,我看到前面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坐在矮墙上喂奶,身旁依偎着五六岁的邻家小女孩。那名女子才19 岁,光着脚丫子,我把我大花袋子里的白色凉鞋送给她,因为我注意到除了村长,这里几乎没有人穿鞋子。
我对村民的住所很感兴趣,要求参观他们的房子。这里的人住的都是平房,掀开一家人门口的布帘,一名妇人背对着我们正在织布,我奇怪她怎能在没有光线的角落工作,我们几个人帮她把织布机拉到有阳光的地方。旁边有两个小房间,一张有床,被褥凌乱,是他们夫妻的卧室,另一个放玉米秆的房间,没有床,她儿子睡在地上。这间房子,除了有织布机,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接着我们又参观了一个较大的住宅,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旧衣柜,家中有椅子,有暖水瓶,还有土灶子。有个小阁楼堆满了玉米秆,据说是煮食时生火用的。相比之下这家算是富裕的了。
我有了一个新发现,这是以前从来没听过没见过的。有的人家,大门口迎面建有一座或两座长方形像是大理石做的棺墓,设计得简单素净,有米白色,有黑色,看起来很有品位,孩子们都坐在平滑的棺墓上面玩耍。这是村民的习俗,他们相信逝者会保护家人。导游说他们住得好不好无所谓,但棺墓一定要好。
村里唯一的学校,有3 间教室,1个年级1个班,只有3个年级。我身后跟着一大堆看热闹的小朋友,我把他们都请到教室,让他们再唱一遍昨天在大石上唱的歌。那是当地的情歌,他们唱得非常热情。孩子们个个单纯可爱,我把前一天晚上换来的钞票一人发一张,给了他们一个意想不到的下午。拍大合照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手上那张纸钞对着镜头挥舞,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儿时我在乡下曾经幻想,如果有个明星来到村子里送礼物该有多好。小岛上的孩子们代我实现了这个梦想。
临上船时,我看到一些妇女聚集在树荫下,最前面有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几个穿着整齐的男士,像是在开大会。打听之下,原来是外来的公益团体在教妇女们如何织纱笼(热带地区围在身上的布,手工织成),并教她们打理和经营小生意。我问他们有货卖吗?村长很机灵,他收集了妇女手上织好的纱笼,几大布包背到船上让我们挑,我请船上所有的工作人员出来挑选,当作送给他们的礼物。我和女儿们也夹在中间兴高采烈地抢购,以解很久没有购物之馋。那些妇女则在岸边兴奋地挥手嬉笑。付完账,剩下的印尼钞票请村长代我捐赠。这个下午,见到许多人发自内心的愉悦,最开心的是我自己。
这个村子的人如此安居乐业,我猜想村长的功劳必定很大,他虽然生长在偏僻的乡下,却不卑不亢,谦逊有礼。他跟我说,他高中毕业就没有经济能力升学,村长一做十几年,待做满15 年就必须退休了。
回到香港,我脑子里仍然充溢着小岛风光。在繁荣先进的大都会,到了太阳、月亮交接的魔幻时刻,见到的不是七彩霞光,而是每扇窗口渐次亮起的灯。
我眼前的都市楼群高耸入云,每一层都有许多人在营营逐逐地对着电脑辛勤工作。那么多人与事,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少不了用电。我心想,这要是只有一盏灯的电力,怕是一刻都过不下去。
回想我去过的那个村子,脚踩大地,头顶天空,3 件衣服,自给自足,没有电力,日子照过。或许他们永远无法想象都市人如何过生活,都市人也不能想象如他们那般过日子。
同在一个地球,人们仿佛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会记得,在那盏孤灯的牵引下与另一个世界的人交会过。
選自《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