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泥泞的人间

吴悠

我是一抔土，一抔不知从何来又该去往何处的土。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待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每天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从面前经过。经历日复一日的寂静等待后，我悄悄从角落里溜出来，爬上了一位男士的裤脚，渴望跟着他去寻找同伴，去看看这大千世界。

“咦，怎么一个同伴都碰不上呀？”我不知自己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触目可及的裤脚上，并没有熟悉的身影。来不及多想，突然一阵天翻地覆。

“什么时候裤脚蹭了这么多土啊，真讨厌！”男士发现了我的存在，毫不留情地把我拍了下去。我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不经意间从高大的落地窗里看到了自己——一尘不染的高楼里，灰头土脸的自己。我好像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地板上了。

细软的毛发从我身上拂过，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很快又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菜市场，在这里我遇到了好多同伴，大家都待在不同的作物身上。我仔细看了看，我待在一颗大白菜上。

“您这白菜多少钱一斤呀？”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卷发女士抱着胳膊蹲在了摊位前。

“八毛钱。”摊主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面对整个上午唯一的客人，他不住地介绍着自己的白菜，“这都是自己家里种的，可嫩了。”

似乎是察觉到女人不太满意，他又主动降低了价格：“妹子，七毛钱，七毛钱你拿走。”

“行吧，这白菜不错，就是泥太多了。”卷发女士拎起白菜在地上重重地磕了磕，一时间我的同伴们都被甩在地上，变得支离破碎，而我紧紧扒着白菜根，才幸免于难。

被装进塑料袋时，我听见同伴们的呐喊：“这些人嫌我们占秤，但是阿土，农村不一样，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农村生活！”

农村是什么地方？我来不及多想，便被黑色塑料袋遮住了视线。

“你這闺女！都跟你说了我种了菜，不要给我买菜，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一路颠簸，当卷发女士带着我停下来时，一位男士的怒吼瞬间唤醒了昏昏欲睡的我。

“爸，你说你都八十多了，还种什么啊！这白菜可便宜了，买来吃多方便啊！”

卷发女士也不甘示弱，将袋子中的白菜取了出来。她的动作实在太过迅速，脱离黑暗时我才将将抱住一根白菜须，大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我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被吓得立刻收回了视线。

土是大地的土，土什么时候看过一米多高的风景？

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安危上，直到白菜兄弟传来呻吟才发现不对劲。不知何时，白菜兄弟变得七零八落，外表带泥的白菜叶被扔在地上，而根连带着我也被丢弃了。

熟悉的细软毛发从我身上拂过，我以为自己会再次陷入昏睡，没想到竟被卷发女士的父亲带到了一片空地。

和之前所见的不同，这片空地触目所及都是土。

白发爷爷将我和白菜叶倒在了空地上，又挖起一旁的土壤将我们深深埋了起来，四周再次变得黑暗。我小心翼翼的，不敢说话，以为睡一觉就能像之前一样，重新回到明亮的环境中。

但日复一日，白菜叶逐渐腐烂，我却始终没能逃脱这片黑暗。

直到白菜叶消失的那天，我终于忍不住向身边的原住民发出了疑问：“您好，这里是哪里呀？”

“这里？这里是农村。”被吵醒的同伴耐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却也没有再透露些什么。

我没有在意他的反应，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不明白，只能长久地待在黑暗里，曾经的同伴为什么要我来农村？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某天我刚睡醒，便被许久未见的阳光刺到了眼睛。

花了些许时间适应，我终于看清了正在翻地的白发爷爷，他的指缝间不时漏下些许细碎的颗粒。

“今年这地真肥啊！”爷爷在我身边撒下最后的颗粒，自顾自感慨后便背着手离开了。

与此同时，我稍稍动了下身体，想给新来的让出一点地方，却发现自己的力气不知何时变大了，就连体型也发生了改变。

幸好邻居还是之前那位，我又厚着脸皮提出了问题：“请问我为什么长胖了啊？”

邻居一反常态，笑嘻嘻地跟我科普所处的环境和我发生的改变。

原来爷爷每年都会种很多作物，但是这样土地的肥力就会下降。后来爷爷决定冬天不再种东西了，而是让劳累了大半年的土地休养生息，以便来年更好地培育作物。我和白菜叶，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片空地的。而白菜叶，最终为我的成长奉献了它自己。

虽然了解清楚了情况，但我仍对之前的昏睡和脱离地面心有余悸。直到爷爷撒下的颗粒逐渐成长，我才明白摊位上的同伴为什么要我来农村看一看。

卷发女士去年说过，不让爷爷再种菜了，但和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爷爷并不愿意让这片空地荒废，便撒下了树种。

我身旁，是粉色的桃树小姐。

从撒下种子开始，爷爷时不时就会来地里看一看。桃树小姐从一粒种子开始成长，扎根发芽，在爷爷的浇灌和施肥下，最终长成了风姿绰约的桃树小姐。

长时间生活在爷爷的照顾下，身边又有朋友和桃树小姐陪伴，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但猝不及防，卷发女士带来了噩耗。

“我爸不在了，这些树也没人照顾了，你们弄走吧，小心别挖伤根。”

爷爷没有出现，不认识的人将一棵棵树挖了出来。看着其他树根上摇摇欲坠的泥土，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最初。或许我只能选择抱紧桃树小姐的根，然后流浪到下个农村。也有可能是下个城市，然后再次被抛弃。

我又在心惊胆战中升到了半空，却立刻被塑料牢牢包裹住了，连带着桃树小姐的根一起。

我做好了和熟悉的一切告别的准备，却没想到在轻柔的抚摸中，我和桃树小姐一起来到了新家。桃树小姐的根被放进了一个大大的坑里，包括我和众多同伴。

我有些震惊，桃树小姐换了新家，而我竟然没有被甩开？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相处多年的邻居主动开口了：“我听之前的同伴讲过，好像树木移植需要原来的土才能成活。我想，桃树小姐在我们的陪伴下，才能更好地融入新家。”

“那这是不是说，我以后都不会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从理论上说，只要你牢牢抓住桃树小姐的根，那我们就能永远生活在一起。”

简短的对话却让我无比激动，我看向邻居，她的嘴角也泛起了笑意。

此后数年，桃树小姐又搬过几次家，而我和邻居真的像当年预想的那样，一直陪在她的身旁。

经年累月，当我的知识和阅历随着搬家逐渐增长，我终于明白了自己该去往何处。

高楼里的男士拍打我，卷发女士丢掉我，是因为我对他们没有丝毫用处，甚至还成了他们的累赘。而白菜兄弟身上的同伴所说也并不正确，我最终的归宿不是农村，而是万物。

大地滋养万物，而土是辽阔大地的一分子。无论曾经怎样，土最终都应该为万物的生长提供环境，到那时，土也会收获前所未有的安定。正如我养育着桃树小姐，而桃树小姐也让我找到了人生的落脚点。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喜悦，桃树小姐摇了摇身子，一朵粉色的花朵落在了我的脸上。

闻着花香，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雀跃。

在这泥泞的人间，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作者说

爷爷在老院侍弄了一片空地，家里吃的菜都是这片地里种出来的。不久前我回到了老院，那天我穿的白裤子很快就被院里的土弄脏了，而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把它们拍下来。与此同时，爷爷在给菜地浇水、施肥，路旁的泥土也被爷爷扫起来倒进了菜地。盯着裤子上没拍干净的土，我想，随处可见的土遭受着不同的态度和待遇，它们的归宿究竟在哪里呢？或者说，被嫌弃的事物有没有可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