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建
临近黄昏,残阳如血。日寇先是往洞口扔手榴弹,但落到窄小的平台上没等爆炸就滚下了悬崖,凶恶的鬼子很快又想出一个毒招,他们点燃几梱柴草用绳子垂放到洞口,企图用烟熏逼迫山洞中的人出来。刹时间山洞口火舌蹿卷、浓烟翻滚,战士们被呛得喘不过气来,黄君珏镇静地察看了一下弹夹,咬着牙对战友们说:“我还有3颗子弹,再拼掉他两个鬼子,宁死也不当日寇的俘虏!”
眼见悬崖下不见了动静,几个日寇战战兢兢地端枪摸到洞口,蓦地,山洞中传出“砰砰砰”的3声枪响,两个鬼子中弹坠落深谷,剩余的日军慌忙趴下开枪射击。就在这瞬间,洞中一个矫健的身影飞身冲出,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黄君珏的壮烈一跃,令龟缩于地的日寇魂飞魄散,仓皇地向山洞里连投数颗手榴弹,韩瑞和王健两个英雄战士双双倒在了血泊中。
5.犹如雷电骤然闪过,世界瞬间沉入黑暗。
那是一个肝肠寸断的瞬间,相距仅50多米的另一座山峰的山洞口,全程目睹妻子英勇牺牲的王默磬,终于无尽悲怆地闭上了双眼。那一刻,他的十根手指深深扎入草丛土中,任凭指甲翻裂鲜血直流也浑然不觉,那是在释放内心冲击胸腔奔涌欲出的悲恸,是在用血泪将那如同闪电照耀的壮烈一幕深镌心底。
黑暗笼罩群山,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骤然攫住了王默磬的心,他感到一股寒意正如冰锥般侵入他的血液。直到夜里9时许,嘈杂了一整天的枪声、爆炸声终于消失,王默磬拄着树枝独自下山,一瘸一拐地摸到对面的道士帽峰悬崖下,借着熹微的月光苦苦搜寻,最终在崖底的一块巨石旁边找到了妻子的遗体。
王默磬在写给岳父黄友郢的信中,倾吐了对妻子的无尽深情——
“夜九时,敌暂退,婿勉力带伤行,潜入敌围,寻到遗体,无血无伤,服装整齐,眉头微锁,侧卧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温矣。
其时婿不知悲伤,不觉创痛,跌坐呆凝,与君珏双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觉君珏亦正握我手,渐握渐紧,终不可脱!”
如信所述,斯时的王默磬欲哭无泪,他只是心如刀绞地跪在妻子的遗体前,一遍遍轻抚妻子冰冷的脸庞,细心掸去她洁净衣裳上沾染的泥屑,只是手触碰军装的瞬间心神骤然一颤,7天前分路突围时的临别一幕倏然浮现眼前——
分离在即,此去不知何处圆。高高的岭头,王默磬与黄君珏相对而立,虽然没有直接道明,但妻子眼中一反常态地流出的那缕沉沉的眷恋,让王默磬不由得鼻翼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能读懂此刻妻子悬于心头的那份锥心的牵挂。
早在两个多月前,鉴于日寇的扫荡日益加剧,黄君珏决定把出生才1个月的孩子寄养到老乡家里,尽管知道此举意味着生离死别,但重兵压境已让他们别无选择。3月2日夜晚,王默磬提着孩子的衣裳包裹,黄君珏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俩人一路凄然无语。因为事先已经登门谈过托付的事,待敲开老乡的家门,黄君珏把孩子往大姐怀里一塞扭头就走,直到奔出很远才瘫靠在一棵松树上。
那一刻,王默磬爱惜地扳过妻子颤抖的肩膀,黄君珏终于哭出声来,脸庞埋在他的颈窝里,泪水淹进他的军衣,沾湿他的胸膛,如尖刀划过他的心。
这是个饱经磨难的孩子,尚在母亲腹中时就已经随着父母打游击。那天,日寇大队人马来袭,怀胎十月的黄君珏气喘吁吁地跟着队伍转移,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只得由战友董玉磬陪着藏身农田的秸秆垛中。半夜里孩子就降生在满是棒茬的苞谷地里,3天后黄君珏才抱着孩子赶到预定的宿营地。
但踟蹰仅是瞬间。黄君珏伸手帮丈夫抻了抻军装,然后握拳在他胸口轻轻一锤。妻子急步离去,胸口余温尚存,王默磬心头突然电光石火般一闪——
约定!约定!那一锤是在提醒一份庄重的约定!
就在抵达沁县计刀岩村的当天,分社给他俩发放了八路军军服,穿上军装的黄君珏显得愈加精神抖擞。当晚,她在昏暗的油灯下为王默磬剪裁稍稍肥大的军装,时而瞅着盘坐炕上的丈夫抿嘴甜笑,时而又静静凝视着手中的缝衣针陷入沉思。待缝好军裤让王默磬穿上后,黄君珏的神情突然转得严肃凝重,且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穿上军装,就意味着真正上了前线,更意味着牺牲!”
此去长路尽蹉跎,那是黄君珏与战友夫君的一份庄重约定!
此刻,再次端详妻子秀美的脸庞,那份虽死不能移其志的庄重与安详,让王默磬陡然心生剧痛,时隔七日,阴阳两分,两行泪水终于决堤般滚落下来。
黄君珏纵身一跃时的神情坚毅而决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耀着她轻盈如燕的身姿,让她圣洁的身躯泛发出琥珀般的红晕,如同一只血色飞鸢翩翩而去。王默磬甚至坚信妻子并不是坠落悬崖,她是在浴火中慨然飞向生命的涅槃。
王默磬在写给岳父黄友郢的信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和心境——
“山后枪声再起,始被惊觉,时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暂行掩埋。
吾岳有不朽之女儿,婿获贞烈之妻,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黄君珏,原名黄惟祐,湖南湘潭人,1912年出生,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早年秘密从事党的地下工作,1939年4月转赴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参加八路军,担任《新华日报》华北分社总会计师兼经理部主任,1942年6月2日在反“扫荡” 战斗中牺牲于河北涉县,其时正值30岁生日。
日寇“五月大扫荡”惨败撤退后,王默磬返回位于山西辽县的华北分社驻地找到寄养老乡家的孩子,并托人将他送到了外祖父黄友郢的家里。临行前,王默磬特意取妻子原名黄惟祐中的“祐”字,将儿子改名为黄继祐,希望他将来继承母亲的遗志。
生于战火之中的黄继祐直到20年后,才在照片上第一次见到父母——母亲端庄秀美,大大的眼睛里透出聪颖坚毅;父亲温文尔雅,英姿勃发。照片的背面是父亲写给奶奶的亲笔留言:“母亲大人:这是您儿子儿媳的照片,您的儿媳已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二日牺牲在太行山上。她的忌日也是她的生辰。”
黄君珏英勇牺牲后,重庆《新华日报》刊载通讯《新中国的女战士黄君珏喋血太行》,并配发短评写道:“黄君珏女士的殉国,正如左权、何云等同志一样,发扬了我中华民族的正气,表现了中华民族优秀女儿在民族斗争中的英雄气概!中华民族有这样坚贞不屈、英勇赴难的女儿,日本强盗永远征服不了中国!”
1942年7月7日,八路军总部在山西辽县麻田镇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深切悼念左权、何云、黄君珏等诸烈士,并举行了庄严的公葬仪式。当时挽联上的57位“新闻烈士”名单中,就有40余位出自《新华日报》华北分社,因为战斗的惨烈、信息的残缺,以至于“新华烈士”的牺牲数字无法精确到个位数。
次日,《新华日报》华北分社召开牺牲烈士追思会,一幅长联书写着全体生者的堅强意志:“誓为殉难烈士复仇,坚持敌后新闻事业。”40余位“新华烈士”倒下了,但英雄们用鲜血浇灌的报纸并没有被击倒,王默磬带着战友们挖出了掩埋的印刷设备,同年7月1日,停刊38天的《新华日报》华北版再次复刊。
“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铁壁铜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气焰千万丈!”
那时刻,红日高照,歌声如刀剑叩击一般气吞山河。王默磬和经过战火洗礼的华北分社战友们同声高唱,雄壮的旋律撞击着他的耳膜,激荡着他的血液,他仿佛听到这激昂的歌声中有黄君珏甜美的声音,那般地铿锵而悠扬。
(编辑:徐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