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要有人,要有人放弃财富、光阴,放弃私情、梦想。要有人,要有人在被杂色涂抹的背景板上标注并固化本色。两条路的岔道口,没有选择“发财”路牌的人,持中正之心,从此在板正的道路上行走,也负责打扫和维持秩序。
这是无比古老的职业,也是历久弥新的工种。
在机关大院上班的人,向信仰和理想奉献自己,奉献终生。
在机关大院上班的人,一次换班就持久而遥远。这一次,换班到八十里路之外的上班族换回了新的梦想——没有办法背着家乡赶路的人庆幸有机会来站在故土的身旁,擎举拳头为保护家园不被篡改容颜而站得挺拔。
旧县城,旧房子,没有围墙与院子的大院。随着单薄的一张A4纸孤身抵达,来到平安路65号。
老旧的办公楼里,每日都在收纳年轻的叹息或激动。老旧的办公楼里,每日都在收纳自我警醒如履薄冰。
你坐在会场看一大群人,一大群人也在会场看你。像昨夜,加班的人坐在电脑前看着一大片文字,一大片文字也透过屏幕在看着加班的人。
监测会风会纪的摄像头深信有瞌睡的因子在传染,正襟危坐的西装被留下朦胧的印记。
在他的身旁,笔记本上方正的字迹留下一篇政论文稿的框架,也留下一长串加班熬夜者存在过的痕迹。
会场更多时候作为一个论据,完整解读一个职业、一件事物的起源与发展。一些人在其间得到心爱之物,一些人在其间失去心爱之物。更多人,在会场的空旷与拥挤间彻底迷失,他四向而行,永远摸不到边界之墙。
仿佛幼年半夜起床后遭遇的鬼打墙。不举着灯盏,你在镜中就看不到自己。不举着灯盏,牢笼般的客厅就无边无沿。浓黑的虚空中笔直行走的少年,总会撞墙而回,或者恰相反,奔着同一个方向走过三分钟,依旧没有摸着窄仄空间里的墙壁。
向腰椎与颈椎致以真诚的歉意,也向由此引发的手脚麻木致以同样的歉意。三月到来,在心里列下计划又固执要去完成的人重新开始在途中。
在途中构思。在途中做好功课。在途中战战兢兢。在途中悠然自得。将出差作为主业的人,在路上就是日常。途中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吃过各种各样的食物,踏过各种各样的站台。也赶过清晨六点晚上十点或者任何一点的高铁,在繁忙的人群里啊,你始终不敢假寐。
外出考察的途中,你突然想起从乡村里来到县城的老人,他们有时满意而返,有时失望而归。办公室里坐着的人,将每一项工作都当成途中,当成一次远未完成的践约或内心笃定的抵达。
每周两次到工业大道1号,看工地,看工人,看机器,看产品。
在工业园,第一次捕捉产业和流水线上的新名词,第一次承认工业与诗意并不相悖。
机械制造厂的小伙子和他的挖掘机都有着铁齿钢牙,有着说一不二的坚决。他熟悉组装一头钢铁巨兽的全流程,也熟悉巨大力量的产生过程。在驾驶室里举起一台挖掘机的臂膀,那庞大的巨兽便仿佛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在注塑车间,机器吃下碎米粒,吃下温度,吃下力度,吐出异形的构件,吐出一个物品的脸。操作注塑机的年轻人相信融化成型的塑料都自带体温,光鲜明媚;相信自己不是雕塑家但雕塑了人间的一部分。在下一个工序,冰冷的元器件被塑料壳温柔包裹。
制作手机镜头玻璃的工人有着灵巧的双手和一尘不染的日子。大块的玻璃切成足够薄足够小足够圆足够透亮的部件,便足够为一部揣在少女怀里的手机装上慧眼。看惯山村风景的工人,将世间风光借助手机摄像头外部的薄镜片让渡出去一小部分,让渡数以百万计的慧眼在人间。
风电叶片厂里制作翅膀的人,相信自己若窃取微风便可腾空。一片修长的扇叶在漫长的高速路上小心翼翼辗转腾挪后,从此在遥远的山坡上安家,旷野里三个叶片缓慢转动,向虚空借风,也向天地间摸不着的部分借取力气,从此机器的澎湃和灯光的明亮在暗处滋长。制作风力发电机叶片的工人为碳中和描摹少年般的青云之志,也为赣西乡村里进厂务工的年轻人书写小小的骄傲。
为电声产品测音的工人,始终保持对整个世界的倾听,保持对声音成色与重量帝王般的检阅。他们循规蹈矩,在嘈杂的车间里切割出一小块空间,便仿佛切割出了独立于人间的立足之地。有一次他们在密闭的方格里聆听了午夜的喘息,我怀疑他们听惯乡间蛙鸣与松涛的耳朵,此时定在特写般微不可查地抖动。
制作显示屏的人,每天穿过三重防尘净化门再上班。将纤薄的玻璃两两叠加,并通过灌注夹层的液晶链接双方。加上压合,清洁,固化,加上不声不响的科技,从此指间的温度触碰这新生的显示屏便瞬间开出彩色的花朵。这些在触控屏生产车间谋生的人,从来没有表达过缓解一个国度缺芯少屏问题的骄傲。
封装、蚀刻、切割……在纤薄的铜箔板上钻孔,并让线路无孔不入。制作电路板的工人按部就班,为一场平地马拉松布设路线和打卡点。他同时也布設好一层又一层的防备之心,等待压合与连通,等待电镀和涂漆,从此复杂的世界再次变得简单,从此,工业园里的产品被印刷上了同样的底盘。
作为他们的朋友,你每周两次来到工业大道1号,每天捕捉产业和流水线上的新名词,从此坚信工业与诗意并不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