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宏观经济理论大师卢卡斯

2023-08-15 08:58
中国经济报告 2023年3期
关键词:卢卡斯宏观经济预期

◎ 翁 一

提 要: 对于历经45 年改革开放的中国而言,卢卡斯的理论告诉我们,在宏观经济政策方面,政府须抑制相机抉择的冲动,专注于建立稳定的、可预期的固定规则以及背后更为根本的基本原则。

当地时间2023 年5 月15 日,芝加哥大学官方对外确认该校经济学教授、著名宏观经济学家小罗伯特·卢卡斯(Robert E. Lucas, Jr)已于当天早些时候去世,享年85 岁。1995年,卢卡斯被授予诺贝尔经济学奖,以表彰他“发展和应用了理性预期假设,从而转变了宏观经济分析,加深了我们对经济政策的理解”。事实上,由卢卡斯发起的这场理性预期革命进而导致整个宏观经济理论范式的变革可追溯至20 世纪70 年代早期。

罗伯特·卢卡斯于1937 年9 月15 日出生于美国华盛顿州的亚基马。1959 年获得芝加哥大学历史学学士学位。1964 年获得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之后,以卡内基·梅隆大学助理教授的身份开始其职业经济学家生涯。1975 年,以正教授的身份进入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1997 年,担任计量经济学会主席。2002 年,担任美国经济学会主席。

卢卡斯的主要论文有:《实际工资、就业和通货膨胀》(1969 年)、《预期和货币中性》(1972 年)、《关于产出与通货膨胀交替的一些国际例证》(1973 年)、《经济计量政策评价》(1975 年)、《菲利普斯曲线和劳动力市场》(1975 年)等,主要著作有:《经济周期理论研究》(1981 年)、《理性预期与计量经济学实践》(与萨金特合编,1981 年)等。

理性预期革命

1972 年,卢卡斯发表论文《预期与货币中性》,这是第一篇把理性预期融入动态一般均衡模型的文章。自此,一场导致宏观经济理论范式变革的理性预期革命开启。在卢卡斯的模型中,行为主体是完全理性的:基于可用的信息,形成对未来价格和数量的预期,基于这些预期,付诸行为来最大化预期终身效用。在此,有一个前提,即每个行为主体必须准确了解现在和未来所有其他行为主体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如何影响价格和数量。

卢卡斯在约翰·弗雷泽·穆斯的基础上,将理性预期假说同货币主义模型结合起来分析。图/中新社

卢卡斯在约翰·弗雷泽·穆斯的基础上,将理性预期假说同货币主义模型结合起来分析。卢卡斯认为,经济人的预期是合乎理性的,即便在短期内,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也无法影响实际产出和就业。经济人能够利用一切可能得到的信息,包括政府政策所形成的预期,据此提前调整自己的行为。因此,当政府实行旨在减少失业的膨胀性财政政策和宽松的货币政策时,人们会正确地认识到价格上涨的是总价水平,而不是相对价格提高,因而不可能增加实际产品和劳动供给,结果,政府政策导致了通货膨胀,菲利普斯曲线所表明的通货膨胀与失业之间互为消长的关系并不存在,也就是说,这是一种伪的负相关权衡关系,菲利普斯曲线呈垂直状态。政府若想使失业偏离自然率(自然失业率),唯一方法就是“欺骗”公众,但这只能一两次奏效,很快人们就会凭经验正确地预期任何规则性的政府政策,从而采取相应的对策,使政策归于无效。卢卡斯的政策主张是:政府应制定一种长期不变的政策规则,为私营经济提供一个稳定的可预期的环境,放弃相机抉择的经济政策。

以下用通俗的语言诠释理性预期理论。该理论主要适用于西方发达国家。在西方社会,媒体发达,政府政策(包括货币政策)信息透明,工会支持下的工人有强大的博弈能力。政府欲增发货币以刺激经济,工人预见到会带来通货膨胀,工会谈判要求增加工资(名义工资增加,实际工资不变)。工人明白,如果名义工资不增加,就意味着实际工资减少了。

理性预期与卢卡斯之前的适应性预期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人们参照过去历史提供的所有知识,对其加以最有效利用,经过周密思考之后,才做出的一种预期。简言之,它是人们预先充分掌握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信息之后所做出的预期。当然,理性预期并不意味着预期一定准确,但一般不会重复地犯系统性的错误。而适应性预期,是指人们对未来会发生的预期是基于历史(过去)的经验,即运用某经济变量的过去记录来预测未来,反复检验和修订,采取错了再试的方式,使预期逐渐符合客观的过程,也就是说,适应性预期类似郑人买履,它基于历史方程,有可能重复地、系统性地高估或者低估某个变量。

到20 世纪70 年代晚期至80 年代初期,由于卢卡斯等经济学家的共同努力,宏观经济理论的研究前沿开始从静态或适应性预期模型向另一类模型转变,在这类新模型里,行为主体利用所有可得的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信息来最大化自身的利益。结果,具有严格微观基础的动态随机一般均衡模型渗透进宏观经济理论,用于理解经济波动与增长,并分析货币与财政政策的影响。

从20 世纪宏观经济理论演变看卢卡斯的贡献

毫无疑问,建立起现代经济学宏观理论大厦的非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莫属,他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1936 年)超越了新古典理论,主张国家干预,并为国家干预提供了理论依据,20 世纪宏观经济理论的演变之路就此拉开序幕。

凯恩斯在政策上的革命,主要不是在于提出国家干预,而在于提出了干预的手段不应当以货币政策为主,而是以财政政策为主。凯恩斯之前的观点认为货币不干扰经济,自凯恩斯以降,主张货币不完全中性,货币既会影响物价,也会影响就业,认为扩张的货币政策或许可以刺激就业。但是,根据20 世纪30 年代大萧条时期的经验,货币政策并未起到作用,而财政政策作用明显。因此,凯恩斯主张以财政政策为主,提出在萧条时期要革除传统的健全财政政策(即量入为出和收支平衡),实施膨胀性的财政政策;扩大政府开支、实行赤字运算和发行公债。同时,他认为国家干预的方向是指导投资,以消除私人部门投资造成的波动性。

《通论》的出版不仅描画了业已存在的向国家干预型私人企业制度发展的可能趋势,更重要的是,它加强了这种可能性实现的概率。自此,国家干预不再被认为仅仅是一种临时性的或非常时期的应急措施,而是私人企业制度生存所不可缺少的背景板。于是,由自由放任向国家干预转轨,成为西方社会的主旋律,这一转变对西方经济、政治、社会和西方经济理论影响深远。

直到20 世纪50 年代中期,凯恩斯《通论》都是主流理论。到了60 年代,米尔顿·弗里德曼推翻了凯恩斯的观点。弗里德曼在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美国货币史》(1963 年)中,详细分析了货币在经济周期中的作用,其结论是经济周期是由货币变动引起,这也正是以弗里德曼为首的货币主义的观点。弗里德曼特别论证了类似1929-1933 年这样严重的经济紧缩应归因于美联储非正常的大规模货币紧缩政策。他认为,不是货币政策不行,而是美联储货币政策搞反了,本应扩张货币,结果紧缩货币。于是,原本一次正常的经济波动,终酿成大萧条。而凯恩斯的错误在于把美联储错误的货币政策解读成货币政策无用论。

弗里德曼认为,尽管增加财政赤字对于名义收入具有冲击效应,但作用很快会消失,相反,如果提高货币增长率,在经过一段时滞之后会使通货膨胀率持续上升。从长期来看,额外的货币增长只影响通货膨胀率,对于产出水平或产出增长率实际上都没有影响。不过,他认识到,货币供应增长率的变化具有短期效应。

是故,自弗里德曼开始,宏观经济决策,货币政策又居于主导地位,财政政策地位开始下降。货币主义主张,扩张性财政政策应让位于扩张性货币政策。到20 世纪60 年代末之前,人们普遍接受货币政策对总量活动具有重要性的观点。在20 世纪70 年代,货币增长在通货膨胀中的明显的重要性恢复了货币在宏观经济理论中的中心地位。

在卢卡斯之前(《预期与货币中性》),弗里德曼和埃德蒙·费尔普斯分别独立指出,长期来看,通货膨胀与失业二者之间不存在负相关的权衡关系,即替代关系,货币政策不具有长期的产出效应,政府的宏观调控政策在长期不起任何作用;长期的菲利普斯曲线将呈现垂直状态,自然失业率将会独立于通货膨胀率。但由于他们采用了适应性预期假定,仍然认为二者在短期内存替代关系。卢卡斯进一步发展了两人的观点,认为在理性预期条件下,在通货膨胀和失业之间,即便在短期内,也不存在菲利普斯曲线所描述的替代关系。卢卡斯全盘否定了菲利普斯曲线的有效性,无论长期内还是短期内,都归于无效。他指出,当人们面临不同的类型政策时,他们就会有不同的行为。在政策被预料到时,短期菲利普斯曲线是垂直的,这就是政策无效论。可见,在卢卡斯之前,经济学家常常强调区分货币冲击的长期效应和短期效应,并对后者抱以同情之理解,卢卡斯却认为这种区分具有误导性,并彻底否定了这种区分。

理性预期与货币主义都信奉非相机抉择的固定规则式的政府政策主张,都认为货币增长的不可预见的波动是不确定性的根源。不同之处在于,货币主义者并不认为反周期性的货币政策没有实际效果,而是很难把握实施政策的恰当时机,也即对货币政策时滞无从把握,进而怀疑能够有效运用这种政策的能力。而理性预期主义者则是从根本上否定了相继抉择政策的可能性和有效性。

事实证明,卢卡斯是对的。进入20 世纪70年代,特别是1974-1975 年通货膨胀型经济衰退时期,大多数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成员国的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都创下了新高。西方各国普遍陷入的这种“滞胀”,使凯恩斯主义威信扫地,货币主义者也未能提出解决通货膨胀与失业同时恶化的良方,而以卢卡斯为首的理性预期学派则对滞胀提出了合乎理性的解释。

到了20 世纪80 年代,理性预期学派逐渐淡化,宏观经济政策无用论占据主导地位,重新回归自由市场。以撒切尔和里根为代表的西方政治家推崇最小政府理论,主张政府不干预经济,用紧的货币政策治理通货膨胀,用经济衰退治理通货膨胀,经济衰退了,物价自然下来。政府宏观经济政策不再以刺激经济为主,而是以控制通货膨胀为主。

综上所述,就宏观经济理论而言,整个20 世纪可分为两段,50 年代之前,主要对付萧条(包括失业),50 年代以后,主要对付通胀,凯恩斯主治萧条,弗里德曼主治通胀。二人之后的卢卡斯,在批判凯恩斯主义和货币主义的基础上,将宏观经济理论又向前推进,创立了以理性预期概念为基础的“新古典宏观经济学”,使宏观经济分析与理论发生了革命。

卢卡斯批判

1976 年,卢卡斯发表了一篇著名论文《经济计量政策评价:一种批判》,被称为卢卡斯批判,标志着经济学家对政策的计量评估的转折点。卢卡斯在书中特别之处:给定计量模型的结构包括了经济主体的最优决策规则,且最优的决策规则会随着与决策主体相关的序列结构变化而系统性变动,由此得出结论,政策的任何改变都会系统性地更改计量模型的结构。

按照卢卡斯的说法,政策的任何变化将系统性地改变经济计量模型的结构,而不考虑政策变化对模型结构参数影响的正统经济计量模型,存在致命的缺陷,正统经济计量模型忽略了这个重要的逻辑,因此,也就在根本上与经济理论不一致,对于宏观经济政策的分析是无效的。

卢卡斯对政策计量评估方法的批评是建立在对人的主体性认知的前提之下,他认为这种方法没有考虑到被估计方程式部分地取决于行为主体的行为,当政府政策发生改变时,其行为也随之改变,绝非一成不变。

卢卡斯批判自然来源于理性预期的概念。确实,私人部门的理性意味着不能将其视为一个被动的、“无响应”的实体来建构。任何观察到的或者预期到的货币政策变动,包括货币当局的“最优反应”,都会引起私人部门行为主体相应的“最优反应”。反过来,这也意味着不能在旧的政策背景下,根据对私人部门行为的历史计量来评估一项新的政策。

当托马斯·萨金特(1996 年)看到卢卡斯批判之后,不无感慨道:传统计量模型不能作为一个明智研究项目的基础,而更应被视为凯恩斯主义传统的一个纪念碑,我们就是在这样的传统里接受训练的。

可见卢卡斯批判的影响之大。

卢卡斯的研究一直在致力于某种综合性的工作,以便将“古典”经济理论中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综合起来。图/中新社

其他贡献

卢卡斯在经济学不同领域还做出了其他贡献:提出了第一个资产定价的一般均衡模型;第一个对货币应用产生于货币先行约束的经济中的价格决定进行的一般均衡研究;提出了关于最优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结构和时间一致性重要见解。

卢卡斯另外一个重要贡献是在内生增长领域。保罗·罗默(1986 年)和他(1988 年),相继提出了 “新”增长理论模型,标志着内生增长理论的诞生及经济增长研究在20 世纪80 年代末、90年代的复苏。

内生增长指的是增长率由经济系统内部力量所决定的长期经济增长,尤其是那些控制技术知识创新机会和动因的力量。长期的经济增长率(用人均产出增长率来衡量)取决于全要素生产率(TFP)的增长率,全要素生产率反过来又由技术进步的速率所决定。

而索洛(1956 年)和斯旺(1956 年)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增长理论假设技术进步速率将由独立于经济力量之外的科学进步进程所决定。因此,新古典主义理论暗示,经济学家们可以将长期增长率视作由经济系统之外的因素外生给定。

卢卡斯和罗默脱离了人均产出长期增长由外生技术进步率决定的新古典增长模型的束缚,阐明要素积累不必然导致规模报酬递减,从而能获得永恒的增长。两人的内生增长理论提出,技术进步速率(从而长期经济增长速率)可能会受到经济要素影响的渠道,从而对新古典主义的观点提出挑战。卢卡斯与罗默力图克服新古典经济增长模型的局限性,将技术进步完全内生化。

卢卡斯提出了一种在人口或劳动力不增长、甚至负增长的情况下经济仍然能够增长的模型。这个模型与罗默模型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以人力资本为核心,从人力资本上来解释均衡增长率如何决定,并认为这是长期经济增长的重要源泉之一。

结论

卢卡斯的研究一直在致力于某种综合性的工作,以便将“古典”经济理论中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综合起来。卢卡斯以及他的追随者在同凯恩斯主义经济理论的论战过程中,力图运用理性预期假说和现代数学工具,复活“古典”经济理论,特别是复活瓦尔拉斯的古典经济理论。

具体而言,卢卡斯等人以其独特的理性预期假说,试图解决新古典宏观经济理论与微观经济理论相分离的问题,即宏观经济理论的微观化,以求把他们的研究建立在一个以经验为基础的数学上十分严密的各种模型(方程)之上,从而使宏观经济分析变成了一种纯然的微观经济分析。同时,将时间序列分析与理性预期相结合,实现了宏观经济分析的长期化和动态化,并把预期作为影响经济的一个因素引入经济分析之中,改变了以往静态模型想当然的理想化。

当然,卢卡斯理性预期理论也存在问题,其经济行为者的预期是无偏差的、因而是理性的基本假定,是有条件的,但他对此未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另外,关于其经济周期理论,尽管在工人层面准确,但在企业家层面值得商榷,与其理性预期理论冲突,与其政策无用论不一致。具体情况如下:货币当局增发货币,企业家容易误判经济形势,认为只是商品的相对价格上涨而非总体价格水平上涨,基于此,普遍增加投资、扩大生产,导致经济过度繁荣,最后发现错了。

正是由于卢卡斯理性预期假说的出色运用,使得新古典的前两代宏观经济理论大师(一代巨擘为凯恩斯,二代巨擘为弗里德曼)黯然失色。卢卡斯对凯恩斯的国家干预学说彻底否定,又在弗里德曼的基础上,就维护自由市场理论方面走得更远。

卢卡斯在宏观经济理论范式转换方面做出的贡献,可以用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里的那句格言予以概况:革命通过摆脱那些遭遇重大困难的先前的世界框架而进步。这并非一种朝向预定目标的进步,它通过那些背离既往运行良好、但却不再能应对其自身的新问题的旧框架而得以进步。

就同业评价而言,诺贝尔经济学奖委员会主席韦林教授在颁奖时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卢卡斯的研究已经使直到20 世纪70 年代为止所发表的大多数经济学理论站不住脚了。他是自那时以来最有影响的经济学家之一。”

对于历经45 年改革开放的中国而言,卢卡斯的理论告诉我们,在宏观经济政策方面,政府须抑制相机抉择的冲动,专注于建立稳定的、可预期的固定规则以及背后更为根本的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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