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进入梅雨季节后,每天凌晨三四点钟,蛙鸣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持续合唱到了四点半以后减弱。这水中的布衣和王子,每天用声音镌刻着对水的恩情。蛙鸣也是自律的,它们守护着大自然的伦理秩序,领受时节的谕旨,冬藏夏出,是水中的善人、仁者、君子。
它们天生爱合唱,自觉组建起最庞大的合唱团,有领唱,似乎没有主唱,自觉谦卑地把个体隐入群体中,以集体的意志和道德,统一起不同的声部,有摇滚的气势,有广场舞的豪迈。不由得想到一个词:保卫蛙鸣。我家旁边有三条河纵横交错,这条河给予我不少灵感,我听着蛙鸣写过好几篇文章
在南通散文周作家对谈活动中庞余亮老师讲到一句话,我非常共鸣:把写作的黄金时间留给心爱的文学,那是状态最佳的时间。我的写作习惯一般在清晨四五六点左右,我不喜睡懒觉,生物钟形成规律了。
起床后去拍花,冒雨拍朝颜,它们从不同的方向抵达,彼此相拥,胜利会师,取得了长征的胜利。这些植物常常让人感动,植物也有自己天然的语言,不同的藤蔓从不同角落方位攀缘探路延伸,当两棵藤蔓在空中深情相拥攀结在一起时,不知它们说什么话?唠什么嗑?
细雨落花追飞鸿。那些落在花朵上的雨滴,是上天的吻痕。
每天早起伺候花草半小时,浇水施肥打叶除草套袋,这是我的美学课,在和它们零距离地摩挲中感受自然的祥和丰富变化。花开花落,上课下课。果蔬染,带有勋章的意味。12 棵番茄苗结了60 几个果实,尽管不多,但让人恬静喜悦。种的菊花也开始蓬勃崛起,掐头长分枝,期待盛夏时的缤纷霓裳。每天发的微信日志,也是我的生活课语文课,忠实不欺,这是我的欢乐颂。
清晨醒来,客厅里弥漫着兰花的幽香,如一味妙药,治愈着世俗生活中油腻的肉身。凝视这些花草果蔬,真正体验物我同道的那种私密的喜悦,它们参与了一个中年人蜕变的历史,成为我历史过往的一部分,成为我家的精神密友,带来精神的愉悦清新,顿觉每一天都值得用心善待。在它们细微幽微的变化中,日光流年,丰腴自己的认知。
此刻,窗外喜鹊叫喳喳,如古老的打字机在天空打印它的宣言。恕我引用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不是英雄,英雄改写时代和历史,而更多的我们是草根,是这个时代的一粒尘埃,是苏东坡诗句中的“雪泥鸿爪”,是偶尔栖居并划过天际的缥缈鸿影。草根有草根的典籍信仰,尘埃有尘埃的飞鸿梦想。中年如河,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就是时间,它深刻宏伟,又直接幽微,横扫一切往前推,带走一切哀愁荣耀,又产生新的阴晴圆缺,把我们带往远方的生命驿站,最终尘埃一样消失在风中。
日子最本质的是落到日常生活的肌理里,渗入、介入、认真、热烈地参与时间的改造,介入人间烟火的浮世绘,把每一个日子深情以待,成为时间的主宰。一切美好都会瞬息而变,我们应该充分把握当下的每一寸光阴,问候天空,喜悦流云,不哀落花,悦纳眼前,珍惜所有的遇见。对时间的态度就是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我们对生活保持怎样的态度,生活就会回馈我们同等的福祉,这就是最理想的双向奔赴。
清晨,捡了一根枯枝,一个空酒瓶,凹了一个造型,名曰:夏花的告别。这玲珑的牵牛花呀,就是月光的高脚杯。所有的美,落到实处就是人间烟火气,只有扎根烟火气里的美,才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张力和底蕴。
前天傍晚一场冰雹折断了牵牛花前往远方探险拓展版图的梦想。冰雹的铁蹄横扫竹篱笆,一些有关远方的梦就此破碎,旁逸斜出的藤蔓幸存着盛开的力量,如一个穷人期待一个赦免一切烦恼的节日,而盛开就是节日,凋零就是节日。我们的生命没有必要追求圆满,顺其自然、顺势而为、顺应天道,然后接受时间的裁决,自然就是圆满,凋零就是圆满。
凋零是一个终极的节日,盛开的过程就是自我修功德的过程。静坐观花,数一数那些花朵,每一根倔强向上的藤就是受苦受难的母亲,缤纷的花朵借着母亲的慈悲力量,努力向上,表情纯真庄严。花在修我,我在伺它,两个不同世界中,我们彼此感应对方的宇宙。
风华何曾输岁月?一支傲骨笑春秋。枯不再是生命的凋零,而是一种美学的终极升华。看着这些枯萎月余,仍然抱紧花瓣的蔷薇枝,有种莫名的感动。它们开得真诚热烈,在有限的花期内,把自己开成一个个节日,然后悄然转身,离场,谢幕。宇宙的一瞬,惊鸿一瞥,花的盛开与凋零,是飞鸿雪泥,是天上流云,无论花期长短,但对我个人而言,一次次掀起内心无言的波澜,每天清晨看着它们,有微小的感动也有所收获,它们已成为我精神的密友,滋养我世俗的心找回自己。
朝颜如梦。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看花如同读书。读书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丰沛的阅读如雨水,润泽我们内心的荒芜枯燥空虚,让我们自身的世界改观,见天地众生,见生活辽阔浩瀚,见自我渺小怯懦,见脑力虚浮单薄。案头的书,读一本是一本,也算是一场缓慢的马拉松,看沿途草长莺飞,看长河落日轮回,个中滋味,无限风光在墨中。
和露水在清晨交换眼神。落在花瓣上的雨滴,是神的唇痕,恬静庄严高贵。人抵达不了的地方,神来过。
想起日本插花大师川濑敏郎的书《一日一花》,想起日本茶道精神“一期一会”。美,短暂易碎,珍重是最好的态度,去留随意是最自然的状态。昨天和一位兄长请教鲍贤伦的书法,他引用古人的话说“这世上好东西太多,凡经过眼即为我有,不必都要拥有”,真是太精辟深刻。这些花花朵朵的盛开和凋零,每天都已过眼,清晨去问候它们,既是邂逅重逢又是告别。昨天早上盛开得很完美的,今晨已经枯萎,就短短的一两天花期,是它们生命里最美的光华。可这一瞬间的美,早已经触目惊心,苏东坡说“人生到处知何以,应似飞鸿踏雪泥。”美不就是飞鸿雪泥吗?
一晌繁花,枯荣自知。凋零涅槃,生命在年复一年的凋零轮回中深刻丰富充盈饱满起来。
陶渊明诗云:斯晨斯夕,言息其庐。北京大学朱良志教授说,一朵微花也是一个圆满的世界。让我们带着如花的心情面对不同的生活,不要准备生活,而是介入生活,做生活的主人,赋予生活以意义。清晨在桑田间、麦田旁、油菜花阡陌间散步,各种鸟鸣如牧羊人家的羊群,这里一群,那里一群,似乎在进行歌剧拉力赛。鸟鸣飞翔迁徙,甚为壮观。空气清冽,花香如影相随。桃子、杏子、李子、梨子、无花果雏形憨态可掬。少年时总是想脱离沉重的泥土地,怨恨、抱怨泥土地烙在我们身上的阶级划分,总是想着终有一天挣脱泥土的枷锁去远方去城里。而今,人到中年,倍觉泥土的可贵和亲切。泥土如血缘,维系着我们从农村出来的这代人的文化人格。曾经怨恨的事物,如今如见故人。是的,它们就是我们的山河故人,兄弟姐妹。时间的长河里,我们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每一步走过的路都是值得的,我们追求彼岸繁华图景,多年以后回首,彼岸就在原乡,是第三层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可贵的东西一直没有远去,只是人性的斑驳忽略了那份初心和庄重。
和美好的事物在一起,内心会轻盈喜悦平静知足,因为这里面有无形的频道调剂着我们内心的秩序。
每一个花骨朵就是一个盲盒,你不知道它的腹稿内藏着多少层叠本真自然的文字,开成什么模样。花无言,但它的芬芳是一种美德;花不争,但它的天性却一派淡然。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如同花一样散布在尘世间,善是世界的通行证,美是生命的护身符。每天清晨,一朵一朵数着这些次第向上的花骨朵,欣喜和期待渐渐丰盈起来。是的,自然草木让我们平静知足,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陪伴了,陪花坐一会,花懂人性,人对花细致呵护,用我粗壮的手弄死那些密密麻麻爬在花骨朵上数以百计的蚜虫,这也是快乐的,因为我在拯救一朵花的时候,也在成就自己的喜悦和丰盈。这也是每天的必修课,而那些霓裳一样的色彩和恩宠过我后消失在风中的香就是给我的功课打的最美分数。
每年春夏之交的清晨,每天早上我会上楼顶去看那些花儿,和它们交换眼神。这似乎成为夏日每个清晨的仪式,而仪式意味着规矩、责任、呵护、敬畏、秩序。它们虽小,却也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也有生存法则、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可无论再拔得头筹的风光,最终都面临的是凋零的结局。在我每天伺候它们,参与它们生命历程的过程,见证它们枯荣,也是它们对我精神和生活态度的呼应。这是无关现实功利的仪式,我凝视它们,看颜色如何神秘变化,形态不断长高蔓延,像支援长征的伟大母亲们,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红军队伍,跋山涉水风霜雪雨,以钢铁般的意志信念突围,向着黎明曙光的方向前进。
任何一朵花落地生根到繁花拂枝,再到凋零归尘,是美的长征,既有波澜壮阔的生命角力,也有一叶知秋幽微蜕变,是寂然深刻的长征。在这样的生命面前,我常常肃然起敬,一如我对那些经历生命起落风霜,仍然云淡风轻胸怀善意和美的人,从来都保持敬仰和亲近。我找到了草木世界与知己世界同频共振的精神道场,那就是和而不同、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寂静欢喜。花把花自己美枯了,花把花摁在夏日的风里,一起赶赴凋零的命运。那些血色往事,无论荣耀与黯然,都在黑夜里落幕。点点血斑,是神走过的足迹,最终成为时间的遗址,成为美的废墟。相比于花盆里被我连根拔除的杂草,这些花享受了我真诚的欣赏和赞美。而那些如错别字一样长在花盆里的杂草,却享受了命运的轻贱和暴力。我以文明的名义区别对待花盆里抢营养的杂草,而风却公平民主地吹拂每一棵生命,它是仁慈的。相比于风,我成了暴君。那么,在美和丑的边界,繁华与荒芜的生命境遇下,如何审判一具世俗的肉身?
罗曼·罗兰说:“幸福是灵魂发出的香气。”看雨水落在花瓣上就像恩人住进我们的梦里。回望自己的生命历程,从青海乐都的乡村,到古城西安的大学,再到江苏南通,在时间的律令中,我只对世俗的精神的美好的事物充满深情。一路走,我遇到很多的好人好友好师长好同事好兄弟的指点激励帮助,他们对我的好就是我生命里的芬芳香气。
在机器时代,我们特别需要对手工活的尊崇和耐心。现在人人崇尚效率,人人追求效率,我觉得效率就是绞杀机,它会绞杀掉我们时光里那些与氧气生活有关的美好,比如动车、飞机、快艇,而相比较而言充满年代感的绿皮火车的慢、邮差信件的慢、古老生活的慢,效率低下,但是它们会让我们沉浸在不同的生命体验里,多看几眼路上的风景。快追求的是结果,而慢慢的车轮、慢慢的手工则让我们感受到的是过程的丰富和美好。所以,在这样的时代,我们何不让自己慢下来,选择一种喜欢的,让自己的内心丰盈又充满美感的生活态度呢?读书是一种慢,一种精神的盐巴。读书让我们生命苍茫辽阔起来。不管每天多少时间来读书,每一次有氧的阅读就是我们精神生活的储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生阅历的增加,我们必将会得到更多的精神红利。
过了四十岁以后,我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更在乎世俗的烟火生活,因为那里蕴含着灯火可亲的旺盛生命力。我崇尚一切有地气、有才情、有美感、有内涵的人和事物。正如我在一篇题为《会饮只在老中寻》的文中写道:杯中乾坤大,善饮者,性格简单,酒杯中能看见人格。当然,我这句话不是对酒鬼酒徒而言。五六好友一起,我的好你懂,我的坏你也懂,江河湖海一统,彼此照面知心,不在乎权势地位,皆因人格相近,脾性同频。可豪饮,可小酌,酒可好可差,菜可精可粗,因为懂得,所以喜悦。不因酒菜之贵贱而坏了氛围,皆因气场相投,棱角相合而天长地久。彼此身上不贴世俗标签,一切皆因为懂,懂你的内涵、脾性、嗜好、特长、缺点、劣势,也懂你的一切。我不是和你的酒量匹配,而是和你的人格匹配。多好!我不是和你这尊肉身而对饮,我只是很欣赏和你肉身深处那颗不羁放达豪气的灵魂对饮。
到了45 岁,我觉得自己妥妥地步入中年,更在乎自然的事物。我种了很多花,也经常把父亲从青海老家寄给我的花种和我自己种的花种分享给省内外的朋友们,看到花在他们的生活空间中芬芳喜悦,我也很有成就感。
美是唤醒并激发我们对平凡光阴报以亲近态度的秩序和力量。这种态度决定着我们的幸福指数和时间质量。对时间的态度就是生命态度、美学态度、自我丰富的修为态度。365 天光阴,天天一模一样,那我们只是单调重复活了一天;如果努力、用心、上进,用美好充实的态度尽可能让自己每天过得有所不同,那么我们才算真正过了365 天。我认为时间的意义就是找寻不同,过得不同。这种找寻的过程就是我们自己自我成就的过程。
苏东坡有诗云: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他还有诗云: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
这个时代,我们是飞鸿,是雪泥鸿爪,但是当我们与美同行时,肉身和精神都回归到声声慢的频率,我们何此富有,又何此辽阔。这,是多么可贵而又奢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