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
江苏省无锡市26岁的谢达斯在创业失败后,欠下150万的债务。力求咸鱼翻身的他在一个创业群认识了柬埔寨华人阿贡,在阿贡给他描绘的“远大前程”中,他远赴柬埔寨沦为关在笼子里的“猪仔”。他最终能逃离吗?以下是他的讲述——
欣喜:失意男创业群里遇“贵人”
2022年11月4日,我顺利地从福建省漳州市一处港口出发,在海上颠簸了一周后进入柬埔寨西港高龙撒冷岛。我相信,它将是我梦想起航的地方。
我是江苏省无锡市人。2019年从南京理工大学毕业。大四时,我就和同学彭铭创办了一家科技公司,做小程序开发。2022年,彭鸣卷走了公司所有钱去澳门赌博,输得精光,公司也因此陷入困境。我无奈遣散了20多名员工,从风光一时的有为青年成了欠款150万的负债人。爱情的誓言承载不了巨大的债务,女友王晓敏也因此和我提出分手。
祸不单行的是,公司破产后一个月,患有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的父亲又被发现肺部有结节。医生建议手术摘除,我东拼西凑了6万元打到了医院的账户。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我还是很内疚,觉得自己特别无能。我发誓一定要东山再起。将来把父亲接到南京最好的医院看病,让父母住上干净宽敞的房子,让辛苦一辈子的他们再无衣食之扰。
我每天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我做过奶茶店的加盟,做过菜鸟驿站,但除去房租、员工的工资等开销,赚得特别少。我不知猴年马月能把债务还清。
认识阿贡是在一个创业群中,这个群年轻人居多,不乏有名校毕业的。阿贡是柬埔寨华人,每天分享一些他的日常生活照片或者小视频。有时候是他在迪拜,有时候他在印度的恒河……我本能地感觉到,他不但年轻多金,而且赚钱路子广。重要的是,他很多观点我都很认可。比如他说,“赚钱就是一种对机会的把握和选择。”“任何时候,真的要有試错的胆量。”我忍不住私信了他,成了好友,我想知道他是怎么赚钱的,想让他带带我。
一个月后的一天深夜,他突然打电话告诉我,他已经在南京丽思卡尔顿酒店,问我有没有兴趣来聊个天。我果断去了。和网络上的他相比,生活中的他出手更阔绰,开着他的宾利带我在夜色里兜风。那一刻,我真的特别自卑,人和人为什么活得如此不一样?他告诉我,这次回国主要是因为他在柬埔寨拿到了一个政府扶持的外包项目,专门帮政府建立数据库,现在就是缺技术人才,年薪80万。他目前已经在中国找了十几名技术人员前往,他还告诉我,柬埔寨的经济和技术比中国落后很多年,所谓的程序员工作难度也不大,就是完成一些固定的信息录入就行。如果我去干两年,就能还清债务。
无债一身轻的日子我特别向往。我拼命跟阿贡套近乎,想让他能把我带过去,但他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告诉我去网上了解一下。现在在缅甸,柬埔寨就业有很多坑,很多人过去了都被关进了猪笼,还有些器官都被卖了。他讲的其实我也关注过,但他的主动提醒反倒让我对他更加放心。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求他拉我一把。看着我坚定的态度,阿贡笑着说:“看你这样信任我,这次就把你带上。”
阿贡让我把身份证交给他去办理入境手续,并表示,对方公司承担我们所有的路费。我激动万分,交出了身份证。可是出发那天,阿贡却把我带到了漳州一处港口,让我上船。面对一艘破旧的海船,我犹豫了。阿贡跟我解释说,这次去的人比较多,所以只能委屈一下。说着一把就把我推上了船,自己转头走了。我来不及思考,就被船员赶到了船舱内,并且掀开甲板,让我下去。甲板下的空间狭小,里面大约有7个同行的人,后来才知道这是偷渡。
颠簸了大约一周,我们终于抵达了柬埔寨西港高龙撒冷岛。来接我的是阿贡派来的一个皮肤黝黑的当地人,中文非常流利。第一次踏入异国他乡,我有点紧张。小伙子也看出了我的不安,他当着我的面和阿贡发了视频聊天。视频的那一头,阿贡表达了自己不能亲自前往接我的歉意,然后不断叮嘱这个皮肤黝黑的当地人要把我“照顾”好。“见到”了阿贡,我所有的戒备都放下了,高高兴兴地上了他的车,车上和我一同抵达西港高龙撒冷岛的三个人,两男一女。有几个同行人,我更放心了。
惊魂:柬埔寨淘金身陷囚笼
旅途颠簸,车又在并不平坦的路上开着。上车后,小伙子给我们四人发了一瓶水,我们都喝了……等我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竟然赤身裸体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身上的证件手机也都被拿走。此刻我吓得大声呼救,却无人理会,只依稀听到旁边也有人在呼叫。此时我想起,曾经在国内网站上看到的那些关猪笼的“故事”,想着可能会被卖掉器官……我的精神几乎崩溃。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天,我再也没有力气呼喊了。我开始打起了寒战,感觉自己发起了高烧,没有了一点力气。
我躺在潮湿的泥地上,想到自己才26岁,就这样game over(完了),真的不甘。活下去真是一种奢望!
意识渐渐模糊之际,我听到了脚步声。竟然是阿贡来了,和在南京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他身上背着土枪,手里拿着食物和手机。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追问。食物被丢进笼子的一瞬间,我便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阿贡一脸狰狞地告诉我:“我早就告诉过你,让你来之前自己先查查这边的情况!风险自担!”然后他继续说:“这里可不是国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如果你好好地配合我们,我们很快就会放你回去。”他把手机丢进笼子,让我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拿30万来赎人,但是通话全程用免提,不准多说任何关于这里的信息,否则就直接把我的器官卖掉!
30万元能买一条命!我不敢相信,但至少我还有一线生机。我拿起电话就打给了朋友们,说自己在外面遇到点麻烦,想借30万急用。我近乎哀求。朋友追问我遇到什么麻烦,我不敢透露半点,因为阿贡在笼子外面拿枪对着我。没人相信我的话,大家纷纷用各种理由拒绝了。我知道父母会相信自己,可是父母哪来的能力?打电话给他们,一定会把他们吓死。我想到晓敏,也许她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但电话打通后,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我知道你是谁。以后不要再骚扰她了!”还没等我解释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所有的求援都被切断了。我非常绝望。看我没借到一分钱,阿贡特别不耐烦了,他把枪伸进笼子,把我面前的饭菜掀翻到地上。“你再想想还有谁可以联系。如果想不出来,你知道后果!”阿贡的身影在黑暗的过道里消失,我陷入更加巨大的恐惧中。
隔壁一个男人开始跟我隔着笼子交流起来。虽然彼此看不到,可这也是我唯一的稻草。我很快知道了,我们如果搞不来钱,就会被继续转手给下家,也许是被卖到金三角去做工,也许被活活取走器官,一命呜呼。一想到这样的结局,我就毛骨悚然。
逃生的愿望特别强烈。以前电影中生死逃亡的所有镜头在我脑海里面一一浮现。最好的逃生办法就是趁着暴雨的夜晚,挣脱笼子,跑到公路上求助……与其任人宰割,不如铤而走险。我仔细观察了“笼子”,发现有一根铁管是松动的。这也是我唯一可能逃跑的突破口,但需要争取时间。于是,我对看守说要求和阿贡见面。阿贡来了,我告诉他我可以先筹集一部分资金,我说可以找父母试试。
阿贡一听,把电话递给了我。和父母通话的那一刻仿佛就是我和他们的生死诀别,也许这就是我和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对话。我佯装镇静,告诉父母我需要一笔钱。一直以来,我做什么,他们都义无反顾地支持我。父亲一听我需要钱,肯定地告诉我,他们会尽快把房子卖掉或者做抵押,一拿到钱就汇到我指定的账户。放下电话,我歇斯底里地哭了。但阿贡再次把手机拿走,说什么时候收到汇款,什么时候来放人。他的表情非常冷漠。
梦醒:死里逃生后悔不已
等待汇款的日子,我每天都能得到一点食物和一杯水。我经过了几轮高烧后,身体越来越虚弱。我每天都问送饭的人,钱汇过来没有。对方一直说没有。我请求再跟父母联系,被他们拒绝了。
几天后,阿贡突然又来了,他说,老板已经对我失去耐心了,要把我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话刚说完,一个人就用一个黑套子套住了我的头,然后我就被两个人架住两个胳膊拖出了笼子。我想象得到他们会把我的器官卖掉后抛尸荒野。我尿失禁了。
恍惚中,我被拖进了另一个房间。拉开眼罩,我真的震惊了,这个房间拥挤,臭气熏天。地上全是屎尿,里面的人全部没有穿衣服,顺着墙根或坐或躺,都被折磨得神志不清。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已经不想再过了。我决定一死了之,不想再做任何抗争了!
第二天一早,一个看守打开了门,我乘其不备,拼尽全力冲向了最近的一个窗户,一跃而下……
但等我醒来时,竟然发现自己在医院……转头一看身边坐着两名恶狠狠的看守。原来,我连自己住几楼都不知道,仅仅是从二楼跳了下去,根本死不了。我拒绝治疗,拒绝吃饭,我对看守说,你们就让我死,死了随你们怎么处理。看守说:“不可能,活人比死人值钱多了。”我的抗拒遭到看守惨无人道的制裁,他们用药瓶子使劲按我的受伤处,豆大的汗珠布满我的脸上。我只得答应配合他们。
医生说我左腿小腿骨折,给我打上了石膏。我疼痛难耐,无法走路。看守用蹩脚的中文反复告诉我:“你是逃不了的!”我也是从看守处得知,原来阿贡的老板已经想好怎么处理我了,即使我父母的钱汇到,我也会被转卖给下一家。父母卖房的钱根本就救不了我。我再次想到了尽快死。于是趁着他们看守不备,我偷偷藏了一个玻璃瓶碎片在裤兜里,谎称要上卫生间,看守看着我一瘸一拐进了卫生间,没有跟进来,在外面守候。
生命的转机发生了。我在卫生间的排水管背后竟然发现了一张残缺的名片,上面写着“救援中国人”五个字,我激动得双手颤抖,上面还有一排数字,应该是本地的电话号码。我强行记住了这组号码,按捺住激动回到病房的床上。
巧合的是,当天晚上,看守我的人竟然喝多了,他直接躺在我旁边的病床上呼呼大睡起来。我不敢惊动他,我的腿也没好,肯定是逃不了的。护士刚好进来给我换药,我就求她扶我去洗手间。刚进洗手间,我就跪下来求她借电话给我。她似乎知道我的处境,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病房里熟睡的看守,把电话借给了我。对方一接通电话,就非常有经验,他要我不要说话,教我如何取得看守的信任,支走他们。得知看守已经喝醉了,他又告诉我,他现在马上开车来接我,大约15分钟后到。他告知车牌号后,便挂断了电话。整个通话不到30秒。
原本走路极其困难的腿突然有了力量。我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挣扎着溜了下去。15分钟的等待犹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甚至想到,如果对方也是骗子,那我的命也肯定保不住了,但我别无选择。
终于,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一张中国人的脸映入眼前,他把我扶上车后启动车辆,一路狂奔。他告诉我,他叫向东,我所住的医院位于柬埔寨西岗园区附近,是一家私人医院,院长也是华人,因为当地非法活动猖獗,经常会收到前来治疗的被困者。所以,院长默默支持“救援中国人”的组织来帮助华人同胞。
原来,“解救中国人”是一群由华人出租车司机联合起来,帮助当地被困同胞的群体。他们因为对柬埔寨地形熟悉,成功解救过很多同胞。听着他一路的安抚,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再也没有停过。
经过1个多小时的车程,向东将我送到了柬埔寨的中国大使馆,这一刻,我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我像个孩子一般号啕大哭。他们表示会尽快安排我回国,并且立刻展开追踪相关被困华人。
我直到此时才知道,距离我踏上柬埔寨的土地,已经过去了整整30天。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我被监禁的地方被柬埔寨称为西港诈骗园区,里面被困的大部分人是自愿从事诈骗前往的,也有像我这种被“高薪招聘”的名义骗去的。实际上,这里的园区早就演变成人口及器官贩卖等非法活动,连当地政府都束手无策。
我国早在2019年底,就和柬埔寨的首都金边合作成立了执法合作协调办公室,对赴柬埔寨的华人进行保护。而我当初是通过偷渡手段进入的柬埔寨,即便我远在国内的父母因为联系不上我,早已报警,但警方仍然无法追踪到我的下落。所以,通过非法手段进入这些区域的人,大多凶多吉少,处境极其危险,救援困难。向东说那个叫阿贡的人,是专门为园区输送人头的中介,介绍一个人进入园区,他可以获得5000美金。但即便被困者缴纳20万元至40万元的赎金,园区的老板一样会继续将人头转卖。曾经有一个24岁的马来西亚女孩,在柬埔寨被人连续倒卖了4次,价格在2.5万到2.8万美元间波动。解救时,女孩已经精神失常。
2022年12月底,我结束在柬埔寨的简单治疗,踏上祖国的那一刻,发誓余生一定好好活着。看着憔悴的父母,我扑通一声跪在了二老面前。由于过度惊吓,回国后,我一度出现了身体的应激反应,昼夜不能眠,生活几乎无法自理。在父母的陪伴下,我接受了心理治疗,慢慢走出了心理阴影。
2023年2月开始,为了帮助更多人,我在社交媒体上开了一个账户,用自己的经历去告诫那些还梦想去柬埔寨淘金的年轻人。同时,我也结识了很多找我咨询的朋友,他们都是身边有亲戚朋友去了缅北和柬埔寨后失联,数量之大,令我万万没想到。
2022年9月,柬埔寨政府针对当地非法活动成立特别委员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严打。柬埔寨副首相、內政大臣兼国家反人口贩卖委员会主席萨肯指出,2022年,柬埔寨当局收到大量外国人及外国驻柬机构的求助和投诉,声称被有组织的犯罪集团拐卖。经过详细调查后,当局对大部分案件展开突袭和营救行动,并进行协调让外籍受害人回国。
希望我的故事能给国内的年轻人一些借鉴,切勿陷入类似险境。
编辑/李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