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嘉懿[宁夏师范学院,宁夏 固原 756000]
在历代与大疫的斗争中,中国人民一直以来都表现出对生命的高度尊重,这背后折射的是中国人民自古以来强烈的生命意识。事实上,生命意识一直以来都是人类最为普遍的意识之一,生命是文学产生的基础,文学是生命的反映。简单来说,“生命意识是对生命怀有一种强烈的自觉性意识,它表现为对生命自觉地关怀和热爱。”①自幼体弱多病、生性敏感引起了白居易的生存恐惧,在生命短促的死亡阴影下显示了极强的自我关切意识。在这种生命意识的强烈观照下,其诗中出现了大量的衰老书写、身体书写,白居易对个体细微变化的关注展示出了其豁达的生命观。
白居易现存的2916 首诗中,诗题(包括小序)和诗句中出现“病”字的共323 首,404 处,分别占诗歌总数的11.1%和13.9%。②可见对疾病的感知之敏感,以及自我关切意识之强烈。白居易在16 岁写下《除夜寄弟妹》的诗,诗中云:“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③适值盛年,正当青春时期,就叹息自己的“病容”,且比过去更加严重,旧病之沉、新年之喜、羁旅之思涌上心头,对健康之痛尤其切肤。后又在《病中作》中感叹:“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18 岁就对自己不及时养生、保养身体而悔恨,可见其身体素质极其不好。自16 岁在《除夜寄弟妹》中第一次涉及“病容”一直到其离世,疾病书写贯穿了白居易的整个创作生涯。身体羸弱、病痛缠身,虽不致殒命,却相伴一生,足以见得这些小病小痛带给白居易的痛苦。其诗中的疾病书写多种多样,如,眼病、腰痛、肺病、肱伤、头痛、头晕、风眩、耳聋、风湿、脱发、手痹、足疾,以及不明原因慢性病等。
疾病缠身首先给个体带来的是衰老意识,衰老是个体无可阻挡的时间脚步,是生命必然面临的终极命题。陶渊明曾经感叹日月推迁“念将老也”,白居易诗歌中有大量造成诗人身体病痛的直观书写。这些疾病不仅给白居易带来了生理上的不适,同时也对其心理造成了一定影响,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病小痛被扩大到整个生活,心理学上把这种行为称之为“自暗示”,“自暗示就是自己向自己暗示一种观念,使他实现于动作”④。在这种心理暗示下白居易多次以“病身”入诗,如“无劳是病身”(《彭蠡湖晚归》),“病身无所用”《病中书事》),“思量老病身”(《罗子》),“病身初谒青宫日”(《初授赞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新茗分张及病身”(《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病身不许依年老”(《十二月二十三日作兼呈晦叔》),“零落唯残两病身”(《岁暮病怀赠梦得》),“寂绝无人问病身”(《病中得樊大书》),“白发新生抱病身”(《重到城七绝句·高相宅》),“一叶舟中载病身”(《舟夜赠内》),“倚石攀箩歇病身”(《上香炉峰》),“病身佛说将何喻”(《病中诗十五首·罢灸》),“杖策人扶废病身”(《强起迎春戏寄思黯》),“忧我贫病身”(《寄元九》),“便是衰病身”(《西原晚望》),“病身知几时”(《村居卧病三首·其三》),等等,达二十余例。当一个人留意到自己发苍、视茫、齿落、耳聋等容貌上的衰老变化,并能感知到这些身体上的变化带给自己的“病身”之时,就反映了其对待衰老的高度重视和关注,但无论是哪一种意象都充分体现了白居易对身体的关注,对个体生命的关怀。
白居易诗歌中对于衰老的书写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喜欢在除夕夜叹老,这部分诗中出现了大量的有关于年龄的数字书写。“他把纪岁时、纪气血、纪一时之事结合起来,成为诗歌日常化编年书写的代表。”⑤白居易将自身的身体状况、一时之琐事融入诗歌中的日常化书写,这背后是惜时惜命强烈生命意识的体现。
除夕夜本是阖家欢乐,灯火通明,辞旧迎新的美好夜晚。诗人却异常焦虑,感叹时光易逝。归结原因是因为除夕具有重要的时序意义,意味着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始。人人都害怕衰老,更何况是本就体弱多病的白居易。心理学中把这种现象称为元担忧。英国心理学家艾德里安·韦尔斯(Adrian Wells,1995)将担忧分成Ⅰ型担忧和Ⅱ型担忧(元担忧)。Ⅰ型担忧是对特定情境的担忧,是事件担忧。Ⅱ型担忧是在Ⅰ型担忧基础上形成的,其特点是个体对担忧有明确的认识。有关元担忧与焦虑交互作用关系的研究发现,长时间的焦虑导致元担忧出现,元担忧导致人们担忧敏感性增强,使个体更多地注意担忧信息,促使其产生更强的焦虑。⑥简单来说元担忧就是因为自己本身担忧而担忧。在除夕夜这样的节日氛围渲染下,本就体弱多病的诗人变得更加敏感,对眼前流逝的光阴也表现出格外的珍惜,体现在诗文活动中就是对年龄刻意的书写。如,“明朝四十九,应转悟前非”(《除夜》),“老校于君合先退,明年半百又加三”(《除夜寄微之》),“火销灯尽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除夜》),“三百六旬今夜尽,六十四年明日催”(《除夜言怀兼赠张常侍》),“七十期渐近,万绿心已忘”(《三年除夜》)。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白居易在中年后,对年龄增长问题的关注,四十八岁的除夕夜,白居易因为“老添新甲子”而“病减旧容辉”,面对明天就要四十九岁的自己,悔悟过往;五十二岁的除夕夜,白居易嗟叹自己如今“鬓毛白毵毵”可依旧一事无成,心有不甘;五十九岁的除夕夜,白居易想着火销灯尽之后自己就是六十岁的人了,陷入失眠;六十三岁的除夕夜,白居易感叹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就在今天结束了,明天自己就要六十四岁了,借酒消愁;六十七岁的除夕夜,白居易感慨自己七十将近,已是家中最年长的人,孩童嬉戏打闹,后代依次来举杯祝酒,不悲不喜,此时白居易的心态较年轻时更加平和。在岁月更迭间,诗人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头发越来越少,牙齿越来越稀疏,身体越累越孱羸,看着岁月的消逝,诗人忧心忡忡无法安睡,这时便不由得感叹“病眼少眠非守岁,老心多感又临春”(《除夜》)。除夕夜失眠觉少不是因为守岁,而是因为新一年到来带来的年龄焦虑。从这些除夕诗中可以看出诗人对自身衰老,生命流逝的关注,另一方面也展示了诗人极强的生命意识。
中国传统身体观一直以来都坚持身心合一的观点。正如《老子》所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⑦可见身心合一和苦乐同在一直都是先哲无解的命题,人类的身体作为有血有肉的生理组织,必然会受到来自外界和自身的共同影响。身体是人存在的根本,是主体思想的寄寓之处。在白居易的诗歌中有大量的身体符号书写,甚至包含身体中各种各样的器官。通过对白居易诗歌中出现的身体符号进行分类整理,发现其结果之丰富,种类之全面:
(1)躯体名词:身、体、驱、形、骸、胸、臂、部、背、腰
(2)内脏名词:心、肝、脾、肺、胆、肠
(3)头部名词:头、首、脑
(4)面部名词:脸、面、颜、颈、颐
(5)五官名词:眼、耳、睛、齿、头、牙、咽、喉、舌、眸、眉、耳、鼻、口、舌、腭、目
(6)四肢名词:手、股、肱、指、掌、肘、臂、肩、足、脚、肢
(7)体液名词:涕、泪、血、汗、脂
(8)体表名词:皮、肉、肌、肤、乳
(9)体毛名词:鬓、毛、发、须、髭、髯、髻
(10)骨骼名词:骨、髓、骸
身体也是文学中不可或缺的表现要素,也很早就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主要表现对象之一。⑧从上古时期《弹歌》中简单描述生产生活的歌谣开始,再到《诗经》《楚辞》中对爱情,美人的描写,一套中国化的身体审美书写范式就形成了。如,《卫风·硕人》用“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⑨来展示美女之神韵美。与之不同的是白居易因为自身多病羸弱,恐惧死亡。常以“衰鬓”“腰瘦”“白须”等意象入诗来暗示自身形象,形成了一种病态的身体审美观。如下表:
白居易诗歌身体书写所体现的这种病态审美观念与传统儒家“文质彬彬”的审美理念背道而驰。除了以“衰鬓”“腰瘦”“霜毛”等词入诗之外。白居易还多次在诗中提及“老丑”一词。如,“白发郎官老丑时”(《初除主客郎中知制诰与王十一李七元九三舍人中书同宿话旧感怀》,“趁伴入朝应老丑”(《初到洛下闲游》),“渐觉咏诗犹老丑”(《赠梦得》),“三嫌老丑换蛾眉”(《追欢偶作》),“渐觉花前成老丑”(《感樱桃花因招饮客》),“年貌又老丑”(《隐几赠客》)。白居易对于自身的身体书写形成了一种自怨自艾的审丑美学风格。将衰病的体貌客体化,是自我观照,自我审视,内省思考的一种体现。同时,白居易将自身衰老的真实状况如实记录在诗歌创作中的现象,显示了其极强的自我关切意识。
白居易对于身体“年貌老丑”的自我嘲谑,自我调侃使得身体书写发生了全新的变化,促进了身体美学由审美向审丑的转变,显示了一种不同于传统伤春悲秋生命感知的豁达。
生命意识是人类生活的本质问题,只有坚持生命至上原则,才能在此基础上去探讨其他问题。叹时伤生、忧己思人、处病感怀一直是古代文人关注的重要话题,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内容则是文学对生命的表现。生命意识亦是白居易诗文中的重要表现对象,自幼体弱多病使他对人的疾病、身体、衰老等问题表现出极度的关注。
从《与元九书》中“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书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矣!”可以得知,二十岁的白居易便患有眼疾,因为科举考试,作息紊乱,年纪不大,所患疾病种类繁多,因此白居易在后续的生活中展示了对个体生命极强关切的意识。为了让自我生命得以延续,不因为疾病而早逝,白居易极其注重养生,写下了大量的养生诗。这些诗歌中有对前人养生经验的批判,也有自我养生实践经验的总结。《思旧》一诗典型概括了白居易的养生观念。诗中举韩愈、元稹、杜甫、崔玄亮的例子,揭示了服食丹药对于身体的损耗,进而反衬自己不食丹药老命得以延续。接着又说少壮之时被嗜好与欲望所牵制,不注重饮食,伤了精气神,这些都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人的寿命。“且进杯中物,其余皆付天”的感叹也展现了白居易任凭造化,适性自得的通达和淡泊无欲的养生观。
白居易的养生观念主要体现在饮食养生方面。《孟子·告子》曰“食色,性也”⑩,《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⑪,可见食物是人类生存的重要物质基础。白居易诗歌中提及的饮食可以概括为适量饮酒、粗茶淡饭。其饮食诗中多次提及喝粥。如“粥美尝新米,袍温换故绵”(《自咏老身示诸家属 》),“融雪煎香茗茶,调酥煮乳糜”(《晚起》),“先进酒一杯,次举粥一瓯”(《新沐浴》),“空腹一盏粥,饥食有余味”(《闲居》),“留饧和冷粥,出火煮新茶”(《清明日送韦侍御贬虔州》),“鸡毬饧粥屡开筵,谈笑讴吟间管弦”(《会昌元年春五绝句·赠举之仆射》),“黄耆数匙粥,赤箭一瓯汤”(《斋居》),“酥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春寒》),“饥闻麻粥香,渴觉云汤美”(《七月一日作》),“何以解宿斋,一杯云母粥”(《晨兴》),等等,从这些诗篇中可知粥不仅能起到充饥的作用,也可以制成黄耆粥、地黄粥、胡麻粥和云母粥等药膳粥调理疾病,达到养生的作用。
综上所述,白居易在养生方面颇有研究,有批判有继承。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唐代,即使体弱多病仍然度过了人生75 个春秋。
对于文学作品的研究,一部分从文学内部进行研究,另一部分从文学外部进行研究,如从社会学、历史学、艺术学等的角度。二者结合当为一条行之有效且全面的研究路径。这些跨学科研究的兴起开拓了文学研究领域,但这种跨越的力度还不够,还需要踏出文史哲这一领域。作家作为社会中的一个个体,其家族命运、身体变化必然会影响其心理状态。心理状态的变化会直接体现在作家的文学创作中,体现在作品中就是一种生命意识。
白居易诗歌语言的浅显平易,很可能与其自幼体弱多病有关。唐代诗人中不仅仅白居易在诗歌中涉及疾病、身体、衰老三方面的书写。王绩、骆宾王、陈子昂、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孟郊、李贺等人都有所涉及。因此在古代文学研究中,我们可以开辟出一条疾病与风格之关系、身体与风格之关系、衰老与风格之关系的探索之路。将古代文学研究置身于不同的文化领域,从而促进古代文学作品的研究。
①郝素玲、鲁兴轩:《〈大地〉中的生命意识》,《外国文学研究》1997年第1期,第93—97页。
② 吕国喜:《论白居易闲适诗中的“病”》,《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第83—86页。
③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注》(卷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7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朱光潜:《变态心理学派别变态心理学》,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45页。
⑤ 周裕锴:《中国古代文学阐释学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43页。
⑥ 郑希付:《中学生元担忧与一般焦虑》,《心理学报》2002年第3期,第284—288页。
⑦ 汤漳平、王朝华译注:《老子》,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9页。
⑧ 庞明启:《“剥落”的“老丑”:宋诗衰病书写与身体审美转向》,《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0—27页。
⑨ 周振甫译注:《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76页。
⑩ 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82页。
⑪ 李慧玲、吕友注译:《礼记》,中州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1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