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碧玉钗

徐晓民

凤凰花开了！满树花朵灿若丹凤之冠，绚烂至极，映红了这个绿植密布的后花园。园子后面，一条大河沿着宽阔的河道蜿蜒流淌，像一条横贯潮州城的玉练。

黄昏的风是轻柔的，广东潮州府缙绅邹士龙头发花白，眉头紧锁，在这个后花园里踱了一个时辰，看上去心事重重。

邹士龙在万历朝官居广东巡道，如今致仕归家。几天前，邹府发生一起案件，丫鬟丹桂神秘失踪，女儿闺房也遭贼人盗窃，让邹士龙心烦意乱。

当天晚上，邹府已灯火阑珊，居住在后罩房闺房里的邹琼玉隐约听到后花园传来一声女孩的惨叫，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奔向她的闺房。邹琼玉急中生智，躲到床下。一会儿，一个满脸胡须、目光如豺的小个儿男人闯了进来。他翻箱倒柜，把闺房里的衣服、裙子、金银首饰等洗掠一空，扬长而去。

小个儿男人走后，邹琼玉立即报告父亲。一查，发现除了东西丢了之外，丫鬟丹桂也不见踪影，后花园门口有几摊血迹。

于是，邹士龙派家丁四处查访。几天后，听说一家银铺来了个玉面书生典当碧玉钗，便立即回报邹士龙。邹士龙令管家到银铺一看，那双碧玉钗正是邹家之物。银铺的人说，那人名叫王朝栋。这个王朝栋正是邹士龙未完婚的女婿。邹士龙和王朝栋的父亲王之臣以及刘伯廉是潮州的三才子，交情深厚，曾一同进京会考，一路上相谈甚欢。王之臣和邹士龙二人的夫人是同一个月即临盆，两人约定，生男为兄弟，生女为姐妹，若是一男一女则为夫妻。京城会考之后，邹之龙金榜题名，王之臣名落孙山。邹士龙留京继续参加殿试，王之臣则打道回府。不久，两位夫人同日生产，王妻生一子，取名王朝栋；同日，邹妻生下一女，取名邹琼玉。

几个月后，邹士龙衣锦还乡，便托付好友刘伯廉做媒，邹王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并举行了交聘仪式。后来，邹士龙做到广东巡道，王之臣也当上了广东惠州同知，即副知府，两家门当户对，相交日密。但好景不长，王之臣患重病不治而亡。临终前，王之臣给邹士龙写了一封信，希望邹士龙关照提携儿子，邹之龙含泪读罢此信，便赶回家乡。王之臣死时，邹士龙痛哭失声，扶柩送葬。

自此以后，王家日衰，一天天变穷。而邹家日渐兴旺。王朝栋14岁时补庠生，依然改变不了王家的窘境。天长日久，邹士龙对王朝栋的态度日益冷淡。

4年后，邹士龙退休还乡，潮州缙绅纷纷到邹府拜访。18岁的王朝栋也登门看望，他身穿打着补丁的衣服，不少客人对他嗤之以鼻，邹士龙觉得很没面子。王朝栋回家便和母亲商量，请刘伯廉前往邹府，商谈完婚之事。刘伯廉欣然前往，邹士龙干咳两声，说道：“王家当时虽有聘礼，但非彩礼，我邹家也是官宦之家，若要完婚，王家要行六礼才好。”

所谓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不但时间长，还要花费上千两银子，娘俩上哪里弄这么多银子呀！刘伯廉见邹士龙不答应，只好回复王家。王朝栋和母亲知道邹家为难王家，有悔婚之意。

再说邹家，刘伯廉走后，邹士龙夫人一挑帘栊，走了出来。她和女儿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娘俩觉得邹士龙嫌贫爱富，太过分了。夫人对邹士龙说：“我看朝栋一表人才，讀书刻苦，将来必能干番事业。你与王之臣情同骨肉，订了婚约，岂能悔婚！”邹士龙硬邦邦回道：“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便扬长而去。

恰好有一天，王朝栋从邹家后花园外面走过，正在后花园赏花的邹琼玉小姐便让丫鬟丹桂去约请王朝栋，在后花园相见。夜晚的大地蒙上雾纱，星光在雾气中点点闪亮，两个年轻人仿佛在仙境里相遇。一个是温润如玉的翩翩美少年，一个是眉目如画的大家闺秀。两人手牵着手，满脸生辉，仿佛遮盖住了满天星光。两人相谈甚欢，难舍难分。

从此，每天晚上，丹桂都将王朝栋从后花园悄悄接进来，与小姐闺房幽会，天一亮便从后花园悄悄离开。其间，邹小姐拿出私房钱和金银首饰资助王朝栋，但王朝栋不收。经邹小姐耐心劝说，王朝栋只收下了一对碧玉钗。

两个人陷入了热恋。“朝栋，你不会嫌弃我轻佻吧！”“琼玉，你不会嫌弃我一贫如洗吧！”两人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心不变！

一天晚上，邹小姐让丹桂去迎接王朝栋。丹桂听到园外传来脚步声，以为是王朝栋来了，匆忙打开园门，一看是个小个儿陌生人，刚想呼喊，那个陌生人突然抱住她，只见寒光一闪，“扑通”一声，丹桂仰身栽倒在地。

接着，小个子快步窜进小姐的闺房，于是出现了本文前面介绍的情况。在此案调查过程中，邹士龙心生一计：何不借助此事，坐实王朝栋的盗贼之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解除婚约。于是，他连夜写了一纸诉状投到潮州知府，状告王朝栋谋财害命。

潮州知府戴朝用不敢怠慢，立即派人捉拿王朝栋入狱。王朝栋在狱中连喊冤枉，并反过来状告邹士龙栽赃陷害，图谋悔婚，并称碧玉钗乃是邹家小姐亲手赠送的。

于是，戴朝用亲自到邹府求证。邹琼玉一到大堂，戴朝用拿着碧玉钗，问道：“此物，令尊说是王朝栋所盗，而王朝栋说是你所赠，请问小姐，究竟孰是孰非？”想到两人私通之事就要大白天下，邹琼玉立即羞红了脸。半晌，她才哽咽地说道：“这碧玉钗是我赠给他的，那天闯进我闺房的是一个小个儿男人，根本不是他！”邹士龙听完，气得脸都绿了。

回到衙门，戴朝用命衙役拿来潮州城盗贼的档案。他翻阅着，突然一个叫祝圣八的惯犯跃入眼帘。此人几年前因偷窃被判了三年，出来后贼性不改，又被抓进大牢。这次刚放出来一个月。

当衙役来到祝圣八家里，他正翘着二郎腿，独自在屋里喝酒，一见衙役，吃了一惊。他的妻子脸上更现出惊慌之色。衙役在屋里搜查一遍，发现墙壁是新砌的，便砸开墙壁。呵！里面竟别有洞天，从洞中搜出四十多件衣服、三十多件裙子，还有不少的金银首饰等。

原来，祝圣八早就垂涎邹家的财富，他发现晚上邹家后花园总有一个年轻人进入，便到邹家后花园外乱转，伺机盗窃。恰巧，那天王朝栋因为母亲患病，在家熬药没有来。丹桂听到脚步声，以为是王朝栋，便打开园门，不想迎进的竟然是这个恶棍。

于是，戴朝用让邹家人前来辨认赃物，这些赃物正是邹家的东西，于是完璧归赵。戴朝用当庭释放了王朝栋，并将祝圣八打入大牢。至于杀人一事，据祝圣八交代，他只砍了丹桂一刀，丹桂就死了。于是，他逃跑时将她拖走，扔到附近一个枯井里。衙役到枯井寻找，却不见丹桂的踪影。

再说王朝栋，遭逢此难，发愤苦读。第二年，他进京赶考。临走前，两个年轻人见了一面，邹琼玉害羞地告诉他，自己已有身孕，8个月后就要生产，希望未婚夫早去早归。王朝栋激动万分，与邹小姐依依不舍。

转眼间，8个月过去了，听过往的客商说，王朝栋已经金榜题名，后来到浙江某地当官去了。随着生产日期临近，邹小姐着急，邹家人也着急，邹士龙派管家四处寻访王朝栋，快来完婚。管家终于在浙江找到王朝栋的府邸，但王朝栋一听是邹家人，竟避而不见。管家细问，原来王朝栋已经娶了一名朝廷高官的女儿。想不到这个男人竟这么冷酷、无情、势利，管家只好打道回府。

听到这消息，邹琼玉当即昏死过去，被众人一顿忙活，抢救过来。邹小姐面如死灰，擦干眼泪，她亲自给王朝栋写了一封信，但石沉大海。此后，她又连写了两封信，均无回音。邹琼玉死心了，难道人一发达就忘记旧情吗？难道这是人性吗？邹琼玉仰天发问。

后来，邹家人又听说，王朝栋派人悄悄把他的母亲从潮州也接到浙江去了，但他却从没有跟自己的未婚妻联系过。

隨着一声婴儿的啼哭，邹琼玉生下了一个男孩。未曾婚娶就生娃，在当时是莫大的丑闻，邹士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于是，邹家秘而不宣，将母子藏在后罩房里。邹琼玉整天以泪洗面。

一天夜里，邹小姐悄悄出门投井而死，就是丹桂被投进的那个枯井。一个月后，邹夫人旧病复发，也去逝了。偌大的庭院里，只有邹士龙踽踽独行，还有一个整天哭啼的孤儿，以及一个奶妈。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烦躁不安，也日益感到孤苦伶仃，为曾经的势利眼而悔恨不已。

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邹家莫名起了大火，房子全烧塌了。这时，一男一女闯进大火，救出了那个男婴，并带着孩子远走天涯。看过大火的潮州人说，那个女人就是丹桂。从此，潮州城盛传一个故事：那天晚上，祝圣八并没有杀死她，她挨了一刀，就昏死过去了。被祝圣八扔到枯井里，恰巧被路过的一个农夫看到。待祝圣八一走，这名农夫下井救出丹桂，送到医生家抢救，丹桂大难不死，便隐居在潮州城北一偏僻处。邹家失火那天，丹桂从远处看到，于是她和丈夫跑过来救火，救下了小姐的孩子。

时过境迁，多年后，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来到邹家这片废墟。他手拿一对碧玉钗，伫立良久，最后深鞠一躬。就是在那一年，后花园那株凤凰木又抽出了新枝。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