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宫不远处,有一酒坊。
酒坊有窖池六口,掌柜和帮工,都是高明远一人。
高明远既酿酒,也卖酒。
天麻麻亮,高明远挑着两只黝黑的木桶,推门出来,去营沟头的龙泉井取水。营沟头不远,挑一担水,半炷香不到。挑完六担水,高明远吃早饭,然后酿酒。整个上午,酒坊紧闭,只有醉人的酒香,从门的缝隙飘荡出来。
到中午,太阳爬上龙透关顶。打开门,把那面写有“高家酒”三个大字的望子,插在当街的木柱上,字用隶书,大如斗,然后拉开一排遮得严严实实的门帘,阳光像酒般泼进来,整个屋子,酒香四溢。
有人劝高明远,门帘拉那么紧干啥子?拆了!怕人家看你酿酒?
高明远像碰了什么禁忌,连声说,要不得,一打开,气,全跑了。
劝的人不明白,你酒坊里,有什么气?他们进去看。和其他酒坊,没什么两样啊!搞得神神秘秘干啥子?
高明远煞有其事,说,天地之气,酒之气。
大家使着劲,用眼睛看,用鼻子闻,把酒坊的旮旮旯旯儿都看了,闻了,没有啊!
高明远得意地笑,露一排雪白的齿,如果你们都闻到了,看到了,就可以来我家酿酒了。
高明远开始卖酒。
酒在柜台上,一个黑黑的陶坛装着,上面压一个硕大的柚子。可能是吸了酒的芬芳,那个作坛盖的柚子,到第二年新柚子上市,还黄澄澄的,不烂。陶坛不大,能盛白酒三十斤。等三十斤白酒卖完,高明远收酒望子进屋,关门,冲那些没买到酒的顾客,作揖拱手,说,对不起,明天请早。
高明远的酒卖得快,时常开门不到一个时辰,那三十斤酒,就卖完了,好像他的酒坊,一天都没开过门似的。
有人劝他,干脆把旁边几间土屋几块菜地,买下,扩建成窖池。劝的人看过,算过,酒坊周边,扩建上百口窖池,都行的。这样一来,每天,能酿五百斤酒,那样,有多少钱款跑进来?你钱不够,我们投。
劝说的人,一拨一拨地来。尤其是近些时候,有一股风,传得厉害,说不远处的温家酒坊,前些年,送到海外获金奖的酒,不是温家大曲,是温家人来高家买回,装在温家酒坛,送到海外参加评奖。说得有眉有眼,温家人,在酒城,有头有脸,哪儿会去高家买酒,人托人,转几道拐,每天两斤,整整半月,才装成一坛三十斤的温家大曲。高家卖酒,买酒的,一天只能一次,一次只能两斤,少买可以,比如,半斤,或二两。多了不行,比如,五斤,或十斤。高明远的父亲喜欢对买酒的人说,喝酒,少饮,对身体好。多了,要不得。两斤酒,够了。高明远的父亲死了好几年,规矩,传了下来。话,通过高明远的嘴,时常对买酒的人说。
一位《酒城新报》的记者,觉得是个大新闻,找高明远,准备问个究竟。
高明远摆着手,说,纯是谣传。
记者不死心,说,谣传正在传。用高家酒去评奖,挖出来,对高家,天大好事。
高明远说,那我们就不要传。
高明远对扩建没兴致,推脱说,忙不过来。怕伤了脸面,对劝说的人讲,天没亮,要去龙泉井担水。春种秋收,要回高家坝,种高粱,收高粱。那些糯红高粱,从栽种,到收割,得有人陪着。
劝说的人问,你家没井?都是街坊邻居,清楚得很。高家酒坊,有一老井。
高明远说,我家那井,煮饭喝水可以,酿酒,要不得。独独龙泉井的水,才出得了那酒味。
高家酿酒,连洗涤高粱,都用龙泉井水。
劝说的人问,温家酒、舒家酒、李家酒,都用龙泉井的水,难道龙王爷,给你家的水,不同?
高明远微笑着,哪会?担水的时候,我要和水说话。
劝说的人奇了,难道你高明远会念魔咒?就问高明远和水说什么。
高明远说,哪有那么神奇,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难道你没说过话?
劝说的人说,我想赚很多银子,也给水说?一说,水就把银子,给你送到口袋里?
高明远满脸不悦,怎么能说银子?他说,从第一粒高粱种下地,到每滴酒进陶坛,从没说过钱,連想都没想,如果想钱,酒味,就变了。
劝说的人不解,那你想什么?
他说,酿酒,酿好酒。
高明远得意地谈起酿酒的高粱。他家用的高粱,来自高家坝。高明远讲,其他地方的高粱,出不了那个味儿。高家坝的糯红高粱,像孩子,得伺候。所以,时不时地,得回去。
劝说的人,没收到半点成效,就劝高明远,挑水那样的事情,该请人。使气力的,好找。用得着你使劲?
高明远说,自己担,放心。
劝说的人开起玩笑,有什么不放心?你怕挑水的人,把尿给你撒在桶里?
高明远发了怒,不许他们开这样的玩笑。他说,龙泉井的水,听得见。
开玩笑的人更加好笑,龙泉井离这里好几百步,水有耳朵?懂人话?
高明远一本正经地说,龙泉井有龙王。他从不敢乱说乱干,龙王听见了,看到了,会生气,一生气,把水收回去,还酿什么酒?连饭碗,都没有了。
劝说的人差点把口水笑出来,龙泉井有龙王?你看到过?
高明远满脸端庄认真,说,我倒没看到过,我父亲讲,我祖父看到过。我们高家,酿出的新酒,第一坛,必送龙王爷。逢年过节,最好的酒,必敬龙王爷。没有龙王爷,哪有高家酒?
劝说的人死缠扩建的事情。毕竟,窖池一多,酒就多,入了股,就有钱来。
高明远扭过脸,看龙透关那边的天,看蓝田坝那边的云。他说,我把人家的土屋买了,菜地买了,人家干啥子?不戳我背脊骨才怪。高明远酿酒的酒糟,任周边人取,不收钱。周边邻居,用他的酒糟,喂猪。过年,杀猪,给他送三两块肉。他把肉煮了,从陶坛钩舀出酒,和邻居,喝得面红耳赤。
劝的人没办法,摇着头,走了。
卖完酒,关了门,如果不回高家坝,高明远去三泸茶园。
三泸茶园在轩辕宫西,不紧不慢,一杆烟的工夫。
高明远喜好川剧,还着迷。
三泸茶园由易连三创办,刘三凤、王三品、李三纲、傅三乾等“三”字科班名角都在那里登台唱戏。
那些名角的戏,高明远也看,却不上瘾。独独陈三卿的戏,场场不落空。还时常打探演出日程,像等着盼着。
陈三卿在“三”字科班,名头,没师兄师姐响。
高明远不以为然,说,看戏,不是看名头,是看戏。
看着台上陈三卿的一招一式,高明远时常按捺不住,一边打着节拍,哼唱着,一边向旁边的玩友评头品足。他不是评陈三卿的招,也不指陈三卿的式,他是评点陈三卿这人。他说,过些时日,此人,定是三泸茶园的台柱子。她那些师兄师姐,不如她。
高明远这话,很冲。刘三凤、王三品、李三纲、傅三乾等人,不要说在酒城赫赫有名,就是在省城,名气也不小。据说,为了留住这些名角,易连三下了大功夫,单单演出酬金,就高出省城一成。
高明远继续大发宏论,说,能把酒城川剧唱响省城,唱响全国的,只有陈三卿!
玩友间都熟,对高明远的宏论,嗤之以鼻,却不好表露,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刺刺他,就问,陈三卿,高师傅家亲戚?
高明远摇头,非亲非故。
玩友故意做出很吃惊的样子,高师傅要捧陈三卿?
高明远不悦,我一个酿酒的,怎捧?人家用得着?
玩友不解,那高师傅为何独独喜好陈三卿?
高明远说,我相信我的眼睛。
玩友故意刺高明远,高师傅没有走眼的时候?
高明远像不知道人家在刺他,说他最得意的就是眼睛。他的眼睛在两件事上不会错,一是酿酒,一是看戏。
玩友像要狠狠地刺上他一阵,说,如果没记错,高师傅的眼睛好像不是特别好,城隍庙旁边杨记眼镜行的杨老板,亲口说过,高师傅到他那里,配过眼镜。
高明远对配没配眼镜不在意,说,我酿酒,看戏,是用心酿,用心看。
玩友继续刺他,你是说,你酿酒,你看戏,不用眼睛?玩友差点笑起来,可能已经笑了,笑声,被台上锣鼓,掩盖了,吸纳了。
高明远像皮肉厚,感觉不到人家的刺,说,在用。又没用。他问玩友,你看我,酿酒的时候,戴过眼镜?看戏的时候,戴过眼镜?
玩友想,酿酒的时候,你把酒坊关得严严实实,戴没戴眼镜,哪个晓得?不过,和他看戏,倒确实没见他戴过。
高明远去三泸茶园看戏,买票,有讲究。如果是陈三卿的戏,必买一个好位子,似乎离陈三卿越近越好,不怕花钱。如果没有陈三卿的戏,不管是“三”字班中哪个名角,都花最少的钱,进园即可,找一角落,随便一坐。
相传,陈三卿七岁亡父,九岁亡母,十岁时,镇上唱“清醮会”戏,她去看,一边捡拾看客弃物,一边跟着唱。帮忙捡拾弃物,把场地打整干净,可以免费看戏。刚好班主遇见,被她声音吸引。细看,却见她脸上有几点麻子,是否收入戏班,很犹豫。正好老族长陪着班主同行。老族长向班主恳请,这娃,父母双亡,衣食无着,又爱此道,能步入梨园,等于上了天堂,何愁她不勤奋成才,虽麻又何妨?班主遂收容,每天让她踩跷挑水,胯下夹木棒走台步。此外,还教她认字识文。陈三卿刻苦认真,求解戏文时,连班主也时常为她的咬文嚼字弄得头疼,常骂她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好像不长记性,该较劲仍较劲。班主骂虽骂,却一脸喜色,时常拍打她脑袋,说,此女,可教!
陈三卿刚到三泸茶园演出,因相貌平平,脸上还有麻点,同行和观众,并不看好。她演的是《挑帘打饼》。陈三卿一出场,步法身段,时如蜻蜓点水,螃蟹行沙,时如电闪风掣,云行雨骤,时如垂柳摇曳,时如海棠婀娜。疾徐有致,台板了无声响。跷功之深,腰腿之活,洞见无遗。看戏的人,刚开始,漫不经心,殊不知,待几步金莲挪动,眼睛和耳朵,全到了陈三卿身上。至打饼时,玉笋伸怀,秋波荡意,香肩耸趣,媚脸输颦。场面锣鼓,丝丝入扣。潘金莲虽未得到台上武松青睐,陈三卿却让台下观众似醉如痴,掌声如雷。
那天,高明远在观众席。
陈三卿有了名气,常有人请她到家中唱戏。这种时候,都是喜庆时刻,要么家中老人或自己或夫人做寿,要么家中娶媳嫁女生子,要么是贵客到家。为了热闹、喜庆,这中间,会有一个名角献酒。名角在演唱中,根据剧情,灵机一动,增添某一情节,把一盏盏芳香四溢的美酒,送给主家的父母,送给做寿星的主家或夫人,送给刚刚拜了天地拜了父母的新郎新娘,送给前来祝贺祝福的亲朋贵客。亲朋不是来的都能喝到献酒。必是主家中辈分高的至亲,至于友人,则必在那地方有头有脸,比如,或在政府某部门当差,甚至带了某长,或在某街某巷,置有什么产业,叫作某某经理或某某老板,或在某某学堂任教,某某医院坐诊,甚至是校长、教务长、院长、某某科主任……名角献酒,另外计费。如果来的客人都献酒,一是费用多,二是人家名角也不干。都献酒,不分三六九等,和那些掺酒的师傅有什么区别?哪还有一点名角的派头?给再多的钱,也不干。
陈三卿献酒,手中酒壺,必盛高家酒。
请得起唱戏的主家,都不是贩夫走卒,自然有气,话,却得体:陈师傅,你是晓得的,高家酒,一天只买得到两斤。
陈三卿不愠不火,说,你家做事,未必今天说,明天办?
如果确实是明天,或者高明远酒坊关了门,回高家坝种高粱收高粱去了,陈三卿也松一松,献给客人喝的酒,可以是其他酒坊的,独独自己喝的,必是高家酒,否则,宁愿不挣你那个钱,找别人去。献酒时候,陈三卿喝酒,只是做做样子,想办法,都能找到一点高家酒。有主家,很困惑,问,难道陈师傅和高家,有什么渊源?
陈三卿目光泉水般清澈,说,哪有什么渊源?是独独喜好高家酒。高家酒,和其他酒坊的酒,味不同。
主家问,陈师傅喝得出?
陈三卿没正面回答,月牙般的嘴角挂满微笑,说,同一出戏,张三唱,李四唱,你们听不出?酒,一个道理。
城隍庙北边的张记桐油店张老板,母亲七十八岁,生了病,怕满不了八十,临时决定,提前替母亲办八十大寿,冲冲病痛,也临时邀约,请陈三卿前来唱戏喜庆喜庆。因是临时,一时难以凑上那么多高家酒。陈三卿也直率,问张老板,我那几杯,应该准备好了吧?张老板直点头。其实,张老板藏有心眼儿,他就不信,你陈三卿,能把酒城这家那家的酒,喝出来?张老板也是爱酒之人,他喝的酒,何止百斤千斤,没有酒席的时候,没有客人的时候,也端着酒壶,时不时地,就着几颗花生米,或几块豆腐干,喝上几口。就是他,喝了那么多酒,并且还只喝酒城这些酒坊的酒,如果先不告知,也喝不出,哪一杯,是哪家酒坊的。
张老板准备的是温家酒。温家酒,前些年,漂洋过海,拿过金奖。拿这样的酒待客,供你陈三卿献酒,有面子了。
正当锣鼓敲得昂扬激烈唢呐吹得高亢喜庆,陈三卿端着酒献老寿星,她执酒壶,捧酒杯,正陪饮,酒刚进嘴,即如彩虹般喷射而出。陈三卿笑盈盈的脸陡然间结满冰霜,冷冰冰地说,不是高家酒!
张老板惊讶得嘴都合不拢,正要狡辩,陈三卿卸妆,对张老板拱拱手,告辞走人。
张老板还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陈师傅,怎了?
陈三卿不停脚,说,你坏了我的规矩。
张老板和众亲朋,想拦截,说一些劝慰话,这样的日子,像这样,不好。张老板小声说,戏钱,可以翻番。
陈三卿说,戏钱,我不要。
这时,张老板的邻居马老板,拦住陈三卿。马老板开绸庄,也卖一些从上海、南京沿长江运上来的洋货,比如,仁丹士林布、华达呢、条绒什么的。不知何时,马老板手里,多了一个酒壶。他要陈三卿止步,尝尝,这酒,是不是高家酒。他爱喝高家酒,长年累月,家里,都备几斤。
陈三卿也不客气,仰着头,把壶里的酒,往喉里倒。那壶里的酒,像一丝银线,挂着一粒一粒珍珠,往她嘴,一粒一粒地滴。还没滴到十粒,唰地收了酒壶,那些还没滴到嘴巴的银线银珠,全跑回马老板的酒壶。有人说,陈三卿这是在显功夫。有人说不是,陈三卿的功夫用得着这样显摆?人家是不愿喝马老板的酒壶,马老板那个嘴,缺两颗牙,臭熏熏的,陈三卿愿喝他的酒壶?
陈三卿边还酒壶,边对马老板说,这酒,高家酒坊的。
马老板不接陈三卿还回的酒壶,说,陈师傅,这戏,继续唱吧!你献酒,喝这个,如何?马老板特意说,酒壶,从没用过。刚才,特意让家人,拿的新壶。
确实是一把新崭崭的酒壶。
陈三卿说,好!执了那酒壶,往回走。
那天,陈三卿喝献酒,一直像先前,脖颈仰着,酒,像银线,珍珠般滴在嘴里,一次,吃七八颗,次次,嘴,都没沾壶嘴。
这事,很快传开了。高明远心里鼓胀着一句话:以后,陈师傅,你喝高家酒,收成本价。高明远这话,没机会说。陈三卿喝酒,用不着她到高家酒坊买。
这天,排轮子买酒的长龙中出现了陈三卿。尽管换了戏装,一眼,高明远就看到了。嘴巴,差点惊歪了,但很快镇住神,问,陈师傅,今天什么日子,你亲自来?不管如何掩饰,还是有些磕磕巴巴,语气里,是满当当的惊诧,甜丝丝的欢喜。
陈三卿像还在舞台上,甩出很多笑意,像要把阳光摘下来,给高明远抛过去,说,高师傅,未必你家的酒坊,我就来不得?得看日子,才来得?
高明远被晃得有些头晕,说,陈师傅那么忙,完全可以叫人来。本来,他要说,我这里很快就忙完了,你捎个信,我给你带过来。高明远没说出口,那些买酒的眼睛,像全盯在他脸上,从脖颈,到耳根,一瞬间,红通通一大片。哪儿还说得出,连已经说出去的,也恨不得收回。
陈三卿说,今天得亲自来,其他人来要不得。
高明远的脑子使劲转,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陈三卿说,驻蓝田坝的皮团长,叫卫兵送来信,要下午去他那里唱戏。买上高家酒,带过去,正好。
皮团长的队伍归袁旅长调遣,驻扎在离酒城一江之隔的蓝田坝。皮团长喜好听戏,喜欢喝酒城的酒。有人给高明远出主意,要他备几斤,抽时间,给皮团长送过去。皮团长刚在蓝田坝落脚,温家、舒家、李家,就捧着酒坛子,跑过去了。高明远没去,说,我一个酿酒的,操那些闲心干啥子?要喝酒,他来买。劝说的人一脸惶恐,说,人家有枪!高明远说,我没犯王法,他的枪,敢打我?
望着排着轮子买酒的人头,高明远喊叫起来,陈师傅,前面来,你要去皮团长那边,你先买。边说,边对那些排在前面的人作揖打拱。
不知道是皮团长的名头镇人,还是陈三卿的名头响亮,高明远话音刚落,那些排队的人,纷纷让出道,说,来,来,陈师傅先请。
陈三卿没挪脚步,说,排起,排起,挨着轮子,规矩,坏不得。
陈三卿不动,高明远没办法。陈三卿前面,排着十好几人。高明远打定主意,如果到陈三卿那里,酒,卖完了,就去酒坊取,破规矩,也要陈三卿买上。
运气还好,轮到陈三卿,坛里,还有三四斤。高明远问,陈师傅,两斤酒,够不?
陈三卿眼波如酒般明媚亮堂,邊笑,边问,不够又怎样?规矩,高师傅忘了?
高明远的脸又是大红一片,他心里有些抱怨,你就不能找一个人和你一起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陈三卿像根本不知道高明远的心思,说,够了。多了,误事。
其实,高明远心中,早有念头,缠来绕去:一个女子,去军营唱戏,如何得了?这酒,带去,别说两斤,一斤,都多了。可是,连一斤都不足,又如何拿得出手?
陈三卿接过高明远递过来的酒坛,那是她自带的一个翡翠绿瓷坛,从手袋里拿出一张戏票,递给高明远,声音像从街石下面飘上来,明天晚上,我的戏!
戏票上那个座位,高明远一看,惊讶得不得了。陈三卿的戏,每一次,他都买最好的位子,不怕多花钱。陈三卿给的票上那个座位,花钱都买不到。那种座位,留给重要人物,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自己是重要人物?高明远的心,跳上跳下。
《杀端方》,高明远看过,讲的是清末,清政府将已归民办的川汉铁路收归所谓国有,四川组织保路同志会,尤其在酒城一带活动频繁,端方奉命入川镇压,同盟会发动民众,组织力量,联络鄂军起义,杀了端方,掀翻了大清朝。高明远看过的《杀端方》,不是陈三卿演的,陈三卿演这出戏,演什么角色?端方?议员龚向全?
陈三卿笑,到了,就知道了。
陈三卿的笑声像钻进了陶坛瓷坛,酒香,比往日,浓了好多。她的眉眼上,似乎挂着什么期许,声音压得很低,说,谢谢你,天天都来捧场!
高明远像被电击一般,原来,那个台上演出的陈三卿,看到了台下的自己啊!并且还场场都记得清楚!他原本要退回一些钱给陈三卿,对她说,陈师傅,你用高家酒,收成本价。哪晓得,等陈三卿的背影飘过巷子,钱款,还没从袋子拿出,话,也没说出口。高明远拿着戏票,像丢了魂。
下午,高明远没去三泸茶园,去长江边,在瓦窑坝一段河滩支起钓竿。
瓦窑坝对面,是蓝田坝。隔着长江,能看到对面的树木、竹林、瓦舍、茅屋,听到对面的鸡叫、狗吠、牛哞,也能望见皮团长的军营,一面红旗在风中呼啦啦地飞。
除了酿酒、看戏,高明远还喜欢钓鱼。钓鱼,是他卖完酒,三泸茶园没唱戏,也没回高家坝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少,主要是三泸茶园没唱戏的时候少。三泸茶园下午即使不唱戏,晚上也唱;晚上不唱,下午就会唱;下午晚上都不唱的时候,有,但非常少。这样的空隙,高明远去江边钓鱼,听鱼儿淘气地碰钓竿,看江水欢快地逗鱼饵。他从长江钓起过各种各样的鱼,包括江团、石爬子、乌鱼、麻花、鲇巴郎、花斑鳅、胭脂鱼,连很难见的鲟鱼,也钓到过。
这一次,他钓黄辣丁。把黄辣丁放入瓦罐,添点酸菜,加入龙泉井水,文火,慢慢熬,那汤,养胃,润喉,提气。
高明远去香樟林腐叶处,挖出十余条白白的鸡婆虫,放进竹筒,那些家伙,一碰,缩成一团,像一个个滚圆的粑粑。把这些粑粑,挂在鱼钩上,是钓黄辣丁的好诱饵,尤其是大的黄辣丁,恨不得一口吞下这肥家伙。鸡婆虫钓黄辣丁,常常钓到大家伙。高明远曾在这地方,钓到过两斤多的黄辣丁。
高明远准备把钓到的黄辣丁,送三泸茶园,或干脆熬成汤,用瓦罐盛了送过去。黄辣丁汤,陈三卿用得着。陈三卿去军营,肯定卖力演唱,肯定喝不少酒。听人讲,那个皮团长,喜欢鼓捣人喝酒,不喝,就骂,甚至动手脚。高明远担心,皮团长会强迫陈三卿喝酒,他想到了黄辣丁熬汤。他有些迟疑,把熬好的汤,送过去,会不会拿闲话给人家说?想着想着,脸就红起来,热辣辣的。还是把活鲜鲜的黄辣丁放在桶里,连鱼带桶,送过去妥当些,送几条长江边钓的黄辣丁,说什么也搅不起啥子话头。问题是,如果陈三卿回来,酩酊大醉,谁给她熬汤,那汤,什么时候能喝上?
高明远烦躁着。
到天黑,竟没钓上一条黄辣丁,以前,是从来没有的。
他呆望着对岸。
军营里,已亮起灯。高明远的耳朵,一直在听,听川剧唱腔,听场面锣鼓声从军营那边传过来。他恨不得把耳朵,贴着沙滩听,贴着江水听,哪有唱腔?哪有锣鼓?只有滚滚江水,奔腾不息。
第二天,卖完酒,高明远急匆匆去三泸茶园。
卖酒的时候,听人讲,昨晚,蓝田坝那边,在抓共产党。驻扎在城里的张团长,带着队伍,去蓝田坝那边,冲进皮团长的军营,抓人,还放了枪,打死一个,抓住一个,其余的,跑了。张团长是李旅长的人,皮团长是袁旅长的人。李旅长、袁旅长都归赖军长指挥。李旅长和赖军长关系好,赖军长让他驻防城区。袁旅长是赖军长收编的,赖军长一直防着他,让他驻防蓝田坝。城区税收多,尤其是酒税,李旅长已经收到1931年,还说不够,加了这样那样的捐。高明远交了很多钱,忒恨李旅长。蓝田坝那边,是乡下,没什么酒坊、商铺。为税收,袁旅长和李旅长,争得不可开交,袁旅长还时常联合陈旅长,和李旅长干。陈旅长也是赖军长的部下,以前干过土匪,投了赖军长,赖军长也防着他,让他驻防小市。小市和城区隔着一条沱江,酒坊、商铺,比蓝田壩多,比城区少。袁旅长、陈旅长带着队伍到城区收税,李旅长的队伍,和他们,枪对着枪,人对着人,像要干起来。有一次,就发生在高明远酒坊门口。
高明远责怪自己,昨晚,为什么不守在瓦窑坝河边钓一夜?说不定,就听到江对面的动静,听到皮团长军营的枪声。问题是,听到了,又怎样?难道说,找一渔船,跑过去?就算过去了,又能怎样?
高明远三步并作两步往三泸茶园赶。他以为,一到三泸茶园,就有陈三卿的消息了。
刚到门口,看见张贴栏里,贴着一张大大的告示:今天下午,陈三卿演出的《杀端方》,改为王三品演出《思子轩传奇》。买了《杀端方》票的,可以退票,也可以改看《思子轩传奇》。
高明远向卖票的吴跛子打听。吴跛子以前不跛,参加了袍哥会,一次打斗中,瘸了,被介绍到三泸茶园卖票。吴跛子问高明远是不是买了陈三卿的票,赶紧退,或改看王师傅的《思子轩传奇》,划算,不补钱,王师傅的戏,还贵点。
高明远问陈三卿的戏,什么时候演?他不好一上来,就问陈三卿。
吴跛子摇着头,说,不好说。吴跛子没等高明远问,神神秘秘地说,未必高师傅不晓得昨晚蓝田坝出了大事?
高明远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一上午,都在酒坊酿酒,卖完酒,就过来看戏,哪晓得,突然不演了。
吴跛子恨不得把嘴巴贴到高明远耳边,声音压得很低,时不时地,还把眼睛往前后左右看。吴跛子说,共产党在皮团长军营开会,唱戏是个幌子,被赖军长知道了,赖军长虽在重庆,消息却灵得很,他给李旅长下命令,李旅长给张团长下命令,张团长从城里过江,给袁旅长说是搞演习,其实是抓共产党,还打了枪。吴跛子说,连易老板,也被叫到李旅长那里去了。
高明远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想知道,陈三卿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
吴跛子说,哪个晓得?有人说,被张团长带回来关在军营;有人说,跑了,是共产党,她唱戏,是给那些开会的人打幌子;有人说,易老板被叫到李旅长那里,就是因为她。
高明远握着陈三卿送的戏票,呆立在三泸茶园门口。
不久,“泸顺起义”爆发。1926年12月1日,驻扎在蓝田坝的袁品文旅长以邀请军政长官参加军士训练学校毕业典礼为名,将驻防城区的李章浦旅长诱至蓝田坝逮捕。下午四时,袁品文旅长、陈兰亭旅长宣布起义,所部连夜占领城区,李章浦部各团被击溃缴械,二团团长张陶斋被击毙。
中午,高明远推开酒坊大门,哪有往日排着长龙般买酒的队伍?
一人立在酒坊前,冲高明远喊,高师傅,来两斤酒!
高明远满脸惊喜,你还活着?
陈三卿一脸灿烂,像被龙透关顶上的朝霞涂过抹过,笑盈盈地说,起义成功,来点酒,好好庆祝!
仍是那个翡翠绿瓷坛。
陈三卿接过高明远打好的酒,说,明晚,川南师范,我演《杀端方》。边说,边递一张票过来。
很多年后,高明远早已离休,坐在轮椅上,酒城党史办的人找到他,送上一份资料,请高老帮忙把关。
资料写道:陈三卿,女,四川泸县人。1906年生,1924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泸县特支宣传委员、组织委员。1926年12月参加“泸顺起义”,任泸县特支副书记,泸纳军团联合军事政治学校副教导员。1927年4月22日,随起义军在与川黔联军激战中,牺牲于酒城龙透关。
高明远捧着那份只有三页纸的资料全身不住颤抖,过了很久,才说,我是由她引上革命道路的。
党史办的人拿着录音笔,他们希望从高明远那里,得到一些珍贵史料。
沉默良久,高明远才说,她的川剧,唱得真是好!《挑帘打饼》你们听说过吗?《杀端方》你们听说过吗?
说着说着,高明远就哼唱起来。眼泪,滴在资料上,像一朵朵清明时节的花。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曾瓶,本名曾平,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四川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一百万字,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有小说集《武若的飞翔》《公示期》《城市上空没有鸟》《厂子》《奸细》等出版。